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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小人 2 千金一饭,两副面孔

    “从何得知你不必管,朕自有消息渠道,不过朕可以告诉你,消息确凿。”王战看着李邦华,目光清澈,意态坚定。

    看着面容灰败的李邦华,听到他涩滞的问话,王战觉得,他应该是真不知道某些人背后的某些龌龊意图,至少是知道得不多。但王战也知道,此时可不能心软,今天的话,必须说透。

    此世的种种迹象,泄露出来的一句句言辞,朝堂阁老重臣的实际变化,尤其是叶向高在“密揭”事件之后成为了首辅、直到天启四年辞官荣休的结果,清楚的表明,王锡爵写给万历帝的信件确实被泄露了,有人借此操纵朝廷选拔重臣。

    叶向高的奏疏也表明,东林攻击当时在朝的首辅和次辅,阻止在家的前首辅复出,全力将叶向高推为阁老,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他叶向高并非毫无动作,而是恰到好处地上疏做了配合。

    而即便是如此成为的首辅,叶向高面对在背后推升自己的东林、面对东林顾宪成诸人与非东林之人的争斗,也还是曾经说过“门户之祸由此益炽矣”,显然,叶向高对东林与非东林的争斗的看法是很不好的,他认为这是党争门户之祸,绝非国家之福。所以,东林到底有没有党?

    听着皇帝的斩钉截铁,看着皇帝清澈的目光,李邦华相信皇帝没有撒谎,于是脸色愈发如死灰。

    他以及所有文人都知道,历来文人名士之间的书信往来,是不会在看过信之后就将信烧掉的,而是会保存起来,将来结成文集,刊印出来流传后世,约等于“立言”。尤其是像这种自以为是“社稷第一功”的书信,那更不能毁掉,而是必定要收录到文集当中,要当做荣耀传扬后世的。甚至对于某些虚荣的人来说,最好是当时就能炫耀出去,扬名士林、扬名天下。所以他相信,皇帝说自有渠道得知,当不是什么虚言,必定是真有这封夸赞李三才“社稷第一功”的信,皇帝必定是知道了这封信的确切消息。

    唯其相信,所以愈发面如死灰。

    “你可知朕这些天仔细梳理之下,还看出了什么?”看着李邦华的样子,王战硬起心肠接着说。

    “微臣不知。”

    皇帝相问,李邦华只能回答,回答的自然是有气无力。

    “朝中有阁老的时候,他们拼命攻击;逼得阁老们都辞职之后,他们又拼命推荐自己人。”

    “万历二十一年京察,孙鑨、赵南星、顾宪成不顾规矩,将京察的结果越过当时的阁老,直接呈报给久不视事的万历爷,这是为何?朕想来想去,大概是企图蒙混过关。而十几年后,万历三十四年,他们却又反对皇帝的中旨直接选阁老,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越过阁老将会推结果直接报给皇帝的作为,同时还开始反对九卿会推推荐阁老,只想把选拔阁老重臣的权力掌握在吏部手里,只因当时的吏部是他们觉得能左右的人。而当他们发现吏部赵世卿不肯完全顺他们的意,他们又立刻变脸攻击赵世卿,不惜攻讦赵世卿‘误国欺君’。”

    “前后对照着看,朕发现,规矩也好,标准也罢,在他们的嘴里变来变去,唯一不变的是把自己的同党推上来。无论是皇帝还是九卿,他们都想架空。”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可以先咬定别人是坏人,对人进行有罪推定,然后以此为由窃取老师私信,偷窥,再泄露信件内容,挑动朝中官员攻讦已经荣休在家、仅仅是与皇帝书信往来的大臣。窃信窥私、操纵官员任免这等卑劣无耻、祸国殃民的行为,被他们轻描淡写的说成是小节、是为了匡扶社稷,被他们以‘匡扶社稷’之名描绘的清新脱俗。”

    “一张脸变来变去,对人对己完全是两副嘴脸,何其不要脸?他们若还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他们的无耻。他们后来说正直官员都支持叶向高,担心王锡爵复出会凭其过人能力支持万历爷、会危害社稷,所以李三才不顾师徒之情、大义灭亲,窃信窥私、泄露内容,阻止了王锡爵复出,让叶向高登上首辅之位。如此,正直官员才能放心。恰恰证明了他们的无耻。”

    “当年京畿道御史徐兆奎说朝内官员与削藉为民的顾宪成有勾结,结为朋党‘东林党’,朕看,一点也没有说错。”

    王战一番长篇大论的总结,直言顾宪成、李三才等人以大义之名行无耻之事,虽是声调不高,听在李邦华耳中却是如同狂风骤雨。

    听着皇帝的评语,看着御案上那些显然被皇帝梳理了一遍甚至几遍的奏疏,想想皇帝梳理得清晰无比的来龙去脉,脸色灰败的李邦华只能是无声长叹。

    听得皇帝说“朕自有消息渠道”,李邦华没什么怀疑,魏忠贤和近两个多月见识了王战种种的满朝大臣们却是脊背森寒:皇帝果然另有密报,却没有被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不知皇帝是何时布下的此种实力,连顾宪成与李三才之间互相吹捧的书信都知道,实在可怖。

    “若真如圣上所言,此辈所为,实为无君无父,虽死亦当追责,以儆效尤。”猛然之间,洪亮的声音震荡朝堂,却是刘宗周站了出来。

    刘宗周虽是阉党的死敌,与东林亦多有来往,但他为人向来端方,端方到在大多数人眼中极为古板的程度。他是绝不屑于朋党站队的,对他来说,自己首先是孔圣弟子、儒家门徒,而不是什么朋党,处事的原则绝对是帮理不帮亲。在他的眼中,这种事绝对不能容忍。

