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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余热

    王战于此世第一次大朝会的第二天,农历六月十三,大批的内操军一队队的去往四面八方,每一队都披甲执械、弓箭在腰,声势煊赫一时。

    内操军都出城之后,又有许多家仆打扮的人从四门急急离去,或车或马,奔向四方。

    去往山西方向的官道上,看着已经远去的内操军,许多人还在议论纷纷的时候,从城里陆陆续续又走出了许多各色人等,或是带着厮仆、绫罗加身、油光满面的富商大贾,或是成帮结伙寻常打扮的贩夫走卒,还有些僧道乞丐,不起眼地走在路边。

    当城门和大路都恢复如常、安静下来的时候,刘若愚离开了乾清宫,走向坤宁宫。

    ......

    亥时。

    乾清宫西北,接近宫城的西北角,即便是这炎热的仲夏夜,这里仍然是有些无形的阴冷,无论你身上是不是正在出着汗。

    如今,这里的冷宫已经空了,本就稀少的人声与烛光已经近乎于无,只偶有老宫女的咳嗽声传出。

    从这里沿着宫城西墙向南走上大约二十丈,向东与乾清宫和坤宁宫遥遥相对、西则几乎紧贴宫城西墙内的内金水河,有一片独门独院的宫殿院落。近七年来,这片院落历来是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云集,今日却是灯火暗淡,人声稀少,似乎是主人不在。

    这里便是咸安宫。

    往日里,成妃、慧妃等妃子都被幽禁在西北角的西二所之中,咸安宫与之同处宫城西侧,相距不过二十丈,正好能监视幽禁诸妃。客氏每日里就在这里享受着高高在上左右诸妃命运的快感。

    今天,客氏确实不在咸安宫中。

    天启在宫外给客氏营造了富丽堂皇的宅邸,规模及一应陈设用度不下藩王府邸,且还赐予客氏随意出入宫禁之权,客氏这段时间在宫内实在是没意思,便经常在宫外府邸起居。

    皇城外,东厂胡同附近的一片广大富丽的府邸中,正堂之内,客氏和魏忠贤斜对而坐,正在说话,平时身边最亲信的宫女太监、丫鬟婢仆都被赶了出去。

    客氏正埋怨魏忠贤:“我儿国兴,我弟光先,汝兄魏钊,虽俱在锦衣卫,也不过是担个名领俸禄罢了,哪能吃得苦去侦缉什么案子?此番你全都打发出京,却是为了哪般?有什么事情让别人去做就是了,还怕少了功劳不成?想要,就连军功都是咱们的,你非让他们出去做什么?我可听说了,山西那种地方,喝口水都费劲,边墙口内一带更是不怎么安生。”

    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的客氏,身上大衫,头上凤冠,似乎是准备进宫面圣的样子。

    魏忠贤刚才已经耐着性子劝慰了半晌,听到客氏的埋怨,还是耐下了性子劝说道:

    “我让他们去,亲身立功只是其一,实在是我不放心,需要派些亲信去。”

    “夫人要知道,三千万呐,皇上这是铁了心要从这些老西子身上割一大块肥肉下来,连数目都给出来了。这要是办事不尽力,或是眼皮子浅,甚至走漏消息、卖放人情,坏了皇上的大事,还有好果子吃吗?”

    “我看皇上的意思,可是铁了心拿这些老西子开刀。拿回来三千万便罢,若是拿不回来,恐怕就有人要掉脑袋。最紧要的,就是因为皇帝将慧妃他们都放了出来,咱们的人才必须要立些功劳。一点实际功劳没有,这些妃子们在后宫与皇上七嘴八舌......”

    “笃。”

    客氏将手中的明黄细瓷茶盏顿在桌案上,打断了魏忠贤,柳眉倒竖,粉面带煞,“皇上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将这几个狐媚子都放了出来?也不跟我商量。你还不让我去找皇上,难道就让她们这么回到皇上身边?”

    细腻肌肤下,因怨愤而生的几许青筋,令妖媚娇艳中隐现狰狞。

    魏忠贤心中在打自己嘴巴,暗恨自己刚才好不容易把妃子们的事劝住,怎么又提起这些妃子,嘴上却只能接着劝:“不是跟你说了嘛,皇上应该还是天启的缘故,把这些妃子放出来,大概就跟吃斋念佛、日行一善是一个意思,皇上还是在秉承天意罢了。待明年,你再回到皇上身边,还不是一切照旧。”

    魏忠贤嘴上是这样说,实则心里是无穷的震惊,震惊中还有出于生命本能而不愿正视的恐惧,要不然他也不会将魏钊、侯国兴等人都打发去山西。

    他如此安排,实是拼了老命的想要办好皇帝交待的这桩差事。以往最信任、最得力的田尔耕、许显纯已经不能让他放心,故而一定要把这几个亲得不能再亲的人派去看着,派去之前细细叮嘱,狠狠敲打。

    他太震惊了,田赋新政,朝堂上关于新政令所有文官都哑口无言的辩驳,将内操军都派出去宣讲新政,铜墙铁壁一样的新军。还有,就是皇后执掌尚膳监和今天离开冷宫的妃子们。

    他已经震惊得心乱如麻,或许震惊中还有一丝杳不可见的恐惧。正是这一丝杳不可见的恐惧令他找不到一丝解决的头绪,以至于他都不想将崔成秀等人招来——权阉从最深的心底里觉得没人能有什么办法。谁能有办法让英明起来的皇帝不再英明呢?

