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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煞

    他梦见了父亲。

    抱着还是小小一只的自己,乐呵呵地将他抛起又接住,任由母亲在旁边不断劝阻,他哇哇大哭,内心却不知为何,平静而喜悦。

    他梦见了兄弟。

    身为幼弟,家中的兄长姐姐都爱带着他一起玩耍。

    三姐尤甚,只有过年才能吃到一次的胶牙糖,三姐用心爱的帕子包了一小块悄悄塞给他,结果化得她的帕子上一片黏糊。

    大哥平时严肃,年节的时候也偷偷带了一壶蜜酿说要教他喝酒。

    那酒真甜,他不知不觉喝醉了,坚持要自己走路,晃晃悠悠差点扑腾到池塘里去。

    还是五哥一把抱住他,板着脸以下犯上训了大哥一顿。

    他梦见了公主。

    公主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前,提笔迟迟不落。

    他知道她又写不出来东西了,墨笔悬空半晌,啪嗒滴了两滴墨在纸上。

    公主殿下绷着脸,就着墨点添了一对翅膀,画的是黑压压的两只苍蝇。

    他一如往常取笑她“构思奇巧、画技精湛”,公主冷冷地说他比苍蝇还吵……

    是谁……说他太吵?

    他抓住了昏迷之前的一丝记忆,将沉浸在美梦之中的自己,拉回到冰冷的现实。

    撕裂的疼痛变成了火烧一样的灼感,不知是不是痛苦得太久,他竟感觉一切尚可忍受。

    睁开眼,眼前的世界仍是血雾模糊的一片。

    但他竟然还活着,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张君世绝写给他的契书。

    他的血染红了白纸,便连那墨字也如鲜血凝固后一般触目惊心。

    天地皆红,无问西东。

    水尽山穷,更与谁同?

    马儿在河边悠闲地吃着草。

    天煞盘腿坐在他身旁不远处,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嘴里哼着走调的歌。

    徐子卿木然地转动眼珠,定定地看了半晌,终于辨认出来那是一个人头。

    ——天煞正把一张惨白的脸皮,缝在那个人头上。

    想起那张脸的来处,他忽然产生一股剧烈的恐惧和恶心,挣扎着爬到水边。

    他看到了一个怪物。

    怪物满脸坑疮,眼睛、鼻子、嘴巴都变成了狰狞的血洞。

    肌肉翻卷,那些未愈合的撕裂伤上涂着白色的药膏。

    可怖之中,又有几分滑稽。

    昔日睢京闻名的美少年,变成了这个水中倒映出来的怪物。

    “你最好别哭,也别吐。”天煞手指异常灵活,一边缝补着那个人头,一边头也不抬地跟他说话。

    “是不是感觉好多了?你脸上抹的可是上品阿芙蓉,哭掉了得多浪费。这么跟你算吧,把你脸上那些刮下来,能买一整座红袖招……红袖招去过呗?”

    “说话。”见徐子卿没有回应,天煞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然我连你舌头一起拔了,反正不弄死你就行。”

    徐子卿动了动嘴巴,那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一张嘴,只是一个黑漆漆的洞:“你恨他。”

    撕毁的肌肤又一次叫嚣着疼痛,但他终于陈述出了一个结论。

    他没有说“他”是谁,但正在阳奉阴违准备给目标做假人头的天煞,显然很懂。

    “当然。作为前辈,我也奉劝你一句,别太把主子当回事,时刻提防着一手才行。”

    两人默契地没说彼此之间的事情,天煞自认为没干脆利落地弄死这个弱鸡,还得大费周章替他掩饰,已经是仁至义尽。

    再要心地善良点儿,他,魔头天煞,都该拿着万千家财去开善堂了。

    “你本来是要去争锋城?”天煞说起来这个发了明榜要自己人头的地方,眼神都不带变一下,“那两个废物死了,我送你。”

    ——去哪儿就不一定了。

    天煞很狡猾地略了过去。

    徐子卿低低地“嗯”了一声,珍而重之地将那张契书收回怀中。

    他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

    天煞不会杀他,会交出一个盖着他脸皮的假人头复命。

    或许是因为同为“隼”的顾虑,或许是因为天煞对主子的憎恨……

    但那已经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徐子卿从岸边芦苇丛中折了一根苇管,探入水中,努力地、大口地吸起水来。

    活着尚有万千可能,死了则万事皆空。

    他要活着,再如何卑微苦痛,都要活着。

    虽然天煞说看他如今的样子比从前的小白脸顺眼多了,但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还是削了个木面具给他罩在脸上。

    接下来的路线不再专挑着深山老林,天煞在就近城镇换了好马,买了锦衣,订了宴席,吃一桌倒一桌。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抽着烟袋、眉目平庸的黑衣小老头,竟是传说中的大魔头天煞。

