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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无家

    “嘎......嘎......”

    被下面的火光和人声所惊,高高树枝上的一排老鸦嘎嘎地叫了几声,扑棱了几下翅膀,然后便悄无声息地盯着树下火堆旁的人群。

    如果高天之上真有神明,此时在夜空中俯视大曌,定会看到万家灯火。

    除了城镇中的灯火,在陕甘、河南、安徽等地的荒野中还有成片的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篝火,篝火旁围坐着面黄肌瘦的人群。

    “爹爹,我饿。”一堆篝火旁,稚嫩的、弱弱的声音从一个已经脏的看不出脸色的小姑娘口中发出。

    小姑娘大概五六岁,衣衫褴褛,有些地方已经露肉,脸上手上都是黑漆漆的。小小的身子,完全没有这么大的孩子该有的肉乎乎的样子,小脸已经瘦成了刀条。旁边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看上去恹恹的,根本没有这个年龄的虎虎生气。

    其实三五成群坐在这篝火周围的人,个个都是这样,身上穿的破烂不堪,身形皆十分消瘦,火光闪动之间,一张张皮包骨头的脸比骷髅也好不多少。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麻木,看不到活人的生气。

    听到女儿喊饿,孩子的娘只能把女儿搂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让孩子好受些。手臂方一用力,腹内想起一阵叽溜溜的声音,口中一声叹息,只能用另一只手掌轻抚着女儿的小脑袋,“妞妞乖,爹爹明日就能给妞妞找到吃的。”

    旁边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爹爹明早就给妞妞找吃的,妞妞先睡一觉,再睁开眼睛就天亮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老天爷真是不让人活呀!”另一家人中的一个老汉紧了紧有些破烂的衣襟,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老天爷不让人活,官府和主家老爷们更不让人活。这般年景,租赋不但不减,反而越来越重,这是逼着咱们死啊!”却是一个身形消瘦的中年汉子,语声激愤,面上满是恨色。

    “咱们死了好啊,死了,咱们的地就都是那些老爷的了。就算不死,咱们这一逃荒,那地也不是自己的了。嘿!”懒洋洋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来,一个穿长衫的躺在那里,看衣着应该是读过书的。

    “你这后生,可不敢瞎说,要杀头哩。”有人赶紧说道。

    “杀头?杀头倒干脆,好过这般活活饿死。”消瘦的中年汉子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口中干燥,却是没啐出什么。

    “秀才公,你咋躺在这里,你娘子呢?”方才那老汉问道。

    “我娘子......没挺住,我把她埋了。”秀才的声音飘忽。

    ......

    白水河边,一群青壮围坐在一块卧牛石旁,没有点篝火,白惨惨的月光照在这些人身上,在这本该温暖些的夏夜,反而显出些寒意。

    大曌用的是老祖宗发明的农历,是观测、计算太阳和月亮的运行、确定其与天候的关系而制定出来的,不是纯粹的太阳历,也不是纯粹观测月亮的太阴历,而是阴阳合历,民间据此还编出了二十四节气歌谣,对华夏农事农时有极精确的指导作用。此时大曌的农历五月中,大约已经是彼世的六月末,确实应该热上来了,但现在实实在在的有些凉爽,明显比前几年要凉。

    一个卷着袖子的小伙子看着靠坐在石头上的人,“二哥,你说咱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有三四年了吧?一年更比一年旱,这贼老天不让活人咧。”

    “是呀,你说这老天是咋了,咋连着旱呢?地里连一根苗都出不来,早知道,不如把谷种都吃了,何必白扔到地里。要是吃了,兴许俺娘就能挺过来了。”另一个面相憨憨的矮壮车轴汉子说着用手背抹了下眼角。

    “嘿,俺家就没种,俺大说了,种了也出不来,干脆吃了,活一天算一天。”正对着大石坐着的精瘦小伙子冷笑着说道。

    “吃了咋了?就算你把谷种都吃了,够吃几天?现在不出苗,全村的人都活不过仨月。出了苗,兴许找大户还能借些粮食,苗都不出,谁借给咱粮食?”被人称为二哥的汉子说道。

    “实在没办法就拿地抵押呗。”

    “拿地抵押?你见谁家抵押的地还能回来的?”

