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夺心记 » 第一章 错误的恋情 第一节

第一章 错误的恋情 第一节

    被录取到北高师,完全在钟毓媛意料之中。所以,接到通知那天,钟家三口并没有特别的兴奋。钟毓媛朝爸妈挥了挥戴着私网机的手腕,他们就心领神会。爸爸奖了女儿一个微笑,妈妈奖了女儿一个吻。钟毓媛也搂住爸妈脖子,在他们每人脸上蹭了一下。

    碰过脸后,妈妈佯装变色,得了便宜卖乖似的忧虑道:“要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媛媛,你真的准备好了么?”

    “妈!你都问了一百遍了!”钟毓媛扭转脸,不屑回答。

    “我们要相信媛媛,这十几年她不是一直做得挺好?”爸爸替女儿说话。

    “好是好,那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如今她可是一个人!在北辰!听说那地方好冷呢,夏天六月份还结冰,冬天出门要是不戴恒温盔,耳朵、鼻子一会就冻僵,都不能碰,碰了就掉!”

    “哪有那么夸张!要都像你说的,北极就没人住了!”钟毓媛冲妈妈扮鬼脸。

    “多做些准备倒是没错,未雨绸缪。”爸爸又改口帮妈妈的腔。

    “是啊,媛媛,你从小生在艾北,皮肤都受不了冻的,到时候冻坏了再治就晚了!”

    “好啦好啦,你们准备吧,我不管!但是我想带的东西都要带上!”钟毓媛脸冲门外,就要离开。

    “带上带上!都让你带!只要你拿得走!”妈妈话音未落地,钟毓媛早已跑出家门。

    妈妈一刻没耽搁,不顾爸爸的挣扎反抗,拉着他罩上全息感应膜,戴上眼镜、耳机,一头扎进虚拟世界商城,来了场疯狂大采购。

    钟毓媛回家的时候,送货机已经把货送到,客厅里琳琅满目的寒区用品堆成了小山。

    “恒温盔,媛媛,正合你的大小。恒温服,人家说这是北辰最新款。我看过,北辰大街上好多人都这样穿,可漂亮了!鞋,你喜欢运动型的,我给你买了两双。这个自动旅行箱,带悬浮垫的,不会压脚。被褥也都给你准备好了,夏天的衣服,走时候从家里……”

    “妈!”钟毓媛打断了妈妈连珠炮似的唠叨,“你也不问问我!我不要自动旅行箱!而且这箱子太小了。”

    “你不是让我们准备……”

    “我是让你们准备,可我要带的不是这些,是比这些还多——多——多!我要更大的箱子!”

    妈妈扯住爸爸衣袖:“那我们去换一个?”

    爸爸笑着瞄了女儿一眼,“我看,带上媛媛一道去。”

    “好吧,我们都去。”

    等一家三口从商场里出来,都过了晚上十点。半小时后,送货机把货物送到,一件一件搬进了家。

    “这个箱子——你提得动?”妈妈指指半人多高、一人多宽的特大号旅行箱,问钟毓媛。

    “提得动!”钟毓媛抓起提手,轻轻松松地举起、放下,重复了三次。

    “装满东西以后呢?”

    “没问题!”

    妈妈皱着眉直摇头。

    “到时候临时加一个智能气垫就好。”爸爸说。

    “唉,瞧我!”妈妈一拍脑门:“去机场我们送你,下了飞机总有人能帮你……可你自己也要当心,千万别逞强!”

    “我不会,妈!你总不至于想要把我送到学校吧?那你也要买一套恒温装备啦?”

    “我不去!回一趟江京就把我冻个半死,我可不去!”

    “那你就管不着我怎么做啦!这是我的箱子!”

    “嗯,我们不管你!但是去了大学,不比在家,北高师可是全世界数得上的好学校,别看你在中学一枝独秀,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依你说我就是猴子了?”

    “谁说你是猴子?我是告诉你,在家有我和你爸,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什么都要自己当心,要学会照顾自己,学习、生活、做事、交往有个分寸,上大学的哪里人都有,要尊重人家的宗教习惯、生活习惯,不能像在家里这么任性。最主要的,当心自己身体,出门前一定要穿戴好,不能像在家一样,随手就脱衣脱鞋。”

    钟毓媛这回静静地听着,直到妈妈停止了唠叨,才歪着脑袋、努着嘴道:“你看,说我的学习,说着说着就扯到生活习惯上,说生活习惯,说着说着又扯到身体上,下面还要扯到哪里去?”

