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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解药

    岳明兑了茶饭的钱,趁着人走茶还未凉,不动声色地起身,跟了上去。

    白衣小丫头背着跟她差不多一般儿高的行李,开始两步打了个趔趄,但一出了茶棚,步履变得轻盈,偌大行李负在背上也看不出费劲,很快追上了那个掩面狂奔的青年道士。

    ……会点武功的,这丫头。

    岳明心想,下意识摸了摸腰中长刀,又惋惜地摇了摇头,鲜嫩年纪,可惜啊。

    罢了,若是顺从,也不一定非要他二人性命。

    日头缓缓沉落,夜幕吞没血红,不过一呼一吸间,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几乎就要融入夜色。

    入夜了,正方便动手不是?

    驿站里没了好酒好菜,出来打打野食,身心餍足,岂不美哉?

    他想。

    随着天色迅速变黑,视野逐渐模糊,再想起那匹系在马厩里的瘦马,岳明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应该直接骑马提刀抢了人,快活完了一刀一个了结了就是。

    忽然感觉脸上啪嗒滴了两滴水,他不由得暗骂一声:三个月暴雨还没让你天老爷子撒过瘾?又来!

    紧接着,滚滚雷声几乎贴耳传来,震得岳明浑身一抖,出于多年在军中混出来的危机意识,果断滚倒在官道旁的长草之中。

    那道士和小丫头也停了下来。

    再抬头。

    岳明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画面。

    一只翼展十丈的狰狞巨鸟悬停空中,虚幻如一道雾气喷出来的画作。但同时,像有人正用看不见的笔蘸饱了墨水,将那半透明的轮廓一点点描摹丰满。

    巨鸟眼小而圆,羽灰而丰,声若雷而震,随着体态的丰满,扑簌簌落在了地上,恭敬地垂下了头。

    道士肩头贴了一张能散发出柔和青光的符咒,正照出来那张丰神俊秀的脸,他眼眶依然微微红肿,手却已抚在了巨鸟那颗翎毛稀疏的脑袋上。

    那双小而圆的眼睛,一瞬间注入了青气,如就火点蜡一般,猎猎燃烧起来。

    巨鸟振翅,再鸣。

    去他妈的雷声!

    是鸟叫啊!

    岳明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惊骇,这庞然大物究竟是何时出现的,竟没有半点前兆!

    道士牵着小丫头的手,就这么如呼吸般自然地,沿着鸟儿顺从低垂至地的羽翼,走到了巨鸟宽阔的背上。

    是……什么人?岳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如梦似幻的一切,甚至还想腾出手给自己啪啪两耳光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这,是他妈的……人吗?

    巨鸟拍动羽翼,直欲上九霄。

    岳明紧紧抓住手边那些扎根极深的长草,但还是被一股席卷而来的强风掀得跌宕飘摇。

    巨鸟在飞,岳明怀揣着一肚子的不可置信,也他妈地跟着飞了起来。

    被无法想象的强劲气浪推着向后飞去,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两把被连根拔起的杂草。

    我……草啊!

    自打挂了那张昭昭然于城楼告示栏最醒目处的求医榜后,几个月来,老太君与独孤侍郎的母子关系转变得异常微妙。

    仍是每日请安,但独孤侍郎在母亲处待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待不到一盏茶的时分。

    更像是例行公事。

    于是这日老爷在老太君房中待的时间竟然远不止一顿饭功夫,就不由得让人心里嘀咕起来。

    独孤家的下人一般不是那嘴碎多事的,但八卦之心只会在沉默中越发变态,于是在老太君房门外的两个丫头,憋屈到互相用眼神对话。

    眼神之深邃,表情之丰富,互相领会之默契,早已炉火纯青。毕竟在叶家这一辈儿常来串门的那位小姐,多年给她们讲的那歪门邪道的话本子熏陶下,丫鬟们这些个基本功还是过硬的。

    ……这么久?也不是饭点儿哈。

    难不成是,冰释前嫌了?

    不大像。

    ……

    自从大少爷独孤龙搏闭门读书,每日只从那间单独辟出来的小楼坐收一日三餐,再没露出过正脸儿以来,这母子俩的关系就开始生分了。

    得有个五六年功夫了吧。

    近日尤甚。

    老太君这病眼看是不好了,一日复一日,苦苦捱着罢了。要搁那事儿之前,老爷又怎么会如此漠然地只例行请安?

