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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怯战

    其实王战把几道奏疏的内容都已经大致看在眼里:

    王之臣,“宁锦各当坚壁,断不可越信地而远援......为今之计,急以解围为主,而解围之计,专以责成大帅为主”。

    阎鸣泰,“今天下以榆关为安危,榆关以宁远为安危,宁远又以抚臣为安危,抚臣必不可离宁远一步,而解围之役,宜专责成大帅。”

    袁崇焕“......贼奴有累胜之势,而我在积弱之余,十年以来战栗畏敌,如今仅能办一‘守’字,责之赴战,力所未能。且宁远四城为山海藩篱,若宁远不固则山海必震,此天下安危所系,故不敢撤四城之守卒而远救,只发奇兵逼之......”

    几乎一模一样的奏疏,只是比彼世历史早了五天,今天是五月十四。

    阎鸣泰、王之臣所谓之大帅,就是满桂这样可以节制其他总兵的挂印总兵。满桂现在身为总兵,右都督,挂征虏将军印,镇守山海关,兼领关外四路及燕河、建昌,赐尚方宝剑。

    还是不敢或不愿出战,还是要调满桂这样的人出援。

    “历史时空的惯性真是巨大!”看完了奏疏王战就在心中哂笑。

    无论那些辞藻看上去多么有大局观、多么以国事为重,奏疏中透出的本质还是与彼世一模一样,被王战一眼看穿:袁崇焕所倚重的辽西将门、关宁铁骑不愿或不敢以野战支援锦州!

    无论是袁崇焕还是阎鸣泰、王之臣,无论他们之间有多么不合、多大的不同,他们现在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都不认为宁远能够支援锦州。

    袁崇焕是这么认为的,王之臣和阎鸣泰这两个彼世历史评价很一般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都不同意宁远出兵救锦州。这实质就是认为辽西兵将不能在野战之中取胜,否则,如果他们认为宁锦的辽西兵将可以打败后金的话,干脆让宁锦自救不就可以了?

    换言之,孙承宗、袁崇焕一脉相承、花费重金打造的关宁铁骑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能战,就算能战,至少没那么敢战、愿战。

    袁崇焕能在高第放弃整个辽西的情况下独守宁远,与奴儿贺齐亲自率领的东金大军拼命,足见是不怕为国捐躯的,有骨气、有勇气。

    但是很显然,袁崇焕无法做到让辽西兵将跟他一样:被传说成关宁铁骑的辽西兵将守护宁远可以拼命,这里有他们的田产祖业,但出去支援野战就不愿意了。离开了自家的田产,战斗力随着战斗意愿的下降而下降。对此,袁崇焕不能不考虑,阎鸣泰和王之臣可能也是看到了这一点。

    就算三眼铳、铁甲、战马都装备上了,训练也不错,吃得饱有力气,可只为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而战和为国家民族大义而战,爆发出来的力量是不一样的。往大了说,完全不具有信仰的力量;往小了说,心胸和眼皮子太浅了。

    洪武太祖当年与一众华夏豪杰高唱着“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做马牛?”这首红巾军军歌,以菜刀和锄头这些最破烂的装备起家,打垮了覆盖欧亚的大帝国,掀翻了残暴的异族奴隶主,那种华夏民族大义、那种豪情壮志,在辽西将门身上是看不到的。

    以辽西兵将现在的装备,现在的人数,若是有那种出于民族大义的责任感和由此衍生的豪情壮志,完全可以扫平东金,至少也是平手。因为后金并不比辽西军将多一颗脑袋,并没有三头六臂,只是一群在抢掠中信心不断增长的强盗。双方彼此之间相差的明显不是身高和体力,而是战意、勇气、信心。

    其实看到了奏疏之后,王战就很想问:大曌的辽饷加征了多少年了?大曌百姓忍了一年又一年,一年五百二十万两,总共有几千万了吧?一锭一锭银子往东虏头上砸,也该把东虏砸的头破血流吧?

    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忍住没问出口。还是那句话:不到时候。

    再说下去、探讨下去,范围就太大了,远远超出了关宁、辽东的范围。那是一张巨大的权贵利益之网,想要打破撕开,手中必须要有足够锋利的剑,眼下,还得再等等。而前面这些话,敲打袁崇焕也够用了。

    敲打也是为了任用。

    王战看得很清楚,袁崇焕在这个时代、在一众八股大臣中,还是比较有实干能力的,而去年在高第放弃整个关外的情况下,袁崇焕誓死不退,沦为关外唯一孤城的宁远,在袁崇焕手上能打出大捷更清楚的表明,袁崇焕是敢于为了国家大义豁出命的,这是最难得的。但袁崇焕好大言欺君、好自行其是,无论从人格上还是国事上来说,都是极大的缺陷。若是此战之后论功行赏,袁崇焕把尾巴翘到天上,那太不利于后续使用、不利于国事。所以,绝不能让他居功自傲,更不能让他逼宫般的自行其是,那样,是逼着自己杀他。

    “启奏陛下,陛下所言有理,然当此东奴来攻之时,当务之急并非——”听王战说到辽饷,李国普有些担心:这可不是追究辽饷的时候。

    “爱卿之意朕明白,朕亦不是现在要追究什么,朕知道轻重缓急。”王战打断了李国普。

    众阁老均长出一口气,“陛下英明。”