    “媛媛,”爸爸轻抚女儿的脊背,不紧不慢、但是很严肃地说:“妈妈的话是多了些、乱了些,可不是没有道理。我知道,我们说再多,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只是希望你上了大学以后,遇上这些磕磕绊绊的困难,能想起我们今天说的话,好有个心理准备,就算来不及准备,也能吸取教训。很多事情,只有自己经历了以后才能真正明白,别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爸爸,”钟毓媛一边竖起拇指,一边啧啧称赞:“你不愧是历史老师,总能说得这么深刻、在理!”

    “那是因为你爸是个慢性子!”妈妈带着醋意调侃道:“从小就把你爸当偶像,这好那好,你要再找个你爸这样的男朋友回来,我可要急死!”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还没想呢!……唉瞧你们都说到哪去了呀!我还没走呢!三月份才开学,搞得像马上要撵我走似的!”

    “嘻嘻,是啊,还早呢!找男朋友的事,可是门学问,等妈妈慢慢告诉你……”

    “天呐!”钟毓媛无奈地仰头长叹一声,转身冲着妈妈道:“好,反正今天不会说了吧?睡觉!睡觉!等我明天和你好好辩论一下!”说罢一头钻进自己屋里。

    妈妈回头看爸爸,爸爸摇摇头,两手一摊,然后笑着搂住妈妈的肩:“女儿的路,让她自己走;女儿的缘,让她自己随。”

    装满东西的箱子确实很重。但钟毓媛不肯食言,更不能还没进大学校门,就先在爸妈跟前坍了台。她暗自咬牙,把箱子一步一步挪上车。妈妈要去帮忙,爸爸笑着拦住了她。直到车进机场,行李托运上架的时候,爸爸才上去帮了把手,表面上仍是不哼不哈的,只像扶了一下。可钟毓媛感觉得出,爸爸使了很大的劲。她望了爸爸一眼,爸爸什么都没说,拍拍手,又按按箱子底:“空隙够大,唔,弹得起来。”

    前一秒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钟毓媛还没明白意思。后一秒她才反应过来,画蛇添足似的连连道:“嗯,弹得起!弹得起!”为的是让爸爸放心。

    飞机起飞了,爸爸妈妈的心也跟着飞走了。

    飞机上的钟毓媛,心早飞到了北辰。

    钟毓媛是独生女,从小聪明伶俐,不到一岁就学会了叫“爸爸、妈妈”。两岁的时候,大人们逗她,问她“多大啦?”她伸出两个指头“二!”三岁那年,她开始张着大眼睛,跟爸妈一起看大人才能看懂的电视节目,还用小手指指划划,品头论足。小学五年,中学六年,她从没在学习上犯过难。

    不仅如此,钟毓媛还是个身体强健、热爱运动的姑娘。每年校运会,总少不了她的项目。刚过十一二岁,她的个子就像竹笋似的窜起来,胸脯也像气球似的鼓起来,身体的曲线一天天凸显,声音也变得高亢、响亮,水灵灵、脆生生。

    中学第六年,爸爸问她想上什么大学,她脱口而出:“全世界最好的!”爸爸笑了:“每所大学都各有特长,你能知道哪个最好吗?你想学什么?”

    “我——我要学那种全世界都晓得我名字,可是见了面都不认识我是谁的专业!”

    “哦,那你去宇城学院好了,那里是个世外桃源。”

    “我才不去呢!那都是书呆子和精神病去的地方!”

    爸爸被狠狠地噎了一下。

    最后,钟毓媛选定了两所学校:江南的江京大学和北辰的高等师范学校。在招生志愿生效前一天,她撤回了江京大学的申请。

    钟毓媛对自己只有一样不满:她比多数同年级学生大几个月——出生于公合二八〇年三月十一日。根据公合宪法,年满十六周岁才能上大学,时间节点,就是每个新学年的第一天——三月一日。她要早生十天,就可以成为年龄最小的新生。可就为这十天,她要足足等上一年、将近十七岁,才能跨进大学门槛。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她全吃了生日的亏:比其他孩子晚几个月上学。懂事以后,她常常埋怨父母不挑准了日子“做事”,耽误了她的“大好年华”。妈妈可有的说:“时间是我和你爸选的。我们没考虑你上学,只想着生下的孩子能健康、聪明、美丽。你看,这三样,你都占全了。”

    每逢此时,钟毓媛也无话可说。其实她不大相信,受孕的时机能对自己成长有这么大作用。还是爸爸妈妈——尤其是爸爸——引导得好。爸爸是中学历史教师,堪称为人师表的典范。自己每天听着、看着的,都是爸爸不愠不火、不紧不慢的谆谆教导。妈妈可不一样,无论在家、上班都是风风火火、咋咋呼呼,她可看不惯。因此,对妈妈的解释,她丝毫不以为然。

