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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科举 3 圣人榜样

    无声的金殿之中,群臣觉得光阴似乎停止了流逝,身后照过来的阳光似乎也越发的令人燥热,虽然那斜斜透过窗纸的阳光并未能覆盖皇极殿太大的进深。

    “若为生民立命不只是说说而已,那朝廷官员便必须通实务,必须要躬下身去为百姓做实事,必须能保证穷人不受私加滥派盘剥,必须能让百姓得到富足和公平,必须能让国朝府库充盈、兵精粮足。”群臣无人回答,王战自己回答,给出了确定无疑的答案。

    这答案当然无人能够否定,殿上安静依旧。

    “再说说‘微末’之评价。单说君子六艺,那可是至圣先师孔圣所定。至圣先师能开强弓、驾战车,可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后世学子不当追随之?怎能说微末?”在群臣一再的沉寂和刚刚升起的些微反省中,王战抛出了自宋朝以后儒家最无法回答的问题。

    汉末、三国之时,华夏的儒生有许多能策马扬鞭、持剑杀贼的,军队接到匪讯警报后赶到地方的时候,往往见到的是地方文官已经亲自上阵拿下了盗匪豪强,那可真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到了大唐还有李青莲这样豪迈的诗仙,诸多投笔从戎的文人;而到了大宋,因为朝廷奉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儒生彻底转为文弱,可堪称道的大概就只有一个辛弃疾了。

    现今号称日月重开大宋天的大曌同样如此,绝大多数儒生只知夸夸其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要说驰马射箭了。除了大刀卢象昇,这些年能被人所公认的能驰马射箭的科举文人,大概只有熊廷弼和朱童蒙二人,除此之外,再无人能效法圣人一二。

    “......”

    皇帝以孔圣人为榜样相问,群臣无人能望榜样项背,只能惭然。

    令臣子惭然的皇帝却不肯停止,继续向下推进:

    “群经之首乃是易经,易经开篇便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诸公,何为自强?至圣先师能开强弓、驾战车,可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如今的后辈弟子却手无缚鸡之力、面对外敌入侵只能自尽,这是自强吗?”

    “读圣贤书者欲为牧民之官,却不通农、工、商事这些富民强国之道,不能使国富而兵强,国家边关危急,国库却空空荡荡,养兵之粮饷频频拖欠,这是自强吗?”

    “身为大臣,自己治理的国家屡战屡败是自强吗?”

    “之前冯从吾为了替首善书院辩护,就说‘宋朝与外敌竞争不力是由于禁止讲学’,这不是昧心欺人、欺负朕年少读书少吗?”

    “宋之党禁,从庆元二年到嘉泰二年,不过六年多的时间,嘉泰二年二月之后便已经弛禁,宋理宗宝庆年之后理学更是大盛。宋理宗之所以被文官议谥号为理宗,不就是因为他允许诸般大贤讲学、令理学大兴吗?嘉泰二年到德祐二年相距七十四年!宝庆元年到德祐二年相距五十一年,党禁六年多,之后理学大兴至少五十多年,足足两代人的时间,若这些人的学说真的于国有益,两代人还不能令大宋强盛吗?可理学大兴数十年的结果又如何呢?南宋还不是在德祐二年国破家亡?冯从吾将德祐之祸归于七十多年前的党禁,却丝毫不提弛禁后理学大兴五十多年,何其无耻?”

    “书院理学大兴,南宋国破家亡,自强在哪里?朱熹所注释的《四书章句集注》于国家的益处又在哪里?一群夸夸其谈的废物,甚至是私心自用的废物,有何脸面面对圣人所赞的群经之首?”

    王战越说目光越明亮,列史实,讲道理,字字沉重如攻城重锤。

    闻听皇帝的质问与最后的评语,阉党群臣再度兴奋起来,他们以为刘宗周彻底触怒了皇帝。非阉党诸人则止不住的沮丧。

    不管是哪一党,王战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已经可以称为逼视,话中之意已可称是咄咄逼人——虽然皇帝仍然字字沉稳,语速并未加快,甚至略有减缓,只在最后才略有加重,但书院理学大兴五十年后南宋便国破家亡的史实本身实在是太过沉重。

    “国家自有法度,可现在我大曌官员为图偏安,便给那些来互市、来投奔的鞑虏种种法外优待特权,使其凌驾于大曌之民,边关百姓常常因之而受欺。受欺之百姓告到官府,官府却罔顾国朝律法,一味的压制自家百姓、只图息事宁人,百姓稍有反抗便被治以破坏和睦、擅自启衅之罪,令百姓只能忍气吞声、对朝廷怨声载道,这又是自强吗?圣人门徒,就是这样学习群经之首、就是这样治理国家的?”

