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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私心

    “周四哥,听说了吧?”

    蹲在筐后的黑瘦汉子探头抻脖、向旁边歪斜着身子,压着嗓子问旁边的中年人。

    汉子一身灰扑扑粗布短衫,头上包着一块青布头巾,小腿上打着行缠绑腿。身前的筐里装着鲜笋,筐后横着一把锄头。他与中年人左右都有一溜竹筐,筐里是菱角、茭白等各式清脆时鲜的蔬菜,筐后面也有各自的短衫主人。

    中年人身前的两个竹笼里装着十来只土鸡,屁股下坐着一个小凳,天热的关系,头上戴着的是一顶黑网巾,身上虽也是短衫,却明显干净整齐一些,布料也是在周围人里首屈一指的细纹棉布。

    黑瘦汉子的青布头巾却已经洗得发白,头巾还只有一小块,只能包住发髻,前额后脑全露在外,几缕散落的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锄头和赤脚穿着的麻鞋上还沾着没干透的泥土,配上框里的鲜笋,显然是刚从附近的小山上刨了鲜笋进城来卖。

    “嗨,那还有不知道的?早听说了。从此呀,咱这有地的日子就好过喽。”被称作周四哥的中年人明显比黑瘦汉子消息灵通,黑瘦汉子一张嘴他就知道汉子问的是什么。

    许是长年做些小生意,中年人脸上透着些小商贩的精明。

    “是呀是呀,按着街上传的,这日子......周四哥,你说......这能是真的吗?俺咋有些不敢信呢?”听说好日子要来了,刚有点兴奋的黑瘦汉子说着说着又有些不敢置信,声音又低沉迟疑了下去,眼巴巴的看着卖土鸡的周四哥。

    听到二人的对话,周围卖藕的、卖菱角、茭白的一群粗布短衫都纷纷凑近了些。

    “这有啥不敢信的?你花上三个大子去那边茶棚里吃上两个炊饼、喝上一碗茶就啥都知道了,你要是舍得,再加三个大子要一叠茴香豆,坐到门里,听得就更清楚了。”周四哥瞥了一眼黑瘦汉子,看看周围围过来的农家小贩,略微有些得意。

    “四哥去茶馆了?都听到了?”周围的汉子们瞪大了眼睛问道。

    “嗨,这不是听说了皇上派公公们到天下各处传递好消息吗,前天哥哥我就进去坐了坐。”周四哥故作不以为然地说道。

    “嘿,四哥就是四哥,这日子就是过得比咱们强。”周围的粗布短衫纷纷赞叹。“四哥快给咱们讲讲。”

    “对对,我家祖田还剩下三亩呢,四哥给讲讲。”

    “可惜,俺家的祖田都没了......”

    “俺家也是,祖田都抵债给了钱家......”

    众人七嘴八舌,虽然多数家里的祖田已经没了,可还是两眼放光地围着周四哥,忍不住想再听听街巷间都在传的好消息,想在能去得起茶馆的周四哥这里得到再一次的肯定。

    “你们也不用急,那些公公也说了,除了县城,每个村都会去讲,让老百姓都能知道圣上的德政。”

    周四哥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并不急着讲。

    “嘿嘿,那不是还得等吗,还不知道是哪天,四哥还是讲讲。”周围的人讨好地说道。

    “讲讲?......”周四哥的尾音和眼角一样,有些往上挑。

    “讲讲、讲讲......”众人连声的催促。

    “嗯......那哥哥我今天就费费口舌,给你们讲讲......”

    “嘿呦,多谢四哥。”众人纷纷道谢。

    周四哥清了清嗓子,一阵阵吴侬软语抑扬顿挫的响起......

    ......

    城外,挖笋的小山长不过十三四里、宽约六七里、高不足百丈位于长江南岸与尚湖北岸之间。

    小山松竹葱翠,山体呈西北、东南走向,远望状如卧牛,虽不高不险,夹于江畔湖岸之间却颇显清秀。葱翠间隐现山巅楼阁,偶有挑担挖笋的人走下山径,映衬着远处的天光水色唱上一支吴侬软语的山歌,更显小山幽静。

    小山山势延展之下,葱翠的东南麓竟伸入了城池之中,令得人间凡夫之力将半山葱翠拥入怀中,真可谓“十里青山半入城”。

    大曌有此景象的只有一地,那便是以丝绸与富庶著称的苏州府常熟县。

    山名虞山,城是苏州府常熟县县城。

    此时这富庶之地,城内城外许多百姓都在议论着田赋新政。

    城外背山面湖、风水绝佳的一座屋宇连绵的大宅中,许多士子乡绅也正聚集于花园水阁之中,都在看着几案旁宽坐的主家。

    几案上摊开着一张报纸,报头上压着一尊七寸大小、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辟邪。辟邪额前眉心恰有一块黄斑,黄中带绯,色近点金,被巧手匠人顺势雕成了一只小角,颇显神奇。

    报纸上字迹工整清晰,断句清楚明了,令人一读即明文中之意。

    “牧斋先生,您看......此事当如何是好?如今我家中的佃户,已经有人张罗着要收回田籍、重立门户啦。若吾等无所作为,岂不是......”