    她将要去的北高师,全称叫北辰高等师范学校。这个学校建立的初衷,只是为了培养合格的大学教师。三百多年过去,名字留下了,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可是做什么的都有。不过,若论最成功、最出色的,还是分布在世界各大名校的教授们。但钟毓媛选它,不是为了去哪个大学当老师——那职业太无趣、太平淡。她考虑的是,北高师可以为自己打个好基础,将来有更高的起点。至于以后做什么、做多久,还没有列入她的人生规划。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里憧憬的,全是梦想中的大学生活。

    不知不觉,飞机已到了北辰。私网机根据时区变化,自动调整了时间。钟毓媛一边给爸爸妈妈发信息,让他们放心,一边收拾随身物品。周围的人往身上套棉衣,她一点也没注意。直到听见广播里传出低温提示,她才想起把恒温服换上,把手套戴上。但她没戴恒温盔,她想试试,北辰是不是如传说中那样,能把人冻掉一层皮。

    信息窗上显示,北辰目前的地表温度是负三十二点七摄氏度。一些早就全副武装起来的男男女女,瞪着大眼小眼,透过恒温盔,打量飞机里仅有的几个“异类”。这些“异类”里除了钟毓媛,全是从小生长在寒温带的居民,他们已经习惯了冰期降临前的酷寒。

    走出客舱,经过登机舱,一股寒意瞬间充斥了呼吸道。这里还只是舱内和舱外的过渡区。钟毓媛只觉得空气又冰冷又刺激,毫无防备,呛出一连串咳嗽。她努力控制住呼吸,用手掩着鼻子,跟在人流后面出了飞机。

    外面的空气更寒冷、更刺激。最初几秒还过得去,就在从机舱走向行李舱的十几步中间,钟毓媛的脸已经像贴了层膜,又干又紧又抽,张嘴都变得万分困难。她有点后悔了。拿到旅行箱,她犹豫了很久,咬咬牙,还是没取恒温盔:“路径依赖”不是好事(这条准则,是经济学专业毕业的妈妈教给她的,尽管妈妈并没让她不戴恒温盔),不必要的,该少则少,只要能适应的,一定要去适应,一旦养尊处优起来,再回头就难了。

    机场外,便是自己在网上、在虚拟世界、在梦里来过无数次的北辰了。虽然已是二月底,这里还是地地道道的严冬。最近一场大雪,是六天前降下的。此刻尽管艳阳高照,因为天气酷寒,整个城市仍是白茫茫一片。大道上,积雪被无数来往车辆压得瓷瓷实实,与路面融为了一体。冷风贴着地面,卷起白色的雪雾,跟在车屁股后头跑。天空中穿梭的短途飞机,衬着地上的雪,反着太阳的光,嗡嗡叫着掠过头顶。广场上聚集了不少大型客车,车顶打着各式各样的全息大字:北高师、北辰大学、星云……它们就是迎接新生的校车。

    钟毓媛拖着旅行箱,朝一辆写着“北高师”的客车走去。还没到跟前,车门就开了,下来几个人,满脸堆笑地问:“新生吧?”“欢迎!”“上车!”有人就帮忙拉箱子,一边拉一边啧啧连声:“真沉!”不用问,他们应该是接新生的学长了。

    钟毓媛想说谢谢,嘴没张开,想笑一下,脸皮动不了,只好向帮忙的人摆摆手,揉着脸上了车。

    车里很暖和,跟车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坐在车上的人看见上来一个又漂亮又性感的姑娘,脸蛋冻得像红萝卜,鼻头冻得像紫皮蒜,又惊讶又想笑,出于礼貌,还不好意思笑。靠过道坐着的一位女生往里挪了挪,给钟毓媛腾出个位子。钟毓媛坐下,摘了手套,又用双手揉了揉脸。暖暖的空气透过毛孔,融开了僵硬的皮肤。钟毓媛的脸能动了,嘴能张了,但是脸皮也开始发痒了。她又使劲揉了揉,还是痒。这时候,邻座的女生转过脸:“甭揉啦,再揉会掉皮。”吓得钟毓媛浑身一颤,赶紧抽回双手,瞪大眼睛瞅着她。

    帮钟毓媛拉行李箱的男生侧过身子问:“你从哪儿过来的?”