    那可是曾经二十四孝杰出代表的老爷啊。

    丫鬟们眉眼挑罢,只觉眼角跳得抽筋,忽然好像听到老太君房中有什么异样的动静,竖起耳朵再一听,又没了。

    房中母子二人,只相对无言。

    话早已说得尽了,不过是一两句问安。

    这段时日来,一开始老太君叶氏还问一问儿子的近况和打算,但独孤璟却只含糊岔开话题,不愿多说。再从丫鬟口中得知儿子擅自去城楼张了求医榜之后,叶氏就不再问了。

    那张榜是给谁看的,她心知肚明。

    她疼爱的长孙,聪慧俊秀的独孤家少主,被打断了腿也拼命要逃离这张罗网的独孤龙搏,得知素来和蔼的祖母病重,他会怎么做?

    他是那只被牵着线放出去的纸鸢,以为自由,但不论飞得多高多远,只要有这一线割舍不断的情,他就一定会回来。

    独孤璟饮罢徐徐降温的苦荞茶,起身向母亲行了一礼。

    叶氏知道,他是要走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刻,异变陡生。

    端方的礼部侍郎,高大的身影猛地矮了下去,他一只手死死捂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向怀中掏去。

    药……我的药呢……

    独孤璟知道自己的头疾又犯了。他落下这个病根有段时日,早先时候找太医院的张太医开了些头风药,每逢头痛发作时吃上一粒,就会立时好转,还有些懒洋洋的快活意味,哪怕不头痛也有冲动想来上一粒。

    好赖他还知道是药三分毒,总算是忍住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只是前两天,之前开的那一批都已经吃完,再想去太医院找张太医的时候,却发现之前礼部张侍郎一案,不幸牵涉到了这位医术如神的太医,目前已不就职于太医院,只好另找了一位开了对症的药来吃。

    偏偏,在他最不想示之以弱的母亲面前,他的头疾又一次发作了。

    独孤璟抖着手掏出怀里的白瓷药瓶,拔去塞子。

    只要吃下去就好了,吃下去就好了。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手指哆嗦着夹出一粒,囫囵地塞进嘴里。

    让他绝望的是,这一次药丸入腹,那种抓心挠肺的麻痒紧紧地却攫取住了他,比针扎似的头痛还要逼得人发疯。

    怎么会……怎么会不管用?!

    独孤璟哆嗦着,口角歪斜,涎水不知不觉顺着下巴流下来,狼狈而疯狂地将一瓶药丸全部倒了出来。

    哒……哒哒……

    黑色的药丸滚落一地。

    他匍匐在地上,素来端方威严的礼部侍郎,像一只发疯的野兽,眼底流露出雪亮痴狂的光,大口吞吃着满地散落的药丸。

    药丸的残渣混合着灰尘和涎水,顺着他拼命咀嚼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状若癫狂。

    他只是在找那颗能将他从苦痛之中解救出来的灵丹妙药,而已。

    叶氏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起身撑着墙壁走了两步,跌坐在独孤璟身边,牢牢地抱住了状若疯狂的儿子。

    独孤璟原本还在不断挣扎,渐渐在母亲怀里安静了下来,只是身体不住地一阵阵战栗,嘴巴里仍然在重复着徒劳的咀嚼。

    是她的孩子啊,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牙牙学语的糯米团子,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稳重端方的当朝侍郎,是她一手栽培的,独孤氏的传承。

    怎会一意孤行至此?

    三十年前,睢京阿芙蓉之祸,自己丈夫毒瘾发作时的癫狂场景,又一次清晰浮现在叶氏脑海里。

    她无声叹息,干涸的眼里流不出泪。

    ——那阿芙蓉,也是你能染得的?

    独孤侍郎已经连着七天没告假就缺席早朝了。

    若非是晨间眷床不起,就该是打算往罢官上作死。

    难得民间会因为一个大官翘班而议论纷纷,实在是皇帝陛下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不怪,还下旨表扬了独孤侍郎此番作为。

    老婆子拿鞋底拍得熊娃儿肉皮啪啪作响,不忘拎出来说上一嘴:“瞧人家独孤家的儿孙哟,那个孝顺劲儿!再看看我家这个,欠揍!”

    “嗨呀,人家那是什么风水,养娃儿也精细,一代就出一个。咱们这十个八个下崽儿似的卯劲儿生,凭运气也能赌出来一两个孝顺争气的。”

    老婆子撇了撇嘴,道:“哪有指望喽。”手底下拍得却轻了些,熊娃儿嚎得起劲儿,也是干打雷不下雨,显然并不真疼。

    “三娃儿虽然是淘了些,但爬树下河的,不也是为了给您老摸鱼摘果的,怎么不是孝顺?独孤家那个大官,不就是侍候他那个没救了的娘几天几夜没出门儿么,跟三娃子的心是一样的,您老可就等着享福吧!”

    “哪敢跟贵人比哟。”老婆子说完,一抬头,恰巧看到一幕,似乎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哈,那张在城楼最显眼的地儿,挂了几个月的求医榜,终于被人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