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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同道

    “老师,喝茶。”王战古铜色的脸上笑容阳光,文华殿内茶香四溢。

    “天启”与孙承宗这对师徒,原来就经常在这里举行经筵,此时二人又在这里相对而坐,不禁都是有些感慨。

    王战是感慨宇宙之神奇莫测,孙承宗是感慨自己几起几落,这个学生始终对自己亲厚,无论阉党怎样明枪暗箭,皇帝始终不为所动,待自己一如往常。

    二人的桌子上都是四菜一汤一饭,菜是两荤两素,盘子不大,都已经吃完,太监出身的新军侍卫正在往下收拾。

    孙承宗看着抬头挺胸、精气神明显与别的太监不同的侍卫太监,若有所思,欣慰之中,眉宇间似乎藏着几乎微不可见的一丝忧色。

    朝堂之上众臣还未彻底散去时,王战就派人通知了皇后张嫣,接管宫中尚膳监、酒坊、糕饼坊之类的所有饮食部门,并将尚膳监现在的厨子调入万岁山军营,而将近一个月一直在万岁山军营的尚膳监厨子调回尚膳监,交给张嫣管理。

    眼看着皇帝让皇后掌管厨子的安排,诸位大臣虽然肚子里有诸多想法,或是体统、祖制、或是妇人女子之类,但是想到整个上午皇帝王战的种种,不知不觉的,所有人都把话咽回了肚子里,散朝散的鸦雀无声。

    魏忠贤的目光扫遍了所有自己人,包括首辅黄立极、智囊崔呈秀在内,与魏忠贤目光相对,终是无人再吭声。

    其实自打开始进了万岁山军营,王战就没有让魏忠贤再陪在身边。

    魏忠贤见无人再进谏,也只能离去,在众大臣眼中,背影似乎有些佝偻,脚步似乎有些匆忙。

    午饭送过来的时候,送饭过来的侍卫太监报告王战,皇后说军营调回的厨子劳苦功高,又经过圣上的亲自教诲,精明强干,将这些人都提升成了管事。还说既然以后都是四菜一汤,用不了原来那么多人手,除了皇上说调走的厨子,将原来的管事和杂役也都调入军营历练,由圣上亲自教导。

    王战越听越笑,心中感叹:朕这个皇后还真是聪慧。虽未与领导见面,却准确的领会了领导的意图。

    吃饭之时,王战脸上的笑意一直未去,一直到现在。

    张嫣的心有灵犀只是一小部分,一大部分在于王战有一种扫清了心头阴霾、见到了如洗青天的感觉,更准确的形容,压在心头的一座山,被一拳打碎,吐气开声。

    虽然比自己最开始的想法提前了至少两个月,但实际上并不危险,其中关键就在于扩军的日程大大提前了,愿意来万岁山参军的人太多了,超出了自己的预定计划。

    后来的这四千多人,至少是十里挑一。因为是主动慕名而来,所以绝大多说都能主动接受严格的军纪、严酷的训练。很大部分也得益于自己科学的训练方法、对种种战术动作进行的清晰分解,训练起来上手快,进步飞速,这些新军现在都能迅速的结阵、变阵,熟练的进行火铳射击、火炮操控,已经是一支有自豪感的、有一定战斗力的队伍,只差在战阵之上、生死之间淬一次火。

    孙承宗坐在皇帝对面,看着皇帝的笑容,抚须问道:“圣上是要动手了吗?”

    “自打朕上次昏睡醒来,朕一直在动手,不过朕以后的所作所为,恐怕与老师想的不完全一致。”王战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盏。

    “哦,圣上恕罪,微臣斗胆问圣上一句,圣上知道微臣是如何想的?”孙承宗虽说斗胆,其实并不紧张,自己这个学生,对身边的人还是亲厚宽容的。

    “老师想的大概是,扫清阉党,众正盈朝。不过应该不全是,老师与顾宪成、赵南星、李三才之流不太一样,他们是只要意见不一就要斥为邪党。”王战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那,不知圣上要如何作为?”孙承宗有些疑惑。

    看皇帝今天干脆利落的打发走所有内操军,又不顾体统的打着节省的名义让皇后掌管宫中饮食,难道不是要对阉党动手?听王战将自己与顾宪成等人做了区分,话中隐隐透出了对东林的看法,孙承宗更是不由得有些动容。

    “老师,在回答老师的疑问之前,朕也有几个问题请教老师。”王战看着自己这位历史评价很不错、实干能力与其他东林大有不同的老师,“其一,朕今天说的那些,老师以为对不对?”

    “若不是老臣一直给圣上开经筵,微臣真要以为眼前是天降的圣人。”孙承宗抚须感慨,“非是老臣阿谀,上午在朝堂之上听了圣上的那些话,初听不免惊惧,然而老臣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任何反驳之语,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能归之于天降圣人。老臣当时在殿上也不是要反驳圣上,而是担心圣上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

    “朕知道老师的担心。”王战点点头,“不过既然老师认为朕说的对,那朕再问第二个问题,顾宪成、李三才、赵南星、邹元标、高攀龙乃至刚烈无比的杨涟、左光斗在朝的时候,大曌不是这样吗?魏忠贤还没生出来的时候,朕说的这些弊病不存在吗?”