    “啊?——艾北。”

    男生顿了顿:“哦,南半球,亚热带。”然后摸摸下巴,说:“回了学校上点儿冻伤药吧。我们去年就有从热带过来的同学,也没加防护,不到两天脸就像涩皮山药似的,里面儿流水儿外面儿起皮,一挠就往下掉渣,掉了好几天才好。”

    男生说得有鼻子有眼,钟毓媛听得浑身冒冷汗。她打开全息镜像,仔细观察,看自己脸上掉渣了没。

    “没那么快,不过你也得当心的点儿。没有恒温盔,围个围脖、戴个口罩都行。没过过这儿的冬天,你没概念。最好买个恒温盔。”

    钟毓媛想说“我有”,马上又觉得这么说会更招人笑话:有恒温盔不戴,冻得脸皮痒痒,不是自虐狂就是脑子有问题。于是闭了口。

    校车载着新生驶入市区,驶进北高师校园,转过几个弯,停在了主楼南广场前。主楼是一栋亮白色建筑,和满校园的白雪融为一体,像个大雪人。“雪人”下面开了张大口,把人一拨拨吸进肚子,偶尔“吐”出几个——进得多,出得少。“雪人”头顶上有一行字:新生报到处。车上的人鱼贯而下,几个学长帮钟毓媛把箱子抬下车。钟毓媛没好意思拿出恒温盔,顶着猎猎寒风也跟别人一起下了车。这回她不敢耽搁,拽着行李箱,一溜小跑钻进了“雪人”的大嘴。

    主楼一层是宽阔的大厅。十个检录台在厅中一字排开,像自选超市的收银台。人流被分成十列,缓缓向前——怪不得进多出少呢,原来另一头也有个门,报到过的新生经过检录台,大多从另一个门出去了。报到程序用全息打在半空:一号触屏注册身份,二号触屏接收信息。

    钟毓媛随着人流一步一挪,挪到五号检录台前。台上并列着两块半寸见方的触屏,写着“1”、“2”。她在“1”上按下左手拇指,系统报出姓名和身份信息;在“2”上按下左手食指,一声悦耳的提示铃音响过,系统显示:学号——二九七一〇〇八,公寓——六栋三〇三号二室,所属——物理部理论物理系;同时,用全息地图显示出了从主楼到公寓的最短路线。

    经过一片压满了雪的松树林,走过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就到了六号公寓楼。楼并不高,只有五层,都是三室两厅的套房,三人同住。钟毓媛找到三〇三号,用左手食指按开门锁。门刚开了条缝,一股浓浓的苹果酱味道就满满地溢出来。走进去看,客厅茶几上摆着一大罐鲜红的果酱,旁边摞着一叠切成薄片的面包,再旁边是一叠切成薄片的土豆。一个空碟子,上面架一对刀叉,中间躺着一把小勺子。

    “竟然有人住?”钟毓媛心里嘀咕,想要问声好,跟这里的“原住民”打个招呼,却不知她(他?)们在哪儿。这是自己的公寓,问“有人吗”好像不太合适,可一声不吭地住进来又好像对“原住民”不太礼貌。钟毓媛只好放重了脚步,拉着旅行箱呼隆呼隆地穿过客厅,走到自己房间门前(这半天也一直没人应声),同样用左手食指按开门锁,进了屋。

    房间很大,除去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什么都没有。屋里光线也很暗。但门开以后,对面墙壁的透明度就自动调高,显出了屋外的树梢和对面的公寓楼,屋里也渐渐明亮起来。早晨的阳光斜射进屋,撒在床头。钟毓媛猜到,衣柜和其他家具可能藏在了另外两面墙里。她按习惯摇摇手,说了声:“衣柜!”果然,另一面墙壁开了两道门,露出一套卧具、一个立式衣柜。

    “嗯,还好!”钟毓媛满意地点点头,甩掉外套,蹬了保暖鞋,把旅行箱平放在地上,打开箱盖,取出自己的东西。被、褥、枕头全用家里带的;衣服,一套一套挂在柜里;吃的、用的、玩的,摆在衣柜旁边的抽屉里;搬空的箱子,盖好了塞到床柜里。收拾妥当之后再环顾四周,除去床上多了套卧具,屋里仍旧空空如也。

    钟毓媛坐在床边,一只脚刚趿上拖鞋,客厅门开了,一个金发女郎眯着眼、哼着曲儿,手舞足蹈地蹦进来,眼睛还没睁,先提起鼻子闻了闻,仿佛在满客厅的果酱味儿里嗅到了生人气息,随即脚跟着腿、腿跟着身子、身子跟着脑袋、脑袋跟着鼻子,就窜到钟毓媛屋门前,这才抬起眼皮,睁大双眼:“哇哦!你是新生!”

    “嗯,是。”出于礼貌,钟毓媛站起身,悄悄地把刚趿上的拖鞋又甩在一边,点头一笑:“你好!你是——学姐吧!”

