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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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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具风采的这个是......黄立极,紧跟着的是......张瑞图,嗯......后面的老头是施凤来,最后是李国普。嗯?居然还有......崔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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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忠贤出去的这段时间里,在皇帝看不到的宫门处,一道道粗大沉重的门闩被合力抬起、卸下,宫门被重新打开。所以,在差不多三刻后,内阁首辅黄立极、次辅张瑞图、施凤来、李国普等几位阁老才联袂到来,只是崔呈秀居然也来了。

    进来的人一个一个在王战脑海中刺激出对应的形象记忆。

    诸人的映照,加速着身内彼此两世记忆的交融。

    交融的记忆中,王战确定,崔呈秀虽被“自己”封为左都御史、太子太保,但却不是大学士,并未进入阁老行列,按理说......不该他来。既然来的其他人都是阁老,没有尚书,那他无论身上有什么头衔,就是不该来。

    黄立极,字石笥,内阁首辅,建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太子太傅,主持内阁诸务。

    能从科举这座窄窄的独木桥上杀出来的,没有一个简单的,能坐上首辅之位更是如此,无论是哪一党,毕竟你首先要有坐得住的本领。眼前的黄立极眉目疏朗,身材中等,虽已年近六十,但身形挺拔、不显老态,行止之间如有韵律,予人舒畅之感,整个人给人一种暖玉生光的感觉。单看样貌,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历史传说中的阉党联系到一起。

    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普,内阁次辅,三人都是去年被“自己”升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枢机要务。尚书已经是二品大员,若是再加上大学士头衔,在大曌朝廷就是入阁为次辅了,在自己所来的时空,这几人便都相当于内阁副总理,而内阁首辅黄立极就是内阁总理。

    几人均是相貌堂堂,仪容不凡。

    事实上大曌极为重视官容,几乎就没有仪容不好的,除了施凤来略显暮气。

    施凤来身材高瘦,长眉细目,须发皆白,面貌清癯却不显峻峭气质,予人平平无奇之感。观其身姿,后背总有些微驼,虽贵为内阁次辅,身形神态却总像是要随时行礼,脸上也总是带着些谨小慎微的沉吟之态。

    “意气消磨。”看着施凤来,王战心里冒出这四个字。

    施凤来曾高中殿试一甲第二名,榜眼,仅次于状元,理应意气风发。可要是想想施凤来高中的岁数就能理解眼前的样子了:四十四岁。若从蒙学算起,寒窗几近四十载,实在是难免意气消磨。若再配上天生柔和一些的性格,这种姿态也算正常。

    张瑞图却跟施凤来正好相反。

    五十七岁,年纪比施凤来小了七岁,虽也已年近六旬,看上去却只像五十许人,且还必定是养尊处优之家,明显的显得年富力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总是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时时刻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似乎永远无法从他脸上看到生气的样子。即便是在笑容之中,眉目也总是有隐隐上挑的感觉。

    施张二人对比,张瑞图是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仅次于施凤来,但是张瑞图是三十七岁中的探花。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虽然施凤来也还是在五十岁之前中的进士,但此中滋味之不同,在二人身上算是比较明显的体现出来了。当然,年龄只是一方面,天生的性格也是一种缘由,有人五十岁中举一样意气风发。

    李国普身高与张瑞图差不多,身量略广,圆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眉毛胡须都十分浓密,一副敦厚稳重的形象。

    几位阁老重臣齐齐给皇帝见礼。

    对答之间,听到了王战的昏睡,几人连忙探问龙体病情。

    几人的探问声中,王战心念电转,面上平静应对,且还不断安慰几位老臣不要担心,恍如丝毫没有注意到几位老臣是才得知自己的病情。

    魏忠贤在一旁身姿表情一如往日,没有任何特异之处。

    待听到王战欲清修习武的说法,几位阁老重臣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不知道这皇上又要干什么:

    “天启”?圣上您的年号就是天启。当木匠还不够吗?读书也就罢了,还要习武?要干什么?您是当皇帝又不是当将军?居然还要静心清修,是不近女色了?皇上您......不是这样的人哪!您是要像某位先帝一般修仙、服食仙丹?就得了这个“天启”?