    稍后,王战将前倾的身体坐直,又将大曌边关的现实问题抛出。

    无论东林还是阉党,面对皇帝砸过来的事实,还是无人能接得住,都是哑口无言。

    六月以来,几次的朝会,皇帝的话语都如同一波波的大潮,而殿上的一次次寂静便如同大潮的间隙。只要有大潮,就有寂静的间隙,两个月以来一直如此。

    黄立极他们还好,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连皇帝亲自练的精兵都见过了,刘宗周、徐光启他们可是刚回来没几天,今天才是第二天见皇帝,都有些身处狂风巨潮之中的感觉,隐隐约约开始感受到之前邸报上的内容辩论于朝堂之上时其他大臣的感受了。这时候如果谁跟他们说王战是木匠皇帝,必定遭到痛斥,这是木匠能问出来的?儒门大贤都难以回答。

    “微臣赞同圣上之论。读圣贤书,口中以天下为己任,却不肯真正为天下做事,坐视国家残破、百姓沦于水火刀兵,实在是背离了圣人真意,忘记了自强不息。”

    沉寂之中,毕懋康昂然出列,徐光启也紧随着站了出来。

    他们二人都是既读圣贤书、也追求实务报国的实学大家,要不然二人也不会努力钻研铳炮之类的学问。徐光启更是可称为此时的大宗师,数学、天文历算、机械、农学皆为当世有数几人之一。历史上,能与徐光启比铳炮的便只有毕懋康和已经逝去的赵士祯,能与徐光启比数学并且还有所超出的,以王战有限所知,彼世只有发明十二平均律的朱载堉和嘉靖年间便发明了导数微积分的王文素——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大数学家,王战想不起来。

    刘宗周微微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嗯......刘爱卿,朕身为天子,欲追求‘内圣外王’可对?”王战冲毕懋康、徐光启微微点头,却并未顺势说什么,也并未追问刘宗周的答案,稍等了一会,提出了新的问题,关于“内圣外王”。

    两个当世实学大家受到触动,出言支持自己,王战深感欣慰,此时意态愈发的从容。

    首辅黄立极看着面容黝黑却愈发从容的皇帝也不禁再一次感叹:皇帝这两个月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除了面容还能看出原来的轮廓,其他的都认不出来了。相似的面容轮廓中,也有很大不同了,嗯......棱角更明显了,多了许多英武之气,定是与练兵习武有关。

    除了黄立极,群臣中不少人也都在心中暗自琢磨。

    “启奏圣上,为人君者,追求内圣外王,不但无错,反而近乎圣贤。”刘宗周整衣肃容而答。

    “既然如此,朕以圣贤之书追求内圣,且于治理国家之时躬行实践之,即便不全对,想必也无大错,然朕想问你,外王如何得以实现?”

    “亲贤臣、远小人,读圣贤之书而求甚解,由其经义而求三代圣王之道,效法三代圣王之行、尧舜之道,修德政,柔远人,则远人来附、天下归心,自可得成外王。”刘宗周对答如流,只因这就是他心中所坚信的。

    “远人来附,天下归心?”听了这八个字,虽是面对刘宗周这等当世大儒,王战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哂笑之意,“那......国朝庇护了东奴二百年,他们造反是因为国朝不行尧舜之道?北宋那般物阜民丰、善待士子,却被金国那般攻打、羞辱,最终亡于金国,也是因为不行尧舜之道?难道大宋朝中没有贤臣?”

    面对皇帝的问题,面对问题中的事实、事实中的尖锐矛盾,刘宗周艰难无比地在心中运转着毕生所学。

    “柔远人?那是不是应该先‘柔子民’呐?总不能不先‘亲亲’却先‘亲疏’、不爱自己的百姓却去爱外人吧?那现在大曌的百姓日子过得都怎么样?可否算作是‘柔子民’了?”刘宗周还没想好怎么说,王战这边又已经发问。语气仍然平和,问题却也依旧尖锐之极,“还有,远人不信仁义,只信杀戮争夺,你怎么办?”

    王战要用刘宗周不假,但王战绝不是要捧着用,王战要把所有这些人捶打得合用,要把这些人捶打得附和时代的进步潮流,若是人品非常值得看重,但是思想却顽固不化、固步自封的,那王战也只能说声遗憾了。

    “圣上,市井百姓皆知,大宋朝中奸佞当道,忠良遭难。”刘宗周终于答了出来,但回答的有些勉强,且三问只得一答,更不知皇帝最后一问的内涵是什么。

    此时的民间百姓都知道赵构、岳飞、秦桧、韩世忠、梁红玉,事实上就连东厂大堂都郑重其事的挂着大幅的岳飞画像,以精忠报国自诩,与此对应,东厂大堂堂前还有一座“百世流芳”牌坊。这些刘宗周自然都知晓,但是对于只信杀戮的远人他是半点也不了解。

    “岂止奸佞,大宋还有昏君。只是,这奸佞读不读圣贤书?昏君读不读圣贤书?他们知不知道柔远人?大宋之柔最后是何等凄惨的下场?”就着刘宗周的回答,王战继续追问,话语中‘昏君’二字毫不避讳的便说了出来。令殿上群臣都为之错愕。

    “这......”刘宗周一时语塞。

    “金国对大宋的攻打、屠戮,建州东奴对我大曌的背判、对辽东百姓的屠戮,你没有回答。没关系,朕来告诉你,也告诉诸位爱卿们。”王战目光越过刘宗周,笼罩向群臣,“身边的道德习俗也好,圣贤书中的千秋大义也罢,只能对同种文明或者说道统套用,套用到异种文明身上,轻则自取其辱,重则百姓涂炭、丧身辱国。”

    “你们一定要牢记,圣人从未片面的强调宣德化、柔远人,圣人问的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圣人答的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