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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海事初议

    君臣对答之间,其他听到了“命运低,得三西”仕官谚的群臣,无言中多少有些不得劲:皇帝怎么什么都知道?知道便知道了,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嗯,朕相信你会为了老百姓尽心尽力。关于修路,朕这里有一个利用延安石脂水的办法。石脂水练出火油之后,剩下的更粘稠的黑油与碎石拌合,用碾子压平,不惧风雨,经久耐用,即使坏了也维修方便,具体的方法朕写在了书里,你回去看吧。王爱卿,你也有一份。”

    对于徐光启的承诺,王战表示相信,又特意的提点了一下沥青马路,这可是可以极大的提高运输效率的东西,而且对车轮、车轴最友好。

    至于石脂水,是来自于唐朝时的称呼,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称为石油,也确实就是后世的石油。沈括还曾亲自以石油燃烧之后的黑烟制墨,自言远胜松烟墨。大曌此时还是将石油称为石脂水,军中则将石脂水熬制出的更易燃的轻质油称为火油,所以此时也有人将石脂水称为黑火油。

    在陕西延安地界,有的地方石油能自然地冒出地表,用盆桶即可收集。所以王战所言之沥青马路,里面的困难之处主要在于碎石,这个时代可没有破碎机,除了收集自然风化的碎石,就只能依靠人力和火烧水激之法,效率很低。不过效率虽然低,却也是消化人力、创造就业的好渠道,没有山石的地方,更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畜力长途运输。只要这件事做起来,立刻可以消化掉许多到处乞讨的灾民,同时还可以改善大曌基础设施。

    听皇帝说到了修路和书,刘若愚自然知道该干什么了,王战话音刚落,刘若愚就恰到好处地将一包袱书册交给了徐光启,一包袱书册交给了王徵。包裹里是王战根据记忆整理出来的方程、几何、天文、筑路、农田水利这类书册,但不包括铳炮和标准化的理念与做法。

    徐光启和王徵连忙珍而重之的接了过去。

    二人酷爱实学也精通实学,总认为能拯救今日之大曌的只有实学。听说了皇帝设计的新铠甲在宁锦大显神威之后,早就渴盼能见到皇帝的实学成果,如今皇帝将整理好的书册交给他们,这可比见到一件铠甲宝贵多了,这可是学问的传承。二人内心激动不已,面上也是抑制不住地显出动容。

    “启奏圣上,开中法可保大量的粮食长久运来,增加边镇本地的耕田数量,但终究需要一些时日;陕西本地官仓,情况未明,臣不敢妄断多言,不过臣以为眼前亦可从京城和周边调粮,至少可起运十万石以解燃眉之急,这些调走的粮食,通州的漕运码头很快就可以补足,不会影响京城民生。”挂总督仓场户部尚书衔的户部右侍郎苏茂相忽然出班启奏。

    苏茂相这个挂衔的总督仓场户部尚书本身就比较称职,对治下的具体事务还是比较了解的。尤其是近两个月目睹了皇帝的变化之后,细细思量之下,将职权范围内的具体事务又进行了仔细的梳理,对下属也多番警示,并且亲自检查粮仓,眼下至少是令京城周边的仓储状况好了很多,那些比猴都精的仓储官吏在他的警示下迅速的将粮仓补足,没有发生一起放火平仓的事件。

    “哦?那倒是好,苏爱卿此议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朕倒是没有想到。这些粮食正好与徐爱卿一同出发,有了这十万石,赈灾之事大有不同。看来,苏爱卿对部务十分清晰呀。”王战确实有些惊喜,自然不吝微笑夸奖。

    君臣二人对答之时,郭允厚面色时青时红,王战在御座之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动,再扫徐光启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其实郭允厚官声一直不错,在北直隶文安知县任上颇能发展民生、兴修水利,就在去年文安县还五谷丰登,老百姓到现在都还念着他的好。在洛阳任上时,他对福王的横征暴敛、强行摊派、侵占民田亦是坚决抵制。

    其实京城和周边自然也不可能一点粮食都没有,只是没有二三百万石罢了,对于解决欠饷大事虽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可是对于解灾民的燃眉之急还是有用的——灾民只要一天有三顿粥就能不死,就不会造反。郭允厚对此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自从任了户部尚书之后,如同陷入一章大网之中,做县令时还能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现在却如陷泥沼、寸步难行,渐渐地越来越畏首畏尾。虽千方百计的想筹措钱粮支持前线用兵,可是终究是心力交瘁,如今已经想辞官回乡了。如此心态之下,遇到钱粮难题自然有点习惯性放挺,反正这些年的岁入就是那样,皇帝也没办法,所以根本没有细想能解决多少,只是习惯性的说不、哭穷,忘了此时的皇帝已经大为不同,结果呢?自然是遭到了申斥。