    “唉!”听二哥这一说,所有人都蔫了下去,低着脑袋,半晌不吭声。

    “二哥,那你说到底咋办?”精瘦小伙打破了沉默。

    “咋办?把缸倒过来,家里都没有一瓢米了,熬稀粥都挺不到三天,附近的老鼠都快没得吃了,咋办,俺打算先到县城看看,看能不能找些短工先做着,好孬先弄口吃食。”二哥没有看精瘦小伙,只是定定的看着闪着月光的河面。

    河面很窄,水流也不急,大概只有齐膝深,河两侧的滩岸倒是十分宽阔。二哥靠着的卧牛石其实就在河滩中间,原本是该有水的地方。

    “二哥,俺跟你一起去。”

    “俺也去。”

    一圈的汉子都要去,纷纷开口。

    “那就同去,俺就不信了,老天爷真就要把咱们都饿死。”二哥狠狠一拳捶在地上。

    ......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好,夫人唱得好,词也选得妙!。

    澄城县县衙后堂,草树葱茏、怪石如山;一泓小小碧水,白石为壁,莲叶田田,粉红菡萏掩映其间;水溿之北有一座小亭,小亭六角攒尖顶,立柱椅栏俱为原木本色,小亭外一条小径宛转于水边,竟有通幽之意。此园虽小,却显见是有造园高手之匠心蕴藏其中。

    一双十年华的女子与一身形富态的中年人对坐亭中。

    女子手抚琴弦,歌声清亮。

    歌声起始,中年人便双目微阖,随着婉转歌喉微微晃动身躯,似是沉浸其中,此刻歌声方落,立刻抚掌叫好。

    此人望之年约四旬,五缕长髯,面色白皙,叫好声落仍是眉眼弯弯,却是是生就一副笑面,让人一望之下便有如沐春风之感,只是睁眼之后,眼神过于灵动了些。

    “老爷,可莫叫人家夫人,若是传到大夫人耳中,奴家可是祸事临头了。”

    唱词的女子娇声说道。听其口气,竟不是这老爷的正房大妇,而是如夫人,或者直白些说就是小妾。

    “诶......大夫人在老家侍奉二老,岂会轻易来此,你莫要担心。快到老爷身边来坐。”中年人怀抱张开,笑眯眯的冲那小妾说着。

    ......

    “皇上去了坤宁宫?”

    “回老祖奶奶,皇上是去了坤宁宫,不过没住在那。”

    “没留宿?”

    “没有,皇上在坤宁宫坐了没有半个时辰就走了。小的是在皇上在乾清宫睡下之后才来的。”

    “嗯......看来皇上真是吓着了,平日里那么护着张宝珠那个贱人,却连着七天没见,今天见着了也不留宿,真是吓得狠了。”水晶灯明亮的烛光中,客氏话中隐隐透着刻毒,看向魏忠贤。

    这屋中的水晶灯,竟像是真的水晶所制,八面透光,灯中蜡烛清晰可见,在此时绝对是难得的宝物。

    “看来还是夫人说得对,皇上就是吓着了。”一旁魏忠贤沙哑的嗓音透出些轻松,深刻的法令纹扭出了稍大一点的弧度。

    此时的大曌,能被诸多外廷官员、内廷太监称为老祖奶奶的,只有咸安宫中的奉圣夫人客氏。那明亮的水晶灯也不是水晶做的,而是荷兰人送给朝廷的玻璃灯,在此时珍贵无比。

    自打那天见过几位阁老之后,七天的时间,王战既没有见外臣,也没有见皇后和后宫其他女子,就在乾清宫中独自一人。每天种种所为,魏忠贤和客氏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自然也是感到惊讶,皇上居然真的连着读了七天的书,居然真的“清修”。

    尤其是今天,皇帝见了张嫣之后居然没有留宿坤宁宫,居然真的不近女色,让二人觉得皇帝实实在在是吓坏了。

    “皇上现在天天骑马射箭,还是在做木匠活,还做了些以前从未做过的东西,小的只认识其中的两样,一个是木头火铳,一个是木头大炮,皇帝宝贝得很,不让小的们碰。”

    “还有一样,嗯,小的根本看不懂的大东西,一张大木桌,桌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齿轮带动着一些圆圈轨道,圆圈轨道上还有大小不等的木头圆球......”小太监一样接一样地禀报。

    小太监说完,客氏和魏忠贤面面相觑,二人也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所有这些,都让二人对未来更有把握也彻底放下了心:皇帝根本没有转性,放不下这些奇技淫巧的玩乐喜好。至于带着几个新兵太监,把坤宁宫、乾清宫都当中军大帐,那还不好?玩的越当真越好。

    ......

    夜幕之下,天地之间,有人为几句温暖之言而开心,有人为明天的一口吃食而愁苦,有人美人在怀、诗酒相和,有人为已经滔天的权势而继续绞尽脑汁。

    几家欢乐,几家......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