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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信义

    “大伴,这些工匠可有名册?”王战暂时放下新兵,看向魏忠贤,按照预定的想法,先问工匠。

    “回皇上,这些工匠都已登记造册,让小的们唱名即可上来领取。这些事情就让小崽子们做就行了,陛下您做个见证就是他们的福分,不必亲自沾手了。”魏忠贤躬身回道。

    “诶......朕既然说了要亲手给他们发银子,那便要亲手发,朕不能食言。来人,请诸位工匠按名字排队上来,把银子抬上来。”王战按既定的方略,坚持亲手给工匠们发现银。

    小太监唱名,众工匠一个个上前登记,到王战这领取现银,皆是双倍。王战每发一人,都重复一遍此人的姓名,被念到名字的工匠,皆是激动万分,直感觉皇上叫一声自己的名字,是真把自己当个人了。银子领到手的时候,连连要给王战磕头,王战自然不允。

    王战没打算废掉一切现有的规矩,但也实在是不喜欢一堆人给自己磕头,自己又不是披荆斩棘的祖先。再说了,干活拿钱不是天经地义?

    随侍的小太监也机灵,不停的对这些工匠说“要记得万岁爷的恩典,万岁爷就是怕这现银不能如数到尔等手里,这才要顶着大太阳,亲手给你们发银钱。”

    众人更是感激涕零,嘴里千恩万谢。

    三位匠头最后上台,每人除工钱以外,又赏银三十两,人人心中欢喜得不知所措,连连谢恩。

    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实实在在是这些银子可以让一大家人足足吃一年的饱饭,还能添置几件新棉衣。

    看着他们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的样子,王战心中感慨万千。

    此时的工匠日子并不好过。表面上看,除了要完成定额的任务,有大把的时间自己支配,可以干活赚钱,其实世世代代身为匠户,还要被上官克扣、役使、替上官干白活,干定额的任务还可能要把自己平时赚的钱倒贴进去一部分,日子其实过得困顿不堪。

    就以打制火铳为例。

    有一种说法,说这个时代的火铳很落后,比之弓箭没什么优势:此时的火铳,都是前膛装填,装填速度太慢,远远比不了后世的后膛枪,射速太慢。十几二十妙,弓箭手可以连射十箭,而火铳手一分钟能开一枪就不错;都是黑火药,没有后世的大威力火药,弹丸初速低,射程不过一二百米;都是滑膛枪,圆形的铅丸,没有让子弹稳定旋转、保持方向精度的膛线,没有后世的尖头子弹,精度超过五十米就不高了;火铳还怕大风大雨。

    事实真是如此吗?火药的力量比不过肌肉的力量吗?哪怕只是黑火药。

    工匠上交火铳相当于农夫上交粮食,都是赋税。农民的田赋不能少缴,连损耗都要预缴出来,若是监造火铳的官吏严格按照标准检查,军中一样可以得到精良的火铳。

    可大小官员、太监层层盘剥,只顾自己捞钱,公家提供的铁料,要被各级官吏克扣很大一部分,俗称工食银的工钱也要克扣,且额外还要役使这些工匠替自己干白活。自己就是腐败分子,贪了铁料和工匠的工钱,哪还能严格得起来?

    工匠若是纯粹凭良心按朝廷要求的质量打制,在铁料和工钱都被克扣的情况下,必然要倒贴钱自己去买铁料。所以只有粗制滥造、快点交差、然后去干私活赚钱,才能保证自己不倒贴钱、不被饿死。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官吏脑满肠肥,自己和家人却都要饿死了,还谈什么大义?因此工匠们总是将足工足料精心打制的精良火铳拿去卖钱糊口,卖给来采购的西人,将最差的残次品交给朝廷。

    这个时代最著名的火器专家、《神器谱》的作者赵士桢对此总结的一针见血:“我中国尽属公家......公家之事,匠作定然不肯尽心;监造之官......一经节省、克落,便难行法。既无利结于前,不畏法绳于后。大小糊涂,上下苟简了事足矣,安望精工?尝闻东西两洋贸易,诸夷专买广中之铳。百姓卖与夷人者极其精工,为官府制造者便是滥恶。以此观之,我中国不肯精工耳,非不能精工也。”

