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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随手

    “启奏圣上,奴婢已经整理好皇极殿朝会记录,请圣上御览。”

    “刘若愚,这么快都整理好了?”王战坐在乾清宫暖阁的案几后面,看向走进来的一个中年太监。

    中年太监名刘若愚,无论谁看到他,眼神都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向他的双手和双眼,或者说他全部的光彩都在这两个部位:年过四旬,人偏瘦,双手却柔细灵活,并不像一般比较瘦的中年人那样多少有些青筋暴露;双眼更是充满温润的光彩,没有丝毫昏黄,更没有一般太监的阴冷。

    朝会之前,王战让魏忠贤把最擅书写的内直房太监刘若愚调来做记录,魏忠贤就有些诧异皇帝怎么会知道刘若愚,皇帝每日骑马射箭、机关木作,理应注意不到这等角色才对。

    退朝之后,王战又把刘若愚直接给留下来,带回了乾清宫,当时又让魏忠贤一阵疑神疑鬼,怀疑皇帝是要剪断羽翼。

    刘若愚是魏忠贤的笔杆子,能读擅写,把他调给皇帝,不识字的魏忠贤不仅有些肉痛,也弄不明白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么个人,更有些害怕:刘若愚知道的太多了。

    可是人就是这样,一小步一小步的退,退着退着就退习惯了,更何况留人的本身就是皇帝——魏忠贤的主子,魏忠贤又刚刚见识完皇帝亲军的力量。

    魏忠贤当然不知道,虽然阉党的命运在王战心里早已注定,但在王战这里,真没打算通过刘若愚怎么样,因为已经不需要。

    通天大路,只管向前走就是了,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就算有些阻挡,也只是增添些腥风血雨、鲜红的颜色罢了,丝毫不能改变这条大路的方向。

    其实在王战这里,刘若愚大小也算是个奇人:刘若愚本名刘时敏,因感异梦而自宫入宫。彼世因入宫而受魏忠贤牵连沦入死囚牢,于死囚牢中凭宫中见闻写成《酌中志》自辩脱罪,以《酌中志》而名垂后世。

    刘若愚出身官宦人家,却“因感异梦而自施宫刑”,做了个奇异的梦便突发奇想自愿入宫当宦官。因自幼读书识字,入宫后先被选送内书堂,后又被选入文书房,负责撰写文案、递交通政司奏疏,后来因为能读擅写、博学多才,又被魏忠贤发掘调入内直房。如果说魏忠贤是太监中的皇帝,那进入内直房的刘若愚就相当于太监中的翰林学士。

    彼世后来崇祯清算魏忠贤一党,刘若愚入狱,为求免死脱身,居然在狱中发愤写作,以陆续写出的宫中事迹进行说理申冤,前后十几年,详细记述下宫中数十年见闻,终于写成了《酌中志》这部后世重要的研究史料,被释放出狱。

    彼世看书时读到这个人的一生,王战就觉得十分传奇:居然能凭着一篇篇陆续写出来的东西拖延十几年不被问斩,最终居然出狱。虽然这其中免不了银钱的因素,但仍然可称是个奇人。

    王战调他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再培养出一个冯保这样的太监。

    王战绝不会让某个大臣必须通过某个太监才能实现治政决策的现象再出现,但也不想浪费这样的人,尤其这里还是皇宫,这个人还正好是太监。

    眼下看来也确实是能人:给大臣们展示过新军军容之后,王战回来处理一些奏折,不过半个时辰,这刘若愚就将整理完毕的朝堂议事内容呈上来了。

    宫中内监二十四衙门,大至军械火药,贵至金银首饰,零碎至吃喝拉撒,盘根错节,弯弯绕绕,天启的记忆中也只有个大概,有这样一个人做助手,可谓省时省力。而且综合此人的才学和心志,明显是个可用之人,尤其是这个人的身份本质上是自己的家奴,只要自己不昏庸,掌握好,使用起来会很顺手。

    随着五千门生的强力登场,王战有了施展的从容,不过施展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可能:如果核实兵额军饷,就会断了辽西将门集团的财路,辽西将门集团是否会摆出一副死猪的样子,或是故意放纵东虏威逼山海,借虏施压?万一出现此种情况,就打乱了王战心中的计划。

    所以,眼前,需要震慑可能的异样心思,确保心中的大计,也因此王战决定加快招兵,并且把周围能利用的都利用起来,刘若愚就是“能利用者”之一。

    起用刘若愚,属于在上山途中随手折一根树枝当拐杖,当然这是一根长短重量都比较趁手的树枝。

    王战接过刘若愚整理后的邸报样本,一看之下不禁赞叹,这邸报上的楷书字体大小如一,铁画银钩,看上去是那样的美。无论是王战还是木匠天启都不精书法,木匠天启可以做出最精巧的机关器械,但离这样的书法足有十万八千里;王战的书法更是连天启都不如,此时脑海中也找不出太多关于书法的美誉辞藻,不过看着这篇邸报,赏心悦目之感油然而生。

    王战通篇看了一遍,毫无讹误,不禁再次赞叹这刘若愚几有过目不忘之能。不过读着似乎有点不舒服,想了想,王战提起笔来,在笔洗中湿润了一下,蘸了蘸砚中的残墨就向邸报上点去。

    刘若愚看皇帝向自己整理好的邸报样本戳戳点点、似点似圈,不由得心中疑惑。刘若愚对自己的书法、自己的记忆都有足够的信心,况且自己整理完也看了一遍,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皇帝既未发火也未皱眉,这是......?