    于是只能在本能中抓住替皇帝办事的稻草。因而也坚决不敢让客氏去找皇帝:能否见到且不说,见到了又如何?以皇帝今天在朝堂上的言谈,还会因为谁的几句话就将刚放出的妃子再打回冷宫吗?除了触怒皇帝、让本来还没什么其他举动的皇帝做出些举动,没有任何好处。

    还不如皇帝没举动,自己这边也不要做任何举动,忠心办事,攒下一点点情面。这是魏忠贤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丝办法。

    另外,饥寒小民也好,魏忠贤九千岁也罢,在还没有到尽头的绝境中,又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都是善于自我安慰的,总是能替自己找到些苟且的理由、找到些虚幻的安全感来自我劝说,比如“我也没干什么”,“又不是我亲手做的”,“都过去的事了,难道还会从头追究不成”,“皇帝本来也厌恶那些死硬又夸夸其谈的东林,他们死两年了,皇帝不也没说什么”,诸如此类。

    多想几遍之后,恐惧往往便真能淡去一些,精神头能好上许多。这是生命避免自己因恐惧而直接吓死的本能,与多大年岁、丰富了多少阅历都无关,纯粹的本能。

    魏忠贤现在便是处于这种忽而震惊又似恐惧、忽而又感觉没什么的乱麻一样的自我劝说状态之中,无论心底的黑暗中藏着什么样的还不曾正视的念头,浮在最上面的念头就是“只要皇帝没举动,就千万不要去惹皇帝”,也因此能十分主动地找到理由去劝说客氏。

    “我就是担心......”客氏也知道此事难改,语气转为沉重。

    “夫人不必过于担心,一切从长计议。我为皇上尽心办事,助皇上筹集钱粮练兵,这都是那些文臣做不到也根本不愿意做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还要派更多的监军,这也是文臣所不喜的。”

    “皇上做这些事,最后还是要用自己的家奴,更妥帖。”

    “皇上现在每天吃在军营,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夫人的家膳。夫人将皇上从小看顾到大,如同皇上最亲近的家人,那些妃子也不能将夫人怎么样。夫人想想,三千万两,皇上如此贪财,总不会是明君吧?”

    魏忠贤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的安慰,劝说起客氏来也越发的真实不虚。

    这听起来越来越真实的劝说,其实也是在劝说自己,只不过,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吁......先这样吧,本宫倦了。”

    听了魏忠贤的劝解,客氏的心思算是放下了些,恹恹的说了一句就站起身走向后堂,留下魏忠贤独自坐在那里。

    谁都没有去抓住那一丝似有还无、还很有些飘渺的恐惧。

    生命的本能,让生命不愿去抓住;如果抓住了......会让生命吓得受不了。

    ......

    星光,洒在书房的轩窗上,窗格间清辉点点。

    窗下是一张书案,优美的木纹在烛火下如同流水,流水浸润着木质油润的光泽,整张书案看似一块深黄色的老玉。

    书案上一座山形的青玉搁笔,山势绵延不过二寸半,高亦不过寸半。山虽小,然玉色清透,放在书案上,真就像是一座雨后青山遥遥耸峙于深黄色的大地上,空灵水润,青翠欲滴。

    玉山右边是一个笔架,却不是大户人家常见的紫檀,而是老竹所制。竹色黄润,予人淡淡温暖之感。虽是黄色,但造型清健的骨架,骨架间几管悬挂的毛笔,却让人入目就似乎见到了一小片竹林。

    书案左角趴伏着一尊兽面铜香炉,兽面纹路的深处已经发黑,显然有了一些年月。径三寸,高两寸,扁圆的身形,老实而厚重的坐镇在那里,静静地衬托着青山与竹林。

    一方天地,意蕴悠悠。

    往日,书案这一方天地是书房主人最喜欢静静相对的景致。但今日,主人自打进来还没有看它们一眼

    书房内,李国普双手负于背后,一直在来回踱步,座椅上柔软的锦垫空置一晚。

    这一个月来,李国普一直盼着皇帝能像他说的那样上朝,尤其是近半个月,怎么想都觉得皇帝该上朝了,也该开经筵了。

    早也盼晚也盼,没想到盼来昨天这样一个大朝会;昨夜深思一晚,今早圣上又安排了工部那样的任务,真是如同羚羊挂角。现在想来,心中之感觉竟仍是千头万绪交织,言语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