    自己家就产火铳的西人都来采购,足见这些工匠一旦用心打造,质量是多么精良。而“监造之官......克落......大小糊涂,上下苟简了事”则道尽质量低劣之根源。

    皇朝之腐朽非止一日,此种状况亦非皇朝末期才出现,只是在末期随着种种亡国之象一起现出来罢了。此种恶状,至少在嘉靖年间就已出现。

    世人皆知戚继光抗倭,其实戚继光后来调任到北方,凭装备了火铳火炮的火器车营打的北虏屁滚尿流,威震蓟北,功绩不下于抗倭。

    然而戚继光这样的名将,也曾苦于火铳质量低劣:戚继光《练兵实纪》载,“唯有火器,是我所长,但火器又有病痛......铳口原是歪斜大小不一,铅子原不合口,亦尖斜大小不一,临时有装不入口者,有只在口上者,有口大子小临放时流出者。”

    谁能想象得到,火铳口居然能歪斜,铅弹居然能尖斜、三扁四不圆,枪膛和弹丸都不是圆的;火铳弹丸还能大小不一,有的弹丸比铳口大,根本装不进去,有的铳管前粗后细,弹丸装不到膛底,有的弹丸太小,铳口稍低就能从铳口滚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想象不到,世间居然有这样的产品,这样的产品居然能出现在保家卫国的军队之中。

    与彼世邓世昌手中的沙子炮弹有一拼。

    多亏戚继光实心任事,堪称廉吏能臣,给予工匠足工足料,严格质量检查,如此关于火铳真实威力的另一段描述才能成立,才能载于同样出自戚继光之手的《纪效新书》流传后世:

    “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尤其可中金钱眼,不独穿杨而已。夫透重铠之利在腹长,腹长则火气不泄,而送出势远有力。射能命中在于出口直......以手挽其发,虽有力者莫能与之争。后手不用弃把点火,则不动摇,故十发有九中,即飞鸟之在林,亦可射落,因是得名”,“有力者莫能与之争......十发有九中。”

    《纪效新书》这一段记述道尽精良火铳远胜弓箭之犀利。显然,在戚继光手中,看似落后无比的火铳爆发出了强大的威力,能洞穿铠甲,能射中金钱眼,十发有九中,林中之鸟亦可射落,能开强弓的有力者亦不能与之抗衡。

    不但犀利,自从云南沐国公让火铳手站成三排,一排射击,一排预备,一排装填弹药,如此循环不绝,也解决了火铳射速和火力密度的问题。戚继光的车营便是如此,连车上的火炮都是轮流开炮射击,“轮流打放,炮声不绝”。

    所以,武器很重要,但根本还是在于人。往深远了说,在于整个国家体系,材料、工匠、技术;质检、反腐、都察;军人、待遇、训练......等等。

    可惜戚继光活不到明末——活到明末也未必能够改变什么。整个特权官僚阶层的贪婪导致整个国家财政的崩溃,他又能改变什么?

    改变不了,上下烂透,由此导致的恶果就是富了官吏,穷了工匠,害了士兵,毁了华夏。

    此种粗制滥造的火铳,铳管厚薄不一,就连铁料本该最厚实的尾部铳膛的位置也保证不了厚度,因此极易在标准装药量的情况下被炸碎铳膛,炸伤甚至炸死使用者,士卒多因此而放弃使用,于是便只能回到冷兵器肉搏的状态。

    就算勉强使用,为了防止炸膛伤己,也是将火药减量少装,保证不炸膛的同时,也令射出去的弹丸完全没有了威力。即使这样,怕炸膛的军卒还要将火铳举的离自己老远,根本不敢凑近眼睛瞄准,如此,又令射击完全没有了精度,与闭着眼乱打没区别。

    而那些铳管前后粗细不一样、铳弹与铳管直径粗细不合的,要么塞不进去弹丸,要么塞进去一段距离却进不到铳膛位置,要么塞进去松松垮垮导致火药气体直接泄露、失去了推动弹丸的压力,弹丸出膛几步十几步就无力地掉落在地上。