    看着几人,王战大致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不怪大臣们疑惑,实在是王战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在众人眼中表现得太过荒唐:

    每日里锛凿斧锯运转不休,造家具、造楼阁,钻研诸般机关消息;经常在宫内骑马射箭,为了骑马射箭时能一路奔驰,把宫内的门都拆了许多,有些地方已经像是阳关大道,可以来往驰骋;自己已经亲政了,居然还让奶娘住在宫里,还封为奉圣夫人,居然还允许其自由进出皇宫内外;极度宠信太监魏忠贤,皇帝的大臣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连熊廷弼都暴尸传首,魏忠贤的生祠却遍及天下,连太学旁都马上要被溜须拍马的监生立上魏忠贤生祠,与孔圣人同享祭祀;魏忠贤和客氏的亲戚们公候遍地,大曌的开国勋贵、甚至皇族的王爷都要巴结魏忠贤。

    以现在的王战看来,简直是不知所谓,这江山社稷是魏忠贤的吗?

    最不可理喻的是,自己的皇后被污蔑不是自己的岳父亲生的,而是死囚之女,身为皇帝的天启居然没有将上疏污蔑的刘志选凌迟,今年还给这个年近八十的老东西升了官,升为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居然还给他背后的魏忠贤一家加官进爵!

    “自己”在群臣眼中一定是个混蛋吧?

    面对几位阁老疑惑的目光,放下心中所思,王战缓缓说道:“朕此番似祸实福,得上天启示,感悟良多。一者,朕身子确实虚弱,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二者,东奴北虏不断南侵,大曌疆域不断被蚕食,朕深感痛心,深感昨日之非,愧对列祖列宗。所以,朕要习武读书,要做到允文允武、文武双全,朕要练兵,要做大将军,要收复失地,要重振先祖威名。”

    说到最后,王战说出了方才没有对魏忠贤说出的“荒唐”之言。

    本来诸阁老听了前面那些话,有一种惊异的感觉:皇帝转性了这是。可是听到最后的一句,某些人的惊异疾转直下成为惊喜。当然,面上仍然是不动声色,养气功夫十足。

    一旁的魏忠贤却是心中一颤:刚才皇上说清修、习武、读书,可没说要练兵啊?再说了,宫里有内操军,没少排兵布阵,这是......玩得不新鲜了?这是新玩法还是要干什么?......

    “怪不得要习武,原来是要当大将军......这岂不是要学武宗?明明已经是天下至尊,却偏要给自己封个大将军?”诸阁老对历代先帝之事都是熟知,听到皇帝要当大将军,心里念头转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以“武”为号的武宗。

    几人嘴里及时的表示皇上应该好好调养歇息,不该操劳,纷纷劝说皇上熄了当大将军的念头。不过在王战的观察中,某些人劝说的并不坚决,反有许多暗藏的溢美之词,似是劝退,实是劝进。其中只有李国普若有所思,没有多说,魏忠贤则是一言不发。

    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但阻力仍然是越小越好,意图越晚被察觉越好,所以王战好生安抚诸位大臣:“国事危如累卵,朕为天子,怎能无动于衷?先祖垂范,天子守国门,后世子孙不应忘却。但朕也不会直接调兵过来,不会影响边镇。那样调兵也没什么趣味,朕一定要亲手招兵练兵。朕先拿几个小太监和锦衣卫、勇卫营试练,最多几百人,再招一部分流民,一些童生,就当是给他们一口饭吃。成则继续,若不成朕也不会强求。而且朕练兵本为国事,必不能因练兵反而耽误国事,所以,朕休养几日,以后会正常与诸位爱卿上朝议事,非朝会之日,诸位爱卿有事也可以随时来乾清宫或万岁山见朕,朕绝不会推脱不见。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王战说的是慷慨激昂洗心革面,虽然中气明显有些不足。