    “追责就不必了,朕不想鞭尸,但今天的对答,照样会登在报纸上,大义私利,是非黑白,让老百姓自己评判吧。顾宪成不是说‘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吗?说的很好,朕就是让天下人都听到。也让老百姓顺便评判一下他顾宪成做得如何、他是如何对待意见不一之人的。”

    “朕今天与诸位爱卿说这么多,非是为了追究什么,而是为了能与诸位爱卿开诚布公的交流所思所想,希望诸位爱卿能与朕一条心,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振兴大曌,近则外御鞑虏,内拯生民,远则大曌永兴,华夏道统永续。再不要因为自身的腐朽而导致蛮夷入主、瓦釜雷鸣,致使汉家百姓死难无数,残存者沦为四等贱民。谁若让大曌沦落入此种境地,谁就是大曌的罪人、是华夏的千古罪人。朕,不想当这个罪人。”

    “朕只是想让天下人记住,朋比为奸、党同伐异、为了反对而反对,俱是让大曌沦落的腐朽之行。”

    王战要极力的争取刘宗周、李邦华这样的史书上的殉国忠烈,对李三才、顾宪成之流根本没放在心上,根本没兴趣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与心中的华夏相比,他们什么都不是。

    “圣上宽仁。”养气功夫十足的刘宗周听了王战的一番话,一直极少波动的脸上在今天再次现出动容之色。

    皇帝为国为民的话语中,华夏道统四字触动了他。当然,触动他的还有四等贱民——那是鞑塔尔入主中原时南方汉人的地位,北方汉人也不过是三等,不如鞑塔尔,也不如被鞑塔尔征服的统称为色目人的西域诸胡,低贱无比——鞑塔尔或色目人打死一个汉人,只需少少的赔一点钱,最多赔一头驴。

    “李邦华,朕再问你,你说说,李三才当初企图入阁主政,有许多人反对他,身为平民、坚称从未遥控朝政的顾宪成就给内阁首辅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写私信帮助李三才,这不是干预朝政是什么?前脚拆人私信、泄露内容,阻人入朝,骂王锡爵写信是‘密揭擅权’,后脚自己就给当朝首辅和吏部尚书写信,推人入朝,被发现了之后居然又大义凛然地摆出一副公开为国举贤的样子。何其虚伪,何其无耻?说他‘讲学东林,遥执朝政’说错了吗?”

    王战穷追猛打,誓要一战唤醒李邦华等人,把他们争取过来。

    “顾宪成说‘即使天下有一分可为,亦不肯放手;天下有一分不可为,亦不可犯手’,他力推李三才入阁,有没有犯手?”

    “口口声声清廉自守,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他顾宪成听不到李三才是何等豪奢吗?就算不去民间打探一番,自己吃李三才的那顿饭总该知道是多少钱吧?”

    “党争之祸国,在于为了反对而反对,‘异己者虽清必驱,附己者虽秽必纳。’对于顾宪成来说,李三才是清是秽?”

    对着脸色灰败的李邦华,王战连连发问。

    李三才死后,夏允彝寻访凤阳淮安等地,还能听到许多李三才豪奢的事迹,最后也只能叹息李三才“负才而守不洁”。但在王战看来,这并不是最恶劣的。如果写一封天下皆知的公开信没什么,磊落。可是李三才前脚拆人私信、阻人出山,一群同党弹劾人家“密揭擅权、交通乱政”、“借密揭以行其私”,后脚顾宪成自己就给当朝首辅写私信、力推李三才为阁老,被发现了之后又摆出一副公开公正为国为民的样子强辩,着实的虚伪无耻。

    面对皇帝的连番发问,李邦华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让自己站得稳一些,然后还是只能重重的叹息。

    李邦华知道:李三才身为凤阳巡抚、漕运总督,如此大员,且身为都察院佥都御史,本身就是绳愆纠谬的言官,却以豪奢之名著称于世,于凤阳、淮安更是路人皆知。李三才请顾宪成吃的两顿饭更是天下闻名,第一顿饭,在老百姓面前吃,四盘青菜;第二顿饭,在最好的酒楼吃,“盛陈百味”,一饭所费,千金不止。李三才还曾经对老百姓说,要是朝廷少收些矿税商税,那些矿主商人也能有些余力为百姓做些善事。

    以前,他心里或许还出于本能,本能地把不愿正视的东西放在一边不加理会,但现在在皇帝环环相扣的对比之下,以他的性子,没法不正视了:人前人后两张皮,“直”从何谈起?“廉”又从何谈起?就因为请你顾宪成吃了千金一饭?老百姓穿着破衣烂衫,你李三才身旁的矿主商人却穿着绫罗绸缎,这穿着绫罗绸缎的怎么就没有余力做善事了?

    正视之下,心中便不免觉得这很无耻,不只是顾宪成,而是几乎整个东林:

    说李三才“廉直”的这封信被公之于众后,许多东林之人拼命为之辩解,说顾宪成是为国举贤,但之前却骂王锡爵“密揭擅权”;当李三才的豪奢为人所知后,又说李三才极有能力,虽然清廉不太到位、点喜好讲排场、有点喜好收集古董、房子也有点富丽堂皇,然而浙党更不清廉。至于如何排场、如何收古董、房子富丽堂皇到何种程度,他们从不细说。

    讲道德、清廉的是他们,一旦自己人不清廉,马上开始比烂。

    对此种比烂,他自然也是极其厌恶,所以此时还是无言以对。

    ......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听着皇帝的条分缕析,听着皇帝的论断,看着无言以对的李邦华,看着那灰败的脸色,殿上阉党诸人颇有解恨的感觉,有些人兴奋得面皮都有些发红,心中念念不已:口口声声君子、小人,你们最小人,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