    如此种种,导致本来代表着跨时代科技进步的热兵器火铳,除了在戚家军手里真正发挥出了跨时代的威力,在其他军伍手中,射程、威力、精度全失,在冷兵器弓箭面前,科技进步的优势完全没有体现出来。不但没体现出优势,反而显示出了劣势,杀伤力不如弓箭。

    据王战看过的部分《满文老档》记载,后金骑兵并不怎么惧怕明军火器,有些人被多次射中,却安然无恙;有些士兵的头盔被铳弹击中,脑袋却毫发无损。当时西方的火绳枪已经可以洞穿板甲,大明的火铳却打不透后金的镶铁棉甲,可见当时明军火铳不但没有进步,反而远逊于六七十年前戚继光之鸟铳——因质量低劣导致威力极小。

    与此同时,后金却开设了绵延数里的工坊。据辽东经略熊廷弼遣人探查,这些工坊日夜炉火不熄打造铠甲兵刃。在足工足料的保证下、足衣食的利诱下、质量如果不合格则随时砍头的严刑峻法死亡威胁下,工坊中的辽东汉人工匠打造出的铠甲兵刃质量十分精良,后金的骑兵和重步兵依靠这些坚甲利刃横冲直撞,直面明军劣质火铳。

    失去热兵器的科技进步优势,冷兵器铠甲的质量也同样低劣,军兵又因粮饷被文武百官贪墨克扣而饥寒交迫、操练无力、士气低落,忠义之心全失,如此下来,冷兵器肉搏也打不过曾经的臣子,屡战屡败。

    彼世大明国当然并非仅因火铳一事而亡,此仅为一斑,然窥此一斑实可知贪腐祸国之全豹。

    ......

    现在,看着这些工匠因为领到了现银而如此激动,王战心中喟叹,温声询问道:“朕看营房很不错,却还未知几位大匠的姓名?”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让年岁最大的开了口:“回万岁爷,小老儿赵重行,这是舍弟赵重艺,这位是李春。”

    “没想到两位赵大匠的名字都不错,家中可是有人读书识字?”王战问道。

    “回万岁爷,那倒不是,是俺父辈年轻的时候,日子还过得去,老爹请了先生给起的名。”赵重行回到。

    “唉!......”王战一声叹息,“这么说来,现在的日子不如你们小时候?朕该惭愧,朝廷诸公该惭愧。”

    几人吓得噗通跪在地上,连连请罪。

    “诶,都快起来,朕没有怪罪你们。你们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哪有什么罪。若是说实话都有罪,那以后谁还跟朕说实话?朕可是还打算以后找你们聊聊木作营造之事。快起来。”王战和声细语。

    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几位老匠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再张嘴了。

    “几位大匠带领大家又快又好的完成了朕交办的任务,朕真该好好谢谢大家,如果大曌上至公卿下至百姓,每一个人都能像诸位一样把本职做好,何愁大曌不兴?诸位都是大曌的栋梁,可惜朕今日就要练兵,而且朕还有新任务给大家伙,便只好请几位少待些时日,待新军初成,到时朕再为大家安排一场酒席,与大家再好好聊聊,切磋切磋手艺。”魏忠贤在侧,王战说到最后始终不忘提起木作手艺。

    得皇上如此看重,几位大匠浑身发抖,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只会不住地称谢。

    又听皇帝说要切磋手艺,更是紧张,不知到时是胜过皇上好呢......还是输给皇上好,一时都没人想起来问新任务是什么,还是魏忠贤开口问道:“皇上,不知皇上还要这些人做些什么?”

    “武宗老爷当年不是还在西苑校阅兵马、战阵演兵吗?赵重行他们将这万岁山军营修的不错,让他们将西苑在西安门以北的部分也改造出来,朕也要在里面演兵。”王战将计划步步推进。

    西苑,将这海中冰山一样的计划又显露出了一小角。

    大曌的京城,最外圈是保护整个城池的城墙,周长近三十里。京城的南门就是正阳门。在新修了外城之后,最南的南门就变成了永定门;在此大城之内,还有一圈周长约十六里的城墙,这一圈城墙围起来的地方就是皇城。皇城南门为承天门,北墙外就是彼世的什刹海、钟鼓楼;而皇城之内还有一圈周长约七里的城墙,墙内便是宫城,也就是紫禁城。宫城南门就是常说的“推出午门斩首”的午门,宫城的北墙外就是万岁山,也就是彼世的景山。宫城内是皇宫所在,乾清宫、坤宁宫和皇极三大殿都在这里,三大殿称为“前朝”,乾清宫、坤宁宫称为“后寝”。承天门与午门之间是大臣们办公的地方,六部、都督府、都察院、锦衣卫镇抚司等都在这里,太庙和社稷坛也在这里,分处东西,在布置上称为“左祖右社”。