    “哦不!不要叫我学姐!我叫BerriesSweet,叫我Berries!”

    “Berries……Sweet,果子……甜……”钟毓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Berries也笑着耸耸肩:“耶!是的!叫我果子也行,或者按你们东方人的习惯,叫我甜果子也行。你瞧,我爱吃果酱!”说罢指指茶几。

    钟毓媛使劲憋住笑,想起妈妈在家时的嘱咐,便理理头发,转身把拖鞋穿好。“果子”大方地摆摆手:“嗨,不要讲究!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住了一年,去年刚送走一个毕业的室友,就住在你隔壁。我们玩得很好。也希望你和我玩得好。”

    “哦,是的。”钟毓媛的性格已经足够开朗,在“果子”面前却显得含蓄多了,每句话都说不长。

    “来!坐吧!”“果子”把手摊向沙发,“尝尝我做的土豆汉堡!如果你不爱吃果酱,还有你们东方人喜欢的辣椒酱、番茄酱。”

    “啊,那不……你太客气了,谢谢。”恭敬不如从命,钟毓媛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果子”替她拿过一套餐具,插起面包和土豆片,开始了来到北辰的第一顿早餐。

    吃饱喝足,“果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边看清扫机收拾残局,一边问钟毓媛从哪过来、进了哪个系、学什么专业。聊过一阵,钟毓媛发现“果子”挺有亲和力,她也就放松了神经,告诉“果子”,她家在艾海边上,是艾海两大湖港之一;艾海离南回归线不远,深居内陆,长年只有一季,永远是夏日炎炎;来了北辰简直像到了外星,刚刚就被冻了脸,现在还痒痒。

    “果子”听她说到这儿,突然起身进屋,转眼又拿出个小瓶,掷给钟毓媛,“冻伤喷雾剂,闭上眼、屏住呼吸,喷在脸上、耳朵上。”钟毓媛接住,一面道谢,一面就像喷香水似的喷了满脸。凉丝丝,清亮亮,没有味道。

    公寓门一声铃响,“嗵”一下被人撞开,紧跟着一声尖叫:“六栋三〇三,我在这儿!”就跌进一团火红色的、毛绒绒的东西。“果子”和钟毓媛都吓了一跳,定睛打量,在红色的绒毛里找到一张粉红色的人脸。人脸看见她们,立刻绽成一朵花,竖起毛绒绒的“爪子”:“嗨!你们好!”唬得她俩直往后躲,“果子”险些被清扫机绊一跤。清扫机灵巧地转了个圈,“果子”一手扶在它上面,才没摔倒。此刻她俩才反应过来——三〇三又来了新房客。

    这个浑身毛绒绒的姑娘叫苏倚,姓“李”(Lee),和“果子”一样,都从北美来。不过苏倚的家更靠北,几乎跟爱斯基摩人是邻居。今天穿在身上的这套毛绒装,是她邻居们二九七年新流行的款式。苏倚在北辰机场一下飞机,就招来无数人的眼光:大人们以为她是异装表演者,孩子们以为她是红毛狗熊下凡,追着看,直到看清红毛里的人脸,人脸冲他们一呲牙,他们才嘎嘎笑着离开。

    互相介绍之后,苏倚脱掉毛绒装,露出里面贴身的内衣。这种内衣就像连体潜水服,从脖子到脚尖全是一体的,像层不透明的薄膜,紧附在全身皮肤上,哪里长个瘊子都看得清清楚楚。若不是颜色与肤色不同,简直跟没穿衣服一样。钟毓媛举起右手,遮住微微张开的嘴,脸上有点发烫。苏倚却满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甩甩头发,命令自己的行李箱进了三号卧室,自己堂而皇之地往客厅里一坐,二郎腿一翘,和两位室友聊得火热,一直聊到午餐送上餐桌。

    吃过午饭,“果子”对钟毓媛和苏倚说:“晚上六点是新学年开学典礼,下午大概会有通知,别忘了去啊!明天就开学了,做好准备哦!”说罢故作神秘地挤了挤眼。

    她俩不明白什么意思。钟毓媛心里好奇,嘴上抹不开讲。苏倚则缠着“果子”非要问出个所以然不可。“果子”故意卖关子:“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总要经历第一次的,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此话一出,钟毓媛心里更加扑腾扑腾闹个不停。苏倚缠了半天,“果子”着实有定力,硬是没漏底,苏倚只好悻悻地回了自己屋。钟毓媛向“果子”道了午安,揣着满肚子心思也回了屋,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懒懒地睡过去了,迷迷糊糊地坐进教室,和许多同学一起,听老师讲课。教室有点像中学时候的,又不完全一样。同学好像很熟悉,又一个都叫不出名字。老师讲的好像也都听过,可就是听不懂。钟毓媛又羞又急又气,眼睁睁看着老师像讲天书似的讲完课,下课钟也响了。自己可从没有过整堂课都听不懂的经历呀!钟毓媛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好,浑身猛地一挣,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才记起自己早已上了大学,梦里的事,全是假的。