    他此时脸上青红变换也不一定是对苏茂相有什么不满,更可能是羞愧难堪。

    而王战虽穿越为皇帝,对苏茂相所说这些细节却并不了解,习惯性的总以为大曌官场烂透了,什么都不会剩下,也就没想到从京城调运粮食,也算是灯下黑了。其实细想想,京师怎么可能没有余粮?再贪的官吏也不敢让京师和周边没有应急能力,把粮仓亏空到那种程度就不是发财有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圣上谬赞了,此不过微臣本职而已,微臣恰好熟悉仓场。”苏茂相不骄不躁的应对皇帝的夸赞,只按照所挂职衔说这是自己本职。

    徐光启虽与苏茂相关系一般,闻言却也十分高兴:白水已经造反,能带着十万石粮食去陕西,无论对灾民还是地方官吏,号召力大不一样,自己可以迅速的取信于灾民。

    “启奏圣上,臣有一问,望圣上恕罪。圣上方才说让船厂准备好造福船,可是要开海禁?若是如此,圣上还请三思,祖制片板不得入海,便是因为一旦开海,海盗猖獗,东南倭患就是前车之鉴。”眼见连赈灾的粮食都初步解决了,御史刘兰想起了皇帝说的造船事宜,十分担心。

    “圣上,微臣也有一言,大福船乃是远洋之船,眼下实实无必要造之。须知当年下西洋之举耗费极其巨大,对朝贡之国的回赐更是令我朝不堪重负,我朝虽得其名,却大失其实,得不偿失,圣上不可不慎。”给事中程注也随着刘兰进谏,而且他想到的是远洋之事。

    他说的也不假,当年对朝贡诸国的厚赐,确实是得不偿失。

    听到这二人的进谏,群臣都再度警醒起来,将目光投注在皇帝身上。海上之事,由不得他们不紧张,真担心海盗的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背后海商海贸的极其巨大的利益,另外还有一部分则是漕运的巨大利益,总之,大曌海事,背后错综复杂,利益牵扯极广、极其巨大。

    “爱卿不必担心,任何事情朕都不会贸然行事,船厂也只是暂时先准备起来。至于朕的目的,首先就在于打击海盗,爱卿们想想,我大曌福船本为海上利器,如今西夷在海上却占了上风,若是有一天,西夷从海上来,大举寇略,凭其坚船利炮,危害定然远胜倭寇,诸公不可不察。至于是否开海便会有海盗,诸公也不妨多方了解,多做分析,咱们以后再议。总要有胜过西夷的舰队,否则开什么海。再者说,总要量入为出,没有钱粮,百姓尚且饥寒,怎能冒然造船?”

    王战并没有把心中所想都告诉群臣。钱粮没收上来,新军没有再度扩大之前,说的太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有反作用。所以只明确告诉他们这个事不急,八字还没一撇呢。尽量轻描淡写。

    “圣上本该垂拱而治,如今却每日在烈日下亲自练兵,面色已经被晒得黑了许多,还要宵衣旰食操心国政民生,操心海盗,操心西夷,实在是臣等无能,于实务无半点建树,空谈大言,方累圣上操劳。微臣惭愧无已,微臣若是能有尺寸之功,也不会让圣上操劳至此,请圣上治罪。”

    虽然皇帝说“只是暂时先准备起来,以后再议,总要量入为出”让群臣放心不少,但他们却不可能全然放心,毕竟开海绝对是一件大事。他们正想进一步深入,黄立极却忽然出班叩头,痛心疾首。

    现在的形势,自己该做什么,黄立极想得很清楚。皇帝乃是天子,天命大义加身,且已经练兵有成,实实在在的强兵在手。现在又明显在重用实学之人,革故鼎新,却没有变动自己和其余几位阁老的位置,只是增加了一个孙承宗,那么皇帝的意图就很清楚了。那自己应该怎么做?该做的就是体恤圣上之不易,协助圣上协调诸部、引领群臣,消弭党争。他已经认定,舍此之外,皆是危途,所以才有这一番自承在实务上无半点建树,既批评自己,也替皇帝批评群臣。

    殿上群臣则颇为意外:黄立极这是怎么了?至于吗?

