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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逐流

    “殿下,这……”胡嘉最后抬起头来,看了看君世绝越来越沉的脸色,“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君世绝冷笑:“他们做得出来,夜半梦回倒也睡得着?”

    小黑知道这个向来面冷的殿下,露出来这种愤怒神情,心底多半已经是沸反盈天。

    “殿下,是打算……与他们当面对质吗?”

    妈的,是不是还得哥几个把这骨头架子啥玩意的背回去?

    都他妈散架成这样了!

    小黑脸上做沉痛悼念状,心底暗骂。

    君世绝低头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剑舞,女尸神情怨恨不甘。

    她,乃至于“她们”,除了剑舞血肉犹在、衣不蔽体的尸身之外,已经无法证明,她们死前遭遇了何等的不堪。

    郸城远离京都,是个言官都懒得费劲弹劾的荒凉地儿。

    主帅与副将在军中,无异于一言堂。

    死了几个女兵?完全可以说是病死的,战死的,喝热水死的,躲猫猫死的……

    唯独不会承认,她们可能是受辱被凌虐致死,或者抵死不从而被扼杀了生命。

    “我要知道,近十年来,郸城军的战损比,男女分开。”

    女兵哪怕近十年来,来去恐怕都不会超过两百人,在万人规模的郸城军中当然微不足道。

    但在近年无有大动乱的情况下,身处后勤并不上前线的女兵,没有道理无故死亡十几人之多。

    她们的死亡,却多半会被记作“战损”。

    胡嘉应了声是,这些暗中走访、调查统计,也是作为风媒的二零八社本职之一。

    君世绝闭了闭眼,低声道:“等一个结果出来,我会向陛下上书奏明此事,我要他们,以命偿命。”

    小黑一拍大腿:“以命偿命?这好办,让子非给他们仨一人一根追魂针,管保他们哼都不哼一声直送西天取……”

    一个“经”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君世绝冷声打断:“擅用私刑,以暴制暴绝不可取,律法之内,他们做得出来自然会付出代价。

    “龙昳,你江湖出身,须得收收那一套快意恩仇,今日杀了他们图了一时之快,明日郸城军一日无首炸了营,岂不便宜了龙瀛?”

    从军这大半年来,看过了军令制约的必要性,也受到过违反军令的惩戒,她慢慢明白了国家机器的沉重,为自己曾轻视这一切而感到抱歉。

    她不再怨恨父亲执意杀了她的谋士,也懂得徐子卿并非死于她的任性,而是死于律法的必须,她用尽全力,不过是把这个结果拖得迟来了一些罢了。

    当初老皇帝想让她明白她却没明白的道理,如今终于慢慢领悟。

    法律,可能会产生不公,产生谬误,但它存在的本身,就是维持秩序。

    人活在世上,终归需要一个界限。

    帝王无情,亦是因为帝王本身,就是规则的制定者,帝王必须是自己虔诚的信徒,必须坚定地履行他所制定的秩序。

    故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小黑听到自己被点了大名,知道殿下说得认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是。

    君世绝却不再与他多解释,示意几人将尸坑填回,便返回军营。

    担心了半天要当赶尸人的小黑,眼见总算是免了此番烦恼,填平了尸坑后,灵机一动,抱着那棵槜李树,一阵狂摇。

    血红槜李滚落满地,小黑捞起军装下摆,捡了满兜的李子,罹欢皱眉,吴良作势欲呕:“你他妈竟然还吃得下去?”

    小黑满载而归,眯着眼睛笑:“拿回去卖给那些愣头青吃,谁他妈说漏了嘴碍了老子闷声发大财……”

    吴良没等他说完,利索地也捡了一兜,痞笑:“早说嘛。”

    胡嘉却犹豫了片刻,没去捡李子,反倒是偷偷揣了一个洁白完好的颅骨在怀里。

    乖乖,长得这等标致的骷髅头,多少年才得见一个。

    目下无尘的罹欢真想装作不认识这一群贼不走空的家伙,摇了摇头,追上了公主殿下的步伐。

    军营门前哨塔,虞子非远远看到眼熟的一行人靠近营地,有心给他们点“大事不妙”的提示,再一瞥自己身旁站着的黄扒皮。

    奈何不敢。

    只得拼命冲他们挤眉弄眼,差点把自己弄到眼角抽筋。

    这等隐晦的提示,等到五人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黄扒皮面带和蔼微笑,打招呼:“回来啦?”