    钟毓媛舒了口气,拍拍心口,默念:“不害怕!不害怕!都是梦!都是梦!”可忽然听见真的有钟声!扭头一看,原来是搁在桌上的私网机响。钟毓媛抓过来戴在手上,私网机打出一行字:“尊敬的新同学您好!欢迎来到北高师!公合二九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晚六点,新星俱乐部举行新学年晚会,恭请参加!”

    钟毓媛挥挥手,关掉文字,私网机显示当前时刻:下午四点三十二分——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半小时!想想家里应该是六点零二,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钟毓媛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正在回家路上,一眼便瞧见女儿的脸红得不正常,忙问:“媛媛,脸怎么啦?”

    “没怎么呀?”钟毓媛下意识地摸摸脸,皮肤一刺痒,她才想起脸被冻了——就是因为没戴恒温盔的缘故,于是后悔没听妈妈的忠告。这一后悔,心里就有愧,仿佛被妈妈抓住了辫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钟毓媛张开的嘴也就合不上了,舌头要往出吐,怕妈妈发现,舌尖刚碰到下门牙,又缩回去,想编个理由,一时又想不出来,急得话也结巴了:“没……没什么,刚睡起来,这里外面冷,屋里很暖和。”

    妈妈把万里之外的女儿(当然是全息像)拖着转了个圈,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知道女儿肯定哪里不对劲。但她没再逼问,只是嘱咐了几句:“噢,家里热外面冷,出门更要注意,不能着凉、不能受风。媛媛,一个人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别忘了爸爸讲的话!”

    “记得、记得、妈妈!没问题,我很好。”本来还想跟妈妈聊会儿,讲讲来北辰以后的见闻,脸上一露馅儿,情绪跑得精光,一句话也不想说了。钟毓媛硬着头皮跟妈妈应付几句,就挂掉电话,坐起身,展了个大大的懒腰,开始梳洗打扮,顺便从网上订购了一瓶冻伤喷雾剂。五点半多的时候,钟毓媛老老实实穿好衣服、戴好恒温盔,和一身红毛的苏倚去了新星俱乐部。

    钟毓媛见过各种各样的俱乐部:有的像展厅,有的像礼堂,有的像酒吧,有的像商场,有的像博物馆,还有的像游乐场;有的每天都人满为患,办什么活动都得提前预订;有的永远是幽静怡然,人们三个五个围坐一桌,泡杯咖啡、沏壶茶,尽情享受舒适惬意的生活。

    北高师的俱乐部与它们都不同——它几乎具备了其他所有俱乐部的特色,或者说根本毫无特色:足球场一样大的主厅,没有任何摆设,厅里随处可以升起桌椅、沙发、茶几、讲台、娱乐设施甚至双人床,想吃的能吃,想喝的能喝,想玩的能玩,想躺着闭目养神的可以躺下。新学年晚会似乎也没人组织,谁来谁走都随便。上到百岁开外、白首驼背的老人——他们多是已退休的教师,下到咿咿呀呀、蹒跚学步的婴儿——他们多是年轻教师们的孩子,全凑在一起。青年们拥着老人谈笑风生,老年人和中年人围坐品茗,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又追又跑,小孩子喊妈妈又哭又闹。老生们忙着找学弟学妹拉拢感情,新生们忙着拜学长(姐)、认师兄(姐),互相介绍。一走进俱乐部,钟毓媛的头就大了三圈,立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她收起恒温盔,睁大双眼在厅里仔细寻找,终于瞧见有个地方打着“物理部二九七级新生会”的字样,于是又蹦又跳地指给苏倚:“看!我们部在那里!”苏倚进了门,东张西望一会儿,也找到了“人学部新人会”的广告。两人就此互相道别,各去投奔自己的“组织”。

    物理部的规模在北高师排第二,仅次于枝蔓丛生、人丁兴旺的人学部,今年光新生就三百多,从哪儿来的都有。少年们刚出家门、乍离父母,都好像出笼的小鸟、脱缰的野马,又激动又兴奋,觉得自己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有的高谈阔论、指手画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自己掌控之下。有的跟学长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副社会经验十足的样子。有的故意装成熟,挺直腰板坐在椅子上,用三根手指优雅地夹住高脚杯,从不大说大笑,一举一动都张弛有度,连眼睛都不四处乱瞄,显示出成年人才有的深沉和定力。

