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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心气

    纪用尖细阴冷的声音在城头飘散。

    “镇守大人这是如何说?咱们接到了圣旨就派出了夜不收,见到了东奴的踪迹就派人传信,怎么会没有援兵?”听到纪用说很可能没有援军,赵率教有些不解,更有些心慌。

    “赵大人,咱家也是猜测,这猜对猜错......”

    “镇守大人但说无妨。”赵率教连忙把话接了过来。

    “赵大人,发圣旨的时候东奴可还没影子,乃是圣上明见万里未雨绸缪。圣旨里面可提到了援军?”纪用胸有成竹地问道。

    “那倒没有,可是历来边关有警,朝廷都会调集援军,此次.....”

    “既然是未雨绸缪,圣旨却偏偏没有提到援军。圣上又把其他几座没修利索的城池放弃,把兵卒工匠、粮草器械都集中到了咱们锦州,还给咱们送来了粮草、火药、炮弹等战守之物,让咱们吃的用的都足够,可以算得上是兵精粮足,大人还不明白吗?有没有援军咱家还是不敢乱说,不过咱们无论如何都得守住锦州,要不然,圣上不就把咱们也一起撤走了?”纪用嘿然说道。

    不得不说,半辈子琢磨人,能在宫里混到现在的程度,纪用的脑袋足够聪明,通过一系列的举动就猜出了皇帝没想另外调兵来援,但也不把话说死。

    “原来是这样,镇守大人这一说我就明白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嗨,那就死守吧。”赵率教状似洒脱,实际上语气还是略有些低沉。

    纪用看了看赵率教,摇了摇头又看向城外,“赵大人是当局者迷呀。”

    “镇守大人此话怎讲?”赵率教疑惑的看着纪用。

    “赵大人本是猛将,正宗武举出身,亲自上阵杀过鞑子、砍过首级,把鞑子追杀的屁滚尿流,是凭着实打实的战功升上来的,怎的今日有些消沉呐?”纪用斜觑着赵率教。

    “呃......”赵率教听纪用说起自己杀敌的事迹,有些高兴,可又不知如何回答这问题,不觉沉吟。

    “咳......赵大人不用想了,还是咱家说吧。“纪用清了清嗓子说道。

    ”其实是这些年国朝东事屡战屡败,把大人的心气压下去了。不只大人,满朝文武皆是如此。东奴一来,无人想要出击杀奴。守都还担心守不住,哪还会出击?人人都指望着援兵来救自己。其实哪部兵马还不一样?都指望着别人拼命救自己,那就谁都救不了谁,都怕。”

    “要咱家说呀,他们还都不如大人呢。赵大人不妨想想,除了当年的戚家军和白杆兵,还有哪部比咱们蓟镇、辽镇更敢战?”纪用公鸭般的嗓音说着有些尖刻的言辞,话语间让人面皮发烧,“咱家以为,现今这锦州,大人要是能提起心气,倒是个好机会,让大人再展勇武,加官晋爵的好机会。大人别忘了,圣上可是专门让人给您带话。大人可能不自知,圣上却是不会错的,大人身上,必定有让圣上看重的地方,要不然圣上怎么会说锦州之战以将军为将首、相信将军能打赢、还说将军是亲手杀过鞑子的忠臣猛将?”

    “您本就是平辽将军,圣上为何还要特意说‘将首’?”

    说到最后,纪用既没忘了吹捧皇上,也没忘了给赵率教打气,滴水不漏。

    赵率教沿着垛墙一步步往前走着,久久不语。纪用也不再吭声,身后的亲兵都感觉气氛低沉,只是警觉的扫视着城下,一行人把衣甲摩擦声听得清清楚楚。

    “是呀,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三万多近四万人,凭城而守还担心守不住。自己可是带领着弟兄们跨马扬刀硬战过鞑虏,砍过许多鞑子的脑袋。东奴虽然比鞑子强,可终究也就一个脑袋两只胳膊,何至于此?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怎么就担心这担心那?皇上还亲口让自己做‘将首’......”想到这,赵率教心潮涌动,深吸长叹。

    回想自己这半辈子,高祖父报效国家,从河北蓟阳祖地迁居靖虏卫任指挥佥事,从此后自家这一支就在靖虏卫生根,每日直面边塞鞑虏,家中人人都要从小苦练武艺。万历十九年,十八岁的自己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成为殿试武进士,平生第一次见到皇上,被委任甘州都司,当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立功,升靖虏卫参将,再立功,升延绥参将,奈何不善逢迎上官,一朝战场败绩便被罢官。萨尔浒之前,东奴已经势大,朝廷下诏有家丁却被罢官的将领可以到辽东前线作战,立功报国、将功赎罪,自己率家丁随梦麟叔祖出征辽东,当时袁应泰大人还说自己敢于自愿来辽东,是真豪杰,将自己提拔为副总兵,之后......便是亲眼目睹梦麟叔祖在萨尔浒之战中殉国。

    自己怕死吗?各级官将视辽东为死路,宁可辞官也不去辽东,自己敢去,当然是不怕。可为何这几天看到东奴就变成了这样?罢官免职的时候敢去辽东,现在升了官就害怕了?