    天煞在其中满身戾气收敛得一滴不剩,和那个眨眼间就杀掉两个人还撕掉一张脸的恶魔判若两人。

    徐子卿脸上的伤愈合得很快,已经开始结痂。阿芙蓉本有镇痛的效果,不过效果如此之好,天煞给他用的恐怕还不是普通的阿芙蓉。

    当夜,天煞在当地最好的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只要了一间。

    小二用暧昧地语气问要不要二人共浴的浴缸,还多打量了几眼戴着木面具却一看就是个年轻男子的徐子卿。

    小二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睢京城曾也盛行过一阵男风,徐子卿知道他心里转的是什么龌龊念头。

    或许是看出了徐子卿眼神中的怪异神色,天煞在柜台上拍了一小锭黄金,低声道:“别把我想得那么变态。”

    徐子卿心还没来得及落回腔子里,天煞进门就把他按在了床上,粗暴生硬地把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只剩下精赤的一个人。

    “你管这叫不变态?”徐子卿没有反抗,他知道这个人随时都可能再度变回恶魔,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触怒他。

    天煞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带着审视:“哦,你还会说话,我可不喜欢跟哑巴同路。”

    这一路上,徐子卿说的最多的就是嗯、啊、哦,脸上的伤疼得厉害,稍微牵动肌肉,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天煞似乎闲不住,时不时就要跟他说上几句可有可无的废话。

    徐子卿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为了自己能出声回应,这个人真会拔了他的舌头,这确实也是魔头干得出来的事。

    天煞捏住了他的肩膀,随后顺着胳膊一直捏到手掌。

    力道是轻柔的,不过即使如此,被他的手接触过的地方,徐子卿还是情不自禁起了鸡皮疙瘩。

    你永远不知道这个魔头下一刻能做出些什么来。

    徐子卿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起了小二异样猥琐的眼神。

    “多少岁了?”

    “二十一。”

    天煞捏过一遍,摇摇头,叹口气:“根骨还行,就是现在学武,太晚了,骨头都长定了型,做不了第一流的隼。”

    说着,天煞捏断了徐子卿右手第一根指骨。

    他很小心,只是捏断了骨头,没伤到筋脉,血管大概会稍微戳破几根吧,那不重要。

    “啊——”

    天煞冷冷道:“你想让别人以为你现在被干得很爽的话,只管叫。”

    说着又捏断了第二根。

    “这点痛也忍不了,你跟我说你当得了隼?”

    徐子卿大口喘气,身体猛然绷起,又砰地落回床上。

    他感觉到汗腺被破坏的面部渗出一阵冷汗——也可能是挣破了伤口流的血,濡湿了本已结痂的伤口,一阵如蚂蚁爬过的蛰痛。

    但他终于没有出声。

    他怀疑这个魔头以他的苦痛为乐,不然他怎么不直接杀死他,或者一次性把他的骨头全打断?

    这个恶魔,只不过是拿他取乐罢了!

    第三根。

    “我现在说的话,你记住。”

    “隼本来是有传承的,来自于一个家族。不过到我的上一任,传承断了,我现在做的事情纯粹出于职业道德,本来你死你活跟我都没有关系。”

    第四根。

    徐子卿刚准备开口,冷不防他恰在此时捏断了一根指骨。

    又是一声惨叫。

    他死死地盯住天煞那张平凡甚至此时此刻还带着笑的脸,断断续续地说:“不……你……”

    “说。”天煞轻轻按住他小指上的皮肉,暂时没有用力。

    “你留着我……有目的……”徐子卿挣扎着说了一半。

    第五根。

    “当然。”天煞轻松地说,“天煞从不做赔本买卖,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很欣慰。”

    “毕竟人世间的一切,本质都是交易。”

    “只不过有的交易比较浪漫一些,而有的,比较痛苦罢了。”

    他扔下了那只指骨尽断的右手,又抓起了徐子卿的左手,悠悠然地说着那些徐子卿眼中“可有可无的废话”。

    “比如,你想成为一个合格的隼,那这一身骨头长得硬了,得重新来过——还有,骨头硬只是字面意思,可不是夸你。”

    说着又捏断了他左手第一根指骨。

    十指连心,徐子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角再一次渗出血来。

    如果求饶有用,他恐怕早就无法忍受地求饶出声了。

    “要不要缓一下?”天煞好心地问,掏出一个小瓷坛在他面前晃晃,里面是白色的膏体,“阿芙蓉还有一点,不过你这是皮下伤,得吃下去或者点起来闻才行。”

    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想点头,他小的时候听说过睢京城中阿芙蓉的事情,只要一用此物,整个人飘飘欲仙,能够忘却人世一切烦恼。

    但只要一吸食过阿芙蓉,就必然会成瘾,今生今世再也离不开它。

    他不能——

    之前脸上的伤用过阿芙蓉之后,他亲身知道从那种地狱般的痛苦中解脱的快感,天煞笑着看着他,看着他的意志在剧痛之中慢慢模糊。

    只要能从这个地狱中解脱……

    天煞没有给他继续思考下去的机会,食指和拇指又捏住了他的第二根手指,用力。

    “啊——”

    “给……”他流着冷汗和血泪,凄惨地号啕起来,天煞挑着眉,等着意料之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