    当钟毓媛越走越近、加入这个三百人的大圈子以后,嗡嗡嗡的说话声开始慢慢变小。一个咋呼得最凶、眼睛也最尖的人首先发现了这名新来的女生,立刻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表演,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钟毓媛,纷纷转头,这个捅那个、那个拽这个,连装深沉的“绅士”们也搁下了高脚杯,直溜溜两道光盯住了钟毓媛。

    如果说钟毓媛刚出北辰机场、走上校车那会儿,是旅途劳顿加上严寒摧残,又累又冻,让她的美貌打了些折扣、没引起车上太多人注目的话,那么此刻的钟毓媛,则是刚睡饱了觉,打扮得干干净净、袅袅婷婷,如出水芙蓉般鲜嫩清新、光彩四射,顿时将周围三百多人照化了。少年们个个眼亮心动、张口结舌,少女们不由黯然失色、自惭形秽。钟毓媛的美貌和气质,像有魔力一般,放出强大的气场,身边的人被这股气场镇住,半天竟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一位大二的学长——他是新生会的组织者之一——走近几步,很有礼貌地问道:“这位小姐您好,你是物理部今年的新生吗?”

    “嗯,是的。”钟毓媛也很有礼貌地回答。

    这时候,离钟毓媛不远处的一名男生,才大着胆子向她招招手:“同学你好!我是今天和你坐一趟车过来的,我就坐在你斜后方,隔了七个座位。”

    旁边几个人“嗤嗤”作声,暗地里好笑:这个男生真会搭讪,隔七个座位都能扯上,他是不是早在心里数了无数遍了?

    有人打破了僵局,其他人也慢慢放松下来,恢复了说笑。那位学长走到钟毓媛面前,一边笑一边点头问好:“欢迎来到物理部!以后你就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了,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刚到学校,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助和咨询的,可以找我——我叫风逐尘,大风的风,追逐红尘的逐尘。也可以找我的几位同学,”风逐尘抬起手,指了指一张桌上坐着的三男两女。从他们的做派,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也是老生。“我们都会尽力帮忙的。”

    “谢谢!谢谢您,风学长!”钟毓媛鞠躬道谢,心里暖洋洋的。从上车、下车时几位素不相识的学长帮她搬箱子,到进了宿舍“果子”给她做饭、给她冻伤喷雾剂,到苏倚跟她无拘无束地神聊,到风逐尘如此热情的欢迎,钟毓媛觉得,大学真好,大学里的人也真好。她抬起头,朝风逐尘笑了笑。

    风逐尘也笑着摇头摆手:“不用叫我‘学长’,叫我大名,或者直接叫‘逐尘’。我同学们还都叫我‘尘尘’呢。”

    钟毓媛被逗得笑出了声,赶紧拿手背碰了碰鼻尖:“我——不敢,您比我高一级。”

    “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嗯,谢谢!风——逐尘——学长!”钟毓媛还想叫“风学长”,幸亏反应快,及时改了口。

    风逐尘笑笑,跟钟毓媛告个歉,招呼别的新生去了。

    这阵说笑过去,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多。俱乐部门外,一前一后走进两个人。钟毓媛发现,这两个人一进门,看见他们的人不是转身就是起立,不是点头就是鞠躬,还有的人虽然继续坐着,可是一脸崇敬地仰头望着他们,目送他们走过身边。与此同时,大厅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有不懂事的孩子仍旧哭闹,不过很快就被家长放出的声幕遮住。俱乐部的气氛变得安静、严肃起来,许多人都往他们这里看。新生不明白怎么回事,身边的学长、学姐和老师提醒他们:这是北高师即将卸任和即将上任的两位校长。他们才恍然大悟。

    两个人走到俱乐部中央,升起一座高高的讲台,其中头发花白、看样子上了年纪的人先站到正对着俱乐部大门的位置,环视大厅一周,然后缓缓说道:“女士们,先生们,同学们,新学年晚会开始了。”

    掌声和口哨声打破了俱乐部的宁静。老人也跟着大家鼓掌,掌声经久不息,响彻大厅。

    等掌声渐渐落下,老人接着讲道:“新的学年又开始了,我又老了一岁。可是我们学校,又迎来了一批新同学。欢迎你们!”