    西苑,处于皇城之内、宫城之外,位于宫城西墙与皇城西墙之间,是皇家平时玩赏散心的地方。南北长四里半,东西宽二里半,基本是个长方形,只在西南缺了一角。天启帝经常泛舟游玩的北海、中海、南海就在其中,这三海也被称为太液池。

    去掉太液池所占的面积,西苑里面仍然大得很,一半的面积,仍然足够几万大军操练。当年武宗便曾在这里操练兵马,建造豹房,嘉靖帝也曾在这里清修求仙,如今,王战要将它作为万岁山的延伸,使之成为华夏中兴之基。

    “皇上......不在外面设真正的大将军府了?西苑还是小了许多,里面还有许多宫室、库房,许多碍手碍脚,比不得在外面纵横驰骋。”魏忠贤听得王战要在西苑演武,担心王战不再出宫设立大将军府,不免有些着急。

    王战自然明白魏忠贤肚子里是什么主意,面色如常,“大伴,朕不在这宫里把他们操练好,出去岂不是丢人?还如何开疆拓土?再说了,现在就出去建大将军府,那些大臣不得把朕烦死,天天进谏!国子监那帮学生都不会消停。待朕在这悄悄的把兵练成了,一朝出宫,看谁还能拦住朕。到时候大伴陪着朕,驰骋边关,建功沙场,耳边再无聒噪。”

    “皇上圣明,老奴愚钝,真是该打。”魏忠贤说着,作势往脸上打了一巴掌,“皇上放心,老奴明天再多调些人,尽快将西苑军营校场修好,让圣上早日操演。”

    皇帝后面的话太合这权阉的心意了,简直都要忍不住乐出来了。

    “不是多调些人,而是将所有营造的工匠都调动起来,将西苑在西安门以南的部分同时建成工坊,朕要在里面打制兵器,制造马车。工坊这一片现成的宫室都利用起来,先给工匠们住,不要怕弄脏弄坏。北半部分库房里的铜料铁料正好给这些工匠们用,空出来的库房给新军住,其他的房子,除了靠边、能给新军住的,都拆掉,空出校军场。好了,让几位大匠先去吧。”王战安排的干净利落。

    话音方落,随侍的小太监立刻将赵重行几人引下校阅台。

    小太监没什么在意,魏忠贤却愣了一下:这弄得也太大了吧?好多宫室就这么拆了?

    随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心中暗自升起狂喜,强自抑制不在脸上显出来:皇上折腾得越大越没工夫上朝、没工夫管事。

    台下应征诸人倒没想到魏忠贤想的那些,听得皇帝所言,看着皇帝的装束,尤其是腰间那口宝剑,看着台上高大的楹联,皆是若有所思。

    楹联上联‘文臣不爱钱’,下联‘武臣不惜死’,横批‘天下太平’。黑底金字,字径五尺。

    此时的人大部分都知道这副楹联的出处,认字的自己能读书,不认字的人能听人说书、听口口相传。台下应征的流民听其他人念叨也知道了那写的是什么,都知道这是岳飞岳爷爷的话。

    这些新兵原本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一副几乎人人皆知的楹联而已,大曌军中还唱岳爷爷的满江红呢,不是照样一败再败?直接跟着皇帝,吃口饱饭罢了,说不定还真能混个前程。

    现在听皇帝说要再建更大的军营校场,再看看皇帝的装束、尤其是腰间的长柄佩剑,之前的想法便有些变了:这明显是要大干一场啊!

    再想想皇帝就在自己眼前,在这副岳爷爷的楹联下挨个给工匠们发现银,对这些工匠还如此和蔼,明显是吐口唾沫是个钉,说话算数讲信义。

    “讲信义的皇上,要亲自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