    崔呈秀微不可见的与魏忠贤对了一下目光,彼此心中了然:皇帝爱玩、爱想出些新鲜主意是好事,尤其是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主意。如此才有自己和九千岁“匡扶社稷、报效国家”的发挥空间嘛。而且,本来皇帝也经常在宫内领着内操军排兵布阵,想来,现在也不过是多招些人,亲手操练一段时间,再给自己封个大将军罢了。至于随时见大臣、正常上朝......想必也就是为了说服阁老们,说说罢了,自从孙承宗走了,丁绍轼死了,皇帝的经筵都经常中断了。

    二人心下只有得意,没有疑惑,更没有担心:招这么点人,连小太监、流民和童生都要,不过就是好玩罢了。

    闻听皇帝要招小太监、流民、童生等充作兵员,几位阁老心中响起一声患得患失的叹息。

    皇帝越不务正业,他们这些人就越有权柄,可大曌已经是屡战屡败,辽东尽失,一时之间,这些人也不知心中应该是何等滋味、该做何种感想。

    各人心中念头翻动的时候,却是李国普抢先说了话:“陛下习武读书是好的,做大将军,待陛下练兵有成再议,也未尝不可。不过陛下既然觉得身子疲乏,可......还能正常上朝否?须知君无戏言,否则于陛下声誉有损呐。”

    李国普圆面大耳,颔下一捧长髯,平日行事敦厚稳重,此时这一番话说出来,虽不是首辅,却自有肃然之意。

    黄立极等人略有些意外的看了李国普一眼,王战心中也是微微一动,对上了李国普似乎比平时明亮了些的目光,心中不由暗衬:看来这李国普与其他人不太一样啊,似乎在李国普的心目中,我......朕上朝勤政才是最重要的。经常上朝议事,诸大臣和皇帝不再被隔绝中外,似乎是这老李多年求之不得的结果啊!好啊!有李国普这样较真的人就太好了!要是再昏过去,至少到了朝会的时候会有人找我,不至于身边只有一个太医、一个魏忠贤。

    有此台阶,王战自然是顺势回应:“爱卿所言极是,君无戏言。朕说到的当然都要做到,只待朕身体好转。”

    仍然是李国普抢先答应:“如此,臣无异议。”

    李国普可是知道这一支皇族血脉有多执拗,简直让诸大臣绞尽脑汁。何况此次总算是利大于弊,在他心里,天子若真是经常上朝,江山社稷或可得万一之机。至于天子是否会服食仙丹,日后再进谏也不迟,若是一下子将皇上的执拗劲给惹起来反为不美。

    如今至少算是敲定了正常上朝,李国普心中已经很满意。

    看着李国普的表现,王战想起彼世读史曾经看到过的记载:魏忠贤和客氏欲扳倒皇后张嫣,顺天府丞刘志选便秉承魏忠贤的意思弹劾张嫣的父亲张国纪欺君,说张嫣不是张国纪的亲生女儿,而是一死囚之女,图以此事撼动中宫。对于魏忠贤此举,当时李国普曾言“子不宜佐父难母,而况无间之父母乎”,张国纪因此得以免罪。

    结合刚刚发生在眼前的情况来看,王战进一步确定,李国普对皇帝、对大曌家国天下的忠心很可能还在,现时很可能是虚与委蛇。如此,此人将来或可留用。

    只不知其他人是如何,尚待观察。

    李国普说完,魏忠贤没有表现出什么。

    魏忠贤无异议,李国普之后自然也无人再有异议,几位阁老重臣与“皇帝”王战再次敲定了他们以为的荒唐玩乐与随口之言:操练太监、流民和书生为强军,身体好些了就上朝。

    没人能够料到,这荒唐玩乐究竟是怎样的举动,这些太监、流民和书生将来会在木匠皇帝的带领下掀起怎样的滔天狂澜;没人能够料到,他们以为的随口之言会在将来让他们习以为常的朝廷架构变得怎样的面目全非、空前绝后;更无人能够料到,架构面目全非的朝廷,都察会强力有效到何等程度、会让他们在朝堂上如何的目瞪口呆、在民生治政之中如何的敬畏律法!

    重臣、权阉心中充斥着荒唐二字,跨空而来的灵魂却已执着于理想,且为理想踏出了“荒唐”的第一步。

    大风,将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