    掌声再次响起,又持续了很久。

    “你们都看见了,也都知道了:我,是个已经退了休的老头子,本来没资格向大家讲话。今天能够站在新学年晚会的讲台上,非常荣幸。感谢老师和同学们,感谢崔校长!”老人说着,转回身朝站在他后面、双手按着肚子的中年人点头,中年人也向他鞠躬回礼。

    “既然被叫来发言,我就厚着脸皮,和大家讲几句。这里除了老师和高年级的同学们,在座的大部分都是新同学。看见你们,我很高兴。你们,已经成为北高师的一员。我希望你们像看待朋友一样看待他。这世上任何人都有缺点,再好的朋友,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但真正的朋友,绝对会在你有需要的时候,竭尽所能向你伸出援手。作为朋友,他不会干涉你的自由、左右你的言行。北高师并不要求把每一个人都变成大学教师。我们最希望看到的,也是北高师要做到的,就是当诸位三年以后从这里毕业时,能成为一个可以独立走上生活和事业的道路、能试着在社会中寻找属于自己位置的人。你的道路可能会很曲折,你一生中的职业和定位可能一直在不停地变化。但只要你拥有独立思考、独立判断和独立做出行动的能力,这些曲折、这些变化就不过像天气的阴晴冷暖、雨雪风霜,丝毫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你就是你。”

    俱乐部里掌声雷动,这次持续得比前两次都长。

    老人又在原地转了一圈,向大厅内所有的人行了一遍礼,才退到后面。

    中年人走上前来。他的动作就比老校长麻利多了,讲起话来语速也更快:“谢谢朱校长,谢谢大家!”

    又一次全场鼓掌。钟毓媛一边拍手,一边发现不少人交头接耳,有的还相互点头会意,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她有些奇怪:老校长讲话的时候,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一心一意地鼓掌,没人做出这种举动。唉,看来年纪大、资格老就是受人尊敬,年轻人毕竟还不能服众啊!

    钟毓媛这么想着,就听讲台上年轻的崔校长开始讲话:先是简短的欢迎词,后是对老校长的赞誉,然后是向全体师生致谢,接着,就是介绍自己今后三年任期内的一些设想和计划,比如改进一些死板的、不完善的校规,鼓励学生“随心所欲、随性而行”,“追求超越、自由竞争”,尤其是,还要增加娱乐项目和休闲时间,推动学校的“开放式社交”,等等之类。一些老生听了,禁不住在下面小声欢呼。一些新生们,对北高师严酷的学习环境多少也有耳闻,也为新校长的举措叫好,嘁嘁嚓嚓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离得近的,传到了钟毓媛耳朵里:

    “这三把火可烧得大了!”

    “新生运气真好,一开学就赶上了!”

    “早知道我该晚两年再上大学!”

    “唉呀,谁知道呢,北高师的名声,就是靠这么多年严谨治学、严格要求,才维持下来的。朱校长那么大胆,都没敢动这块儿,一下放开……不敢想!”

    “咳咳,崔校长不是说了吗——渐进推动,不是一刀砍掉,变化不会那么快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上坡难上,下坡可快啦!”

    “谁告诉你咱们就一定走下坡路啦?朱校长九年的革新,不是把北高师弄得更好了吗?”

    “反正怎么改,也不会推行个性化自适应教学①的!”

    “我们北高师不需要那个!”有人模仿朱校长的语调,鼓着嘴吧说。

    一声长叹。

    钟毓媛循声望去:叹气的是个模样稍显成熟的男生。在众多稚气未脱的学生面孔里,他是唯一一个表达了负面情绪的人。钟毓媛暗笑:“年龄不大,倒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啊!”而前面那些忧心忡忡、疑心重重的,一看就知道年龄不小,至少二十岁以上了,他们大概不是研究生,就是老师。

    也许人越上了年纪越保守吧,钟毓媛想。以她的眼光和阅历,还无法预言北高师将来会更好,还是会走下坡路。她只知道,减轻压力,开放生活,对自己、对像自己一样的同学们,总不是坏事。

    新校长的演讲结束了,俱乐部重归于喧嚣和嘈杂。学生们、老师们说话的说话,碰杯的碰杯,新生们该聚会的继续聚会,不同部、系之间也开始互通友谊,钟毓媛也认识了不少人。大家说说笑笑,开心了一整晚。临别前,学长学姐们嘱咐学弟学妹:明天一早,就可以按公网的信息提示去听课了,第一学期的课程种类很多,形式比较自由,可以根据自己需要任意选择,允许随进随出,只要未参加课程考核就不算选课。新生们感叹:北高师效率真高,既不用事先选课,又不用提前试听,这才叫干脆利索、直截了当!大学就应该这样!自由一点,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