    “是呀。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忘了当初是怎样求着咱们接受他们的投献,给他们遮风挡雨,今日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何止佃户,就连我家那些已经买断了身契的奴才都在私下里嘀咕着要赎身、要去开荒。他们也不想想,这天下哪还有荒地给他们开?”

    “奴仆好说,敢私逃,打死就是。还是那些想收回田籍的让人头疼。”

    一位位当地的乡绅七嘴八舌,探询的看着他们口中的牧斋先生,周围还有许多士子。

    牧斋先生望之如四十许人,细眉细眼,瘦脸微须,颧骨略高,身穿一件此时文人常穿的粉绿色暗花道袍。道袍宽袍大袖,袍外又未系大带,令穿着者上下通气凉爽许多。牧斋先生头上戴的也是一顶凉爽透气的黑漆纱罗四方平定巾,纱网间隐见发髻;脚下白袜踩着一双云头素履。整个人颇有几分高古出尘之意。

    能被称为牧斋先生,又是在常熟虞山脚下,便如同那十里青山半入城的景色一般,此时的大曌只有一个人:牧斋先生钱谦益。

    钱谦益,万历三十八年的探花,数度入朝又数度归家,自从天启四年被革职回乡之后,到现在一直在常熟老家闲居。此时他听着众乡绅的七嘴八舌,仍然是一片云淡风轻,缓缓踱步到窗前。

    众人的目光自然是追着他转。

    此时他这身打扮,在这个季节的江南,既颇为凉爽又不失礼数,在士林中颇为流行。

    “无所作为当然不可。”望着小湖中的荷花,钱谦益说道,“非止诸位手中报纸,京中同僚亦有人来信,其心拳拳,其辞切切。圣上此等作为,明显是受了阉党奸佞蒙蔽。我等虽闲居民间,却不能忘了家国天下,当以当仁不让之心匡正朝廷。然而若是简单上疏,却也未必有多大效果,观报纸上所言,圣上可谓主意坚定,轻易难改,只能静待时日......”

    钱谦益说着说着,抚须沉吟,眼睛越过水面,看向远处。风正在湖面掀起粼粼水波。

    “牧斋先生——”有人沉不住气,见钱谦益说“静待时日”后便沉吟不言,有些急了。

    “诶......诸公莫急。诸公且想想,便是张居正在时又如何?”

    钱谦益转过身,向众人摆摆手,神色颇为轻松。

    “清丈田亩七百万顷,考成法如枷如锁,大曌的田赋又收上去多少?七百万顷,真就收上了七千万石了吗?虽比之前收的多了一些,却也不足现今皇帝所言之半数。”

    “张居正之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如从前?万历爷那般爱钱,真正收上去多少商税,诸公还不是心知肚明?这田赋也好,商税也罢,圣上自己愿意交就交吧。京城以外的,终究是要靠天下百官与士绅。当年洪武太祖一扫胡尘,威望冠绝古今,还不是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诸公莫急,且耐下心来,静观其不了了之。”

    说的是事关天下亿万百姓之事,是皇帝着力推行之政,但钱谦益确实一派云淡风轻,只因他根本不信皇帝能做成此事:

    全国各地都收不上去,皇帝还真能凭着那几个新军将大家都杀了不成?洪武太祖扫平天下,驱除鞑虏,威望天下无二,对百官那般严苛也没这么干过。洪武太祖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收上去三千五百万石罢了。具体操作起来,随随便便报一个洪涝灾害、报一个干旱少雨,皇帝还能亲自来看不成?还不是要听下面官员的?

    众士绅听到钱谦益一番话,尤其是提起洪武太祖,说“收上去多少商税心知肚明”,都嘿嘿讪笑起来,似乎都轻松了不少。钱谦益不相信的事情,他们绝大多数人其实也不相信,毕竟没谁能超过洪武太祖,只是遇到这种触动利益的事就要本能的反对、有所反应罢了。

    不过也有人还是担忧:

    “牧斋先生,若是有那阉党酷吏急于邀宠献媚,对我等下手又当如何?须知现在地方大员多为阉党啊。”

    “是呀。”

    “此事不得不防。”

    闻听阉党酷吏邀宠献媚的可能,周围人担忧复起。

    “诸公,圣上说的不是要收上来多少,而是说‘有田者皆纳赋’,圣上要的是公平,难道那些阉党家中都没有田亩?没有商铺?他们哪一个不贪?那些阉党品格虽卑劣,却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自毁长城的。不信,诸公且拭目以待,秋粮之时即见分晓。”

    钱谦益神态自若,轻抚长须,颇有几分妙算天下之气概。

    “嗯......牧斋先生所言有理,直指要害。”

    众人闻言彼此对望,点头之间又轻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