    “大言浪对就是欺君,皇上且看他此次守城结果如何,便知是否大言。”听得皇帝语气不善,魏忠贤不失时机的打上一根楔子。

    此时打楔子正是好时机:袁崇焕在前线直面东金,不敢不尽力。他尽力死战之后若是赢了,他九千岁照分军工不误;输了,今天这根楔子就能有大用。

    “确是如此。数千万辽饷,手握几万大军,临到用时却还要调兵。”皇帝的怒意摆在脸上,九千岁的话更是指引方向的马鞭子,霍维华迅速附和了一句,在楔子上加了一锤。

    几位阁老和冯嘉会瞄了一眼霍维华,都没有吭声。他们虽是魏忠贤一系,却绝不想在此时附和魏忠贤和霍维华。此时攻讦袁崇焕,殊为不智。

    “这两个狗东西!”魏忠贤和霍维华的言语,刺激起了王战的记忆:

    自己所来的历史时空中,此次宁锦大捷之后,魏忠贤一党抢功抢到手软,几百人受到封赏,连魏忠贤族中没出襁褓的小崽子都封爵:族孙魏鹏翼为安平伯,侄子魏良栋为东安侯,加封魏良卿为太师,魏鹏翼为少师,魏良栋为太子太保,而此时的魏鹏翼、魏良栋都还在襁褓之中。

    一直在京城主持三大殿修建的崔呈秀也是在此次升为了实职兵部尚书,霍维华这家伙也加了兵部尚书衔,那个整军三千准备响应魏忠贤的刘诏也是此次挂了兵部尚书衔,前线作战的袁崇焕却只升了一级。

    而在大捷之后、封赏之前,袁崇焕上奏表功,奏疏中还在说“若非仰仗皇上天威,司礼太监庙谟令内镇纪用与卑职扼守锦州要地,安可以出奇制胜?”与此时大部分奏疏类似,只要有功,都要说是“司礼太监庙谟”之功,魏忠贤似乎是运筹帷幄的诸葛亮转世,连袁崇焕也不得不在奏疏中这么说。

    就算如此,一线作战的袁崇焕在不久之后还是被弹劾走了。

    “上疏驱赶纪用、刘应坤在先,赞颂魏忠贤在后,如此前倨后恭,也是无奈吧。谁让‘自己’这个皇帝宠信魏忠贤呢,居然还允许给他建生祠,怨不得大臣。以后自己也要警醒啊。”王战不由得自省。

    “可惜,这种小崽子都能封侯的好事你是等不到了,否则,朕之前说‘除了参战之人,百官一概各安其位、一年之内不做变动’图什么?袁崇焕在前线拼命,你们在后方升官?做梦!”王战收起自省的思绪,看了魏忠贤一眼,心中继之而起的是冷笑。

    “嗯,大伴说得对,到时且看他结果。”不管心里如何想,王战嘴上还是宠着魏忠贤。

    “诸位爱卿也不必担忧,宁锦,不用调兵救援也守得住。咱们事先集中了兵力、补充了粮草弹药,以三丈城墙为屏障,这要是都能失陷,那可真是拿辽饷养了一群猪羊。也不必担心东金南进威胁山海,若东金真敢南进威胁山海,袁崇焕大可以骑兵断其粮道。如果敢战的话,甚至可以关门打狗。他若是连这都想不到,那就真不如回家卖红薯了。”

    “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是什么话?”众人都能领会皇帝话语中的意思,但对这句话本身都有些疑惑:有人卖......红薯?

    “嗯?......红薯?......等等,拿纸笔来。”

    说到红薯,看着大臣,王战自己也反应了过来,忽然想起来福州先薯亭陈振龙。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这可是增产饱腹、活人无数的大功臣,只是当年正赶上万历抗倭援朝、平壤大捷,声息被淹没了而已。”王战心中暗叹。

    阁老们见皇上说到“不如回家卖红薯”就停了下来要纸笔,都不明所以:什么东西比边关军情还重要?

    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就看着皇帝在那又画又写。

    王战提笔在纸上画出红薯的样子,又写出颜色、外形、味道特征,写上“福州陈振龙”。

    “大伴,你立刻派得力之人,到福州去请陈振龙的后人,让他多带些大个红薯和红薯种的最好的老农一起来。记住,是请。告诉他们,朕在京城给他们安家,只要他们能让朕吃到在朕的皇庄里种出来的红薯,每人赏银千两。朕还让他们做官,在民间推广种植,造福百姓,青史留名。”王战故意强调自己吃,一副猎奇的样子。

    没办法,手中没有利刃的时候,还是时不时的表现出一副昏君的样子比较安全。

    陈振龙,秀才,乡试不第后弃儒从商至吕宋。见当地种的红薯耐旱易活,生熟皆可食,便在万历二十一年将红薯藤蔓带回福州。

    适逢闽中大旱,五谷歉收,陈振龙让儿子陈经纶将吕宋种植红薯之利报与巡抚金学曾,觅地试种。四个月后收获红薯,史载“子母钩连,小者如臂,大者如拳,味同梨枣,可以充饥”,随后在福建全省推广,大获丰收,闽中饥荒得解。

    时年正月十九日,大将李如松在朝鲜平壤击败倭国侵朝大军,活人无数的红薯被淹没在大捷的消息中。

    不过老百姓没有忘记他,为了纪念他的活命之德,为之建亭立碑。至后世,福州乌石山还有“先薯亭”以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