    孙承宗愕然,习惯性的抚须,手指不自觉的捻动。

    皇帝说的那些弊病自然是一直就存在的,只不过人人都习以为常而已。谁会嫌弃自己拥有不纳税的特权呢?谁会嫌弃自己拥有的特权多、好处多呢?当然是越多越好,要不然读书做官干什么?谁若想稍做改变,谁就会成为天下士绅的敌人,谁就会被骂为“与民争利”的邪党小人。

    “回圣上,圣上说的这些,自然是存在的,实在是——长久以来的沉疴,唉!”孙承宗说罢,禁不住喟然叹息。

    “朕欲除此沉疴,不拘文武,不拘南北,不拘齐、浙、楚党还是东林党,甚至不论男女,谁能助朕除此沉疴,让百姓安乐、让大曌强盛、让外敌灰飞烟灭、让华夏道统永续,谁就是朕的忠臣,谁就是华夏的栋梁。”王战看着自己的老师,一字一句的说,“圣人不也说嘛,‘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朕,要的是齐心为国。”

    孙承宗沉默了数息功夫,点头说道:“微臣明白了,不过有些人终究是作恶多端,若......”

    “老师,有些人,不能一死了之。”王战目光清亮。

    看着皇帝清澈的目光,听着皇帝的回答,孙承宗感受到了自己这个皇帝学生的意志,自己的心里也随之升起莫名的信心。

    “圣上莫怪,老臣还有一事不解。老臣昨天才到京城,今天圣上就行此朝会,老臣还是有些......”略微沉吟,孙承宗有些迟疑地问出了关于自己的疑惑。

    “老师有何不解直说就是。”王战喝了一口茶。

    “老臣斗胆。圣上若是想要得到老臣的支持,就应该先召见臣,可是圣上并未如此。”孙承宗看着自己的皇帝学生说道。

    “原来是这个,朕之所以没有先告知老师,是因为朕一点都不担心。朕相信老师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实则贪婪无比的假道学不同,朕相信老师听了朕的那些话,一定会支持朕。若是按蔡懋德释门的说法,朕这也算是直指人心吧。”王战笑看着“自己”的老师孙承宗。

    “原来如此,老臣万死。圣上如此相信老臣,老臣何惜此身虚名,老臣愿尽心竭力相助圣上实现此宏图大愿。”孙承宗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皇帝学生对自己是如此的信任、评价是如此之高,一时之间大有得遇平生知己的感觉,内心激动万分,郑重其事的连连叩首。

    “老师快快请起,非是朝堂之上,老师以后不必如此。”王战赶快上前扶起孙承宗。

    “圣上,微臣还有一个担心,那就是税粮如果收不上来怎么办?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虽是应缴之税,却也难免肉痛。”明了了皇帝学生的信任,孙承宗迅速进入角色,开始替学生筹谋,“士子乡绅、朝堂内外盘根错节,地方官吏无不与其关联,难免阳奉阴违。甚至有些自诩清流的迂腐之辈,宁可辞官邀名也不去收士绅的田赋、商贾的商税,导致地方无人任事,国朝商人更曾有罢市之举。以圣上在殿上所言,显然圣上对诸般情弊已经心知肚明,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臣恐天下动荡,朝廷无颜。”

    孙承宗对本朝的文官自然是知之甚深,这些人,尤其是言官,以让皇帝吃瘪为荣,都是些能豁出屁股挨廷杖、换名声的家伙。他们在朝堂之上,亲朋故旧在民间百业,相互勾连,发动士林舆论,煽动百姓人心,很容易让朝廷决策、皇帝圣旨沦为一纸空文。

    他之所以没说圣上无颜,还是担心皇帝年轻,面子上过不去。

    “老师不必担心,朕派出宣讲团,给天下人三个月议论的时间,想必大多数还是能听得懂道理。问道大会更是给了大家各抒己见的机会,到时候,一定能取得共识,全天下的穷苦人都会支持朕。”

    “若是还有冥顽不灵、阳奉阴违的,比如那些死也要反对开海的东南海商,朕就让遭了旱灾的北方百姓去帮他们学一学《礼记》、知道知道什么是‘天下为公’,朕也不介意派亲军帮他们学一学国法,朕手下这些亲军中可是有精通《大曌律》、《御制大诰》的读书人,还有东厂内官和锦衣卫。”

    王战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意态闲适,眼中却是寒光隐隐。

    “至于无人做官,老师大可不必担心。举人、进士这些金贵的人才都归清流,朕不跟士林清流抢,朕只要秀才、童生就行,只要朕让他们当官,老师以为,他们愿不愿意跟着朕跑?而且,朕马上就要开设民政学院,培养明法能算、会计算商税、能清丈田亩的人才,事实上朕现在的亲军都会这些,派到地方上都能独当一面,比那些只会八股的强多了,朕的亲军马上就要扩军。所以,读书人不做官威胁不到朕。”

    “......”

    孙承宗在皇极殿就已经明白了皇帝的决心,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帝能做到这一步。

    让灾民去帮商人学《礼记》的天下为公?让军队帮商人学《大曌律》?自己培养治政人才?自己这个学生,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决断、这样的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