    在刘若愚的疑惑中,王战放下笔,把邸报又递还给刘若愚。刘若愚上前躬身双手接过,后退几步,微微直起身,在眼前持正,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口唇微微翕动而无声,越看双眼睁得越大,待到看完,向王战山呼万岁:“万岁真乃天纵奇才。若早有此......”

    刘若愚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断句符号,既起断句之用,同时辅助‘惊叹、疑问’等语气语义之表达。”

    “断、句、符、号?”刘若愚一字一顿,由衷钦佩,“若早有此断句符号,何来圣人本意之争?万岁此举,造福天下读书人。”

    “造福言过其实,方便倒是名副其实。”王战淡淡一笑。“走吧,随朕去太液池的印刷坊,以后邸报印制便由你负责,你顺便也见识见识朕练的兵。”

    现在王战去万岁山再也不用大队人马前呼后拥,无论是随身的还是宫门的,周围的人每天都是在新军中轮换。随身的就在方正化、高时明、李凤祥、褚宪章、张国元五人率领的太监新军中轮换,而午门、玄武门、东华门、西华门四大宫城城门的侍卫则每日在新军中随机抽取。

    王战本人也是经常骑马来往,简洁高效。

    面对大臣对天子仪仗缺失的微辞,王战的说法是“削减仪仗,减少靡费”;而对于靡费扰民之议,即使是最挑剔的言官也已经根本说不出口:王战此时的行止完全不需要任何部司的劳顿,更与地方官府、百姓无扰。

    虽然王战现在的活动范围还没有超出皇城,只在宫城与西苑之间来往,但所有的臣子都有一种感觉,再想把皇帝禁足于深宫之中,恐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寄希望于将来的太子了,由名臣大儒将太子用圣贤书好好教诲,引回正道。

    进入万岁门,隐约有歌声传来,刘若愚有些疑惑。一转过万岁山,一阵琅琅上口的歌声灌入耳中,“华夏军人个个要牢记,杀敌保民铁律要注意......军人还有八斩刻心里......”

    王战估计了一下,应该是上识字课的时间,想必是这节课要结束了,教官在领着大家唱军歌,既巩固记忆一下军歌中的字,又巩固军纪。

    “圣上,这歌是......”刘若愚有些好奇。

    无论曲调还是歌词,这歌初听就似极容易上口的乡间小调,并无什么文采,细品歌词却是饱含大义。

    刘若愚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与王战接触这不足一天时间就发现,皇帝竟是十分平易近人,并无什么高不可攀的威仪,除了在朝堂上痛斥诸多弊端之时透出的洞彻和隐隐的杀气,其余的时候,对身边的侍卫十分和蔼,刘若愚凭一生的阅历判断,那是发自内心的平和,因此才敢问出口来。

    “这是华夏干城军纪歌,是朕从一位毛教谕所写的书中看到的,关键处借用,其余略作修改,勉强算是仿做吧。”王战带着敬意和缅怀说道。

    面对刘若愚和其他人等,大曌的“天启帝”王战自然不能把心中的伟大人物称为“太祖”,王战选择了以眼前时代的“教谕”相称,隐然便是以接受了教诲的后辈学子自居,聊表敬意。

    “毛教谕?”刘若愚在心中默念了几遍,确定从未听说过此人,但并没有再问。

    问第一句大约算是骚到了皇帝的痒处,皇帝的神情和言辞都表明了这一点,但皇帝既然没有多说,刘若愚便不再问。

    接触皇帝还不足一天,刘若愚深知过犹不及。但他已经能够确定,皇帝,绝非传说中的皇帝,无论有多少人说这皇帝沉迷木作、走马射箭、甚至要给自己封个将军当当。

    思索间,前方的景象映入刘若愚眼帘。

    最初的大棚子当然坐不下现在这么多人,但所有新军仍然以此为中心,井然有序的列队坐在小板凳上接受教育,只是分成了更多组,前面多了更多的识字教官,只在唱军歌时统一歌唱。

    众新军听到侍卫高喊“圣上驾到——”立刻站起转身,右拳捶胸,齐声高呼“见过陛下”,然后肃然而立,滚滚声浪回荡之后渐至鸦雀无声。

    刘若愚悚然而惊。

    刘若愚当然知道皇帝在练兵,更知道这些兵中什么人都有,童生、武学学生、锦衣卫、京营军卫、流民穷汉,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太监,却从未想到居然是这样一支精兵。刘若愚也是博览群书的,虽未看到过新军的操练和演习,但是看到这军容,刘若愚还是能够确定,皇帝练出了一支强军。

    “你们继续。”王战挥挥手,没有下马,没有停留,带着刘若愚和侍卫继续向通往西苑太液池的万岁山西墙陟山门而去。

    “遵令。”新军轰然齐喝,转身坐下。

    刘若愚再次动容:太整齐了。万人如一,这就是兵法中说的万人如一、令行禁止?圣上居然善于练兵?圣上......

    诸般念头翻来覆去,一时难以理清,连耳边的响动越来越大都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