    小黑等人知道大事不妙,弯腰兜着李子,蹑手蹑脚地往后一缩,结果把公主殿下让了出来。

    君世绝抬头,望着哨塔之上的黄扒皮,平静地说:“回来了。”

    擅离军营,亦是违反军令,既然落到一直与她处处不对付的黄扒皮手里,她自知逃不过罚,索性等他发难。

    黄扒皮背着手从哨塔上溜达下来,一瞥小黑兜着的李子,随手抓了一个,拿袖口随便擦了擦,咬了口。

    小黑等人露出不忍卒睹的诡异神情。

    “擅离军营哈?”

    君世绝依然平静道:“二十军棍。”

    把他的台词抢了,黄扒皮反倒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李子,没就着“二十军棍”说下去,挥了挥手,示意其他几个人快滚。

    小黑等人拿眼偷偷瞥公主殿下,君世绝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几个人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仓山出的槜李,是好吃。”他说。

    君世绝眼神锋利起来:“你知道?”

    黄扒皮叹了口气,难得没有摆出那副与她处处作对的臭脸和欠笑,将李子随手丢得远远的:“换个地方说话?”

    “请。”

    北兵营副帐里,黄扒皮挥退了士兵,亲自点亮了牛油灯。

    郸城的天黑得很早。

    “殿下最好别管。”

    君世绝昂首,冷笑:“都尉是在警告,还是劝告?”

    “都不是,”黄扒皮难得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跟人好好说话,“是忠告。”

    君世绝的眼中光芒凌厉,有黑有白,像她眼里黑白分明的世界:“愿闻其详。”

    黄扒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么说明这一切,最终他只说:“律法之外,尚有潜在规则,这一切,不过约定俗成罢了。”

    君世绝嚯地起身,厉声道:“那是人命!”

    “殿下难不成还打算替大理寺去查案?那帮废物点心又能查出来什么?无非是和稀泥罢了。”

    曾无辜身受流放的黄都尉,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当然,我不是说这些人命就该视若无睹,我只是想提醒殿下,很多现实,远比你所见所想要残酷。”

    他亦起身,晃了晃壶里已经冰凉、结了厚厚一层油皮的酥油茶,就这么倒了一杯,推给盛怒的公主殿下。

    “殿下想上奏天听,说什么?说女兵在郸城军中沦为军妓?说有女兵被玩弄致死?要高官以命抵命?”

    “天真。”他说。

    她侧过头,不愿再与他对视。

    “郸城荒凉,连最近的青楼都在军营三十里外,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个没有欲望?

    “别说是这些反抗不了的炊事兵,就是拼刺刀……啧。”

    黄都尉啧了一声,似乎并不想解释这个词:“……也是常见。殿下年轻,或许不能理解,但这在军中,就是约定俗成。

    “若不是我受陛下所托暗中关照,殿下,您也未必……”

    一杯凉掉的酥油茶泼在了他的脸上。

    黄扒皮大笑:“恶心吗,殿下?当然恶心!但这就是人性,这就是你看不到也想不到的残酷现实。

    “女人是什么地位?您想的恐怕还是太简单了。

    “若上战场,尊贵的公主殿下当然是我等誓死要保卫的对象……

    “而在这枯燥军营中,一个容貌端正的女人,会引来多少想入非非?”

    他笑着抹去一头一脸的酥油:“别说是我们这些肮脏凡胎,就拿您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来说。

    “当他们看到那些女尸的时候,心里又岂不只是觉得‘玩得过了’?”

    黄都尉近乎怜悯地看着这个被保护得过分干净的小公主,低声道:“当人拥有了绝对的权威,能一言定他人生死的时候,谁又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

    “她们,不过是欲望的牺牲品罢了。

    “殿下,有朝一日,等您站在了那个位子上,您也会认同这一切。”

    君世绝闭上眼,闭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这个世界,阳光与阴影总是相依相存,没有绝对的黑和白,只是一抹精致而哀伤的灰罢了。

    半晌。

    “我不会。”君世绝说,“我绝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她抬起头,睁开了眼,仍是那双黑白分明清澈的眼,斩钉截铁地说着:“我知道,都尉说这些或许是好意,劝我随波逐流。

    “但,恕我不能接受。”

    “什么约定俗成?谬误若不能及时纠正,难道还要因为少数人的利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一切错下去?”

    她说:“我会想出来办法,将这流脓的疮疤彻底揭起。律法不能制裁的,道德和舆论可以!”

    黄都尉长久地望着这个暗中握紧了拳、唇抿成一线的公主殿下,忽然叹息一声。

    “九妹,出来吧。”黄都尉轻轻拍了拍手,像是鼓掌,又像是无奈,“你的选择,或许还真不错……是个值得你追随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