    自己这半辈子,能上阵杀敌,亦能著书立说,《复辽私议》、《平辽奏稿》、《挥尘兵法》、《投戈随笔》,虽碍于文贵武贱,终无法对朝廷用兵置喙,可也算是文武双全了。去年二月奴酋进攻宁远,鞑塔尔诸部乘机进犯平川、三山堡捡便宜,当时自己还带兵击斩一百多鞑子,夺马匹二百,一直追击到高台堡才回返,皇上升自己为前屯总兵,右都督,正一品,当时是多么畅快。现在见到东奴又怕了?

    赵率教在心里自问自答,脑海中的画面此去彼来,一生际遇如流水,脚步却木然的向前走着。

    “笃。”

    “诶!”

    箭矢钉在盾牌上的声音和惊呼声几乎同时响起,却是东金派出重甲游骑以弓箭骚扰城头,行疲兵之策,箭矢被亲兵举盾给拦下了,纪用却被吓了一跳。

    “嘿!纪大人,你这一席话,让某茅塞顿开呀。多谢纪大人给赵某留脸面,说什么国朝东事屡战屡败。某家自知,这些年虽杀过不少鞑子,可面对东奴,跑的次数居多,把心气都跑没了。现在想想追杀鞑子的时候,都像是两个人。”赵率教猛然抬头,对纪用的称呼也从镇守大人变成了纪大人。

    “我这就召集众将商议,也给大家提提气。我就不信了,咱们现在差不多近四万军卒,这还不算工匠和民壮,粮草足够吃,大炮火药足够轰,站在三丈高的城墙上,居然还怕了建州这帮奴才。咱们不但要守住,还要看看有没有机会,抽冷子给他们一下狠的,要不然,赵某真是愧对圣上的看重,这半辈子白活了。赵某从此只怕死得窝囊、只怕死得不够壮烈。”

    说话之间,赵率教挥手抓住一支射上来的狼牙箭,抽出自己的雕弓,张弓搭箭,半个身子猛然闪出垛口,一箭射去,正中城下白甲的背心。

    “好......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城头军士彩声如雷。

    “众位兄弟,我大曌......”

    “万胜、万胜、万胜......”

    既已想通,赵率教立刻不失时机地激励城头士气。

    “赵大人威武。赵大人能这般想,此战必胜。咱家也把话放在这,奋勇作战的,咱家必定不虚,必定让圣上知晓他的功劳。”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纪用大喜,公鸭嗓音瞬时高了不少。

    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纪用当然不是个傻子,事实上,能在太监堆里活到今天,还能有这样的地位,说是人精都嫌轻。

    纪用明白,身为监军的镇守太监,身在锦州城中,此战的胜败可是干系着身家性命:

    赢了,上面还有九千岁关照着,自然是大把的军功赏赐。可若是输了,城池失守,败兵弃土,就算自己侥幸能从东奴的重围中逃得出去,虽然有九千岁关照,也并非没有掉脑袋的危险。

    辽东巡抚、兵部右侍郎袁崇焕一直反对自己和刘应坤监军,曾经为此事上书。朝廷又担心再来一次熊廷弼、王化贞式的经抚不和,出于战事令出一门的考虑,决定不再设置经略,将王之臣调回了关内,山海关外现在是袁崇焕一人独大。如果城池失守,就算逃得出去,有九千岁照拂得保不死,失宠也是免不了的,南海子恐怕就是自己苦捱后半辈子的地方,袁崇焕可不会说自己什么好话。

    眼看着圣旨的意思,又是集中兵力,又是紧急运来粮草弹药,应该是死守的意思,有没有援兵不好说。赵率教这个主将本来不是锦州守将,这时候撞上东奴来攻,算是倒霉,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让赵率教的心气沉下去,自己可还没活够呢。

    无论纪用私心占了多少,公心又有几分,至少他知道此时不能让赵率教丧气。赵率教那颗久已压抑沉闷的心也确实被点醒。

    本来也是,哪个军人愿意面对敌人俯首呢?绝大多数军人,宁可战死也不愿意低头。只是大曌这朝堂状况,实在是让人义气消磨。

    “纪大人。”赵率教向纪用郑重拱手,“赵某浮沉半生,虽忠义不改,从未想过向东奴俯首求取富贵,只是败多胜少,终是不免意气消沉。今日得圣上看重,又得大人一语惊醒,赵某感激不尽。”

    说到皇帝,赵率教神情郑重的向右上方拱手。

    “赵率教不死,此战必胜。此战若胜,一靠圣上运筹帷幄,二亏纪大人点醒,三靠众兄弟舍命死战。城头之上,纪大人当为首功。打退东奴之后,赵某再请纪大人喝酒,好好谢谢纪大人。”

    赵率教表明了死战之志,也不忘感谢纪用的点醒。

    “赵大人莫要如此说,都是为皇上效力,为大曌效力,哪有什么谢不谢的。”嘴上如此说,眼见赵率教升起了战意,现在就把自己推为首功,纪用少有的笑容满面,“咱们接着诈降,骗几天是几天?”

    “骗几天是几天,不骗白不骗。”

    “哈哈哈哈......”二人一起大笑起来。

    “报——”正笑着,哨兵来报,“大人,西边贼奴的大营里驱赶出来一些人,看着好像是咱大曌的老百姓,有几百口。”

    “什么?!”赵率教和纪用相视一眼,脸色俱是变得严峻起来,不约而同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驱民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