    “爱卿快快平身,朕身为华夏的大统领,现今大曌的皇帝,为国为民操劳也是分所应当。格物实学非一日之功,格物实学不兴也非一人之过,既然已知是非,今后你我君臣共勉便是。”王战体恤地说道。

    王战确实没想到黄立极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在现有的科举官吏制度之下,这番话,对于自己这个意图变革的皇帝来说,几乎就是投名状,尤其是他选择的这个时机。

    “微臣惭愧,请圣上治罪。”有首辅在前,诸阁老、尚书、大臣们也只能跟着纷纷请罪。

    同样俯首的吏部尚书周应秋面色沉痛,眼珠却是乱转:两个月前圣上还说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变动,如今看来,朝中的官员是不做变动了,圣上却是在不停的设立新部新官,这朝廷......恐怕是要变天了。

    魏忠贤更是痛哭流涕,“皇上,皇上心忧天下,心系万民,皇上哪有什么责任,都是老奴无能。老奴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皇上分忧,老奴该死啊......”魏忠贤捶胸顿足哭倒在地,连连磕头,旁边随侍的小太监也全部跪倒俯伏。

    “众位爱卿请起,刘若愚,快将大伴扶起来。”王战说道。

    刘若愚走过去,和王体乾一块将魏忠贤扶了起来,魏忠贤也逐渐收声。

    王战是真有些佩服魏忠贤这掉眼泪的功夫,说哭就能哭,而且真有眼泪。

    “圣上为国家百姓操劳,无时得闲,虽贵为天子,却不能如臣下一般尚能有闲时悠游泉林之间,臣等实是惭愧。”却是玉树临风般的张瑞图掩面叹息,轻拭眼角。

    “悠游泉林之间,朕也想啊。那种心情该有多好。然而治理国家,便当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心情,毕竟,亿万百姓在等着朝廷的决策。”王战听了黄立极、张瑞图的话也确实有些悠然神往。这两个多月,他可确实是殚精竭虑:面对现实的诸般算计,整理记忆中的资料,与新军同操同训,说不累是假的。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刘宗周咂摸着王战的话,越咂摸越有味道,不禁正色施礼道,“圣上此言,大有圣王心胸。”

    “是呀。”

    “是呀。”群臣也大感此言不凡,纷纷称是。

    “嘿,朕可不能把别人的东西窃为己有。这话是朕从一位教谕写的书中看来的,朕当时十分喜欢,便记住了。”王战笑道。

    “圣上,此等人物,才学当不止做一个教谕,何不召其入朝?”刘宗周大起惜才之心,“即使不入朝,朝廷也当封其名爵,使其显耀于当今,传诸于后世,以为师表。”

    “他老人家如今是真正的悠游天地山川之间,是不会入朝的,你们就别想了。好在他老人家的书朕已经读过了,让朕已经能够拨云见日。至于名爵,他老人家不在乎,他老人家写的书将来必会教化天下。教化天下、晓谕大义,教谕之称,对他老人家足矣。”王战嘴里念叨着先辈,心里也有些想念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中的家人,不禁生出些感慨之意,仰望着金辉中带着些幽暗的殿顶,目光似乎穿透了过去,投向了无尽的虚空。

    群臣见皇帝似乎在想什么想得有些出神,便都没有出声,只在心中琢磨:到底是哪个教谕?皇帝什么时候读的这教谕写的书?

    半晌,王战回过神来,见几位老臣还都陪自己站着,银须红袍,声息相闻,真实无比,不禁摇头失笑:也许真的永远回不去了,且专注眼前吧。

    “诸位爱卿都回去吧,站了一天也都累了,今天就到这吧。”一是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二是确实有些情绪低落,王战宣布退朝。

    “退朝......”随堂太监的尖哑嗓音拉着长声。

    “老百姓都知道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也不知大曌的粮食、军饷都用到刀刃上没有,是不是真像传言说的,三成三成又三成。整风,永远有必要啊!”转身之时,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在与身旁的刘若愚念叨,喃喃自语似的声音传到群臣耳中,“刘若愚,将文华殿里万历爷的屏风搬到偏殿来。”

    还未退去的群臣,有些人禁不住后脊一凉,抬眼偷瞄皇帝,暗沉浓郁的金辉中似乎看到了一座云中山岳,神龙隐现。

    殿外,东南方的天空,有灰蒙蒙、乌沉沉的雨云聚集,小者如丘,大者如山,翻涌变幻,渐成连绵之势。

    微微的凉风吹来,殿中铜盆残冰之上,似乎有隐隐的白色寒烟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