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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授勋

    对于黄道周,王战自然是没有生气、只有欣慰。不过看着群臣的神情,心中却不禁暗暗摇头一笑。

    王战之所以将诸位工匠全都安置在装备部,授以品秩等同于装备部员外郎的匠士勋位,一个也没给工部,就是为了避免这些工匠在工部被那些科举出身的瞧不起,挫伤了士气。毕竟装备部是自己新立的部门,除了一个毕懋康就没什么科举文人了,而毕懋康也是钻研实学的。如此,慢慢地,等犀利的铳炮建功沙场,等这些工匠因为专利费发了财,提升了地位,自然会带动社会追求格物科学的风气。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发财致富的吸引力也是无穷的。

    “黄爱卿,朕的道理很简单,圣人值得敬仰,是因为圣人发光明之思于黑暗蒙昧之中,使人越发的成为人而异于禽兽。但发巧思于刀耕火种之中者,为后世所有人改善了生活,同样值得敬仰。就以造纸为例,若无纸张,书籍根本无法刊印,只能以刀笔著于汗青,圣人大道哪能普及如此之广?天下又哪会有如此多的学子?所以发明纸张之人,可称功德无量,依朕看来,意义仅在仓颉与夫子之下,非言辞可以形容。”

    “另外,我等吃的米不是儒生种的,穿的衣服不是儒生做的,绸缎布匹不是儒生织的,普天下农夫抗旱的水车、水排也都是这些所谓奇技淫巧之人发明的,可以说,不仅我等终此一生,我等子子孙孙、世世代代、一丝一饭皆受惠于此辈,无一刻可稍离。从所行之实效来说,此辈实是在身体力行‘仁’之道。圣人说仁者爱人,我等身为圣人门徒,若是鄙视此等让我等受惠终生之辈,何其不仁、何其不恭?”

    王战侃侃而谈,并没有简单地回答黄道周的问题,而是将一生读书的感悟、社会生活的感悟都抒发了出来。

    黄道周没想到皇帝会说到“仁者爱人”上去,而且听上去没有任何牵强,一时有些惊叹。不过他终究是当世大儒,儒家门徒,略一思索便说道:“圣上,仁者爱人当然无错,微臣也不是鄙视世间百姓。只是若为这些没读过圣贤书、更未参加过科举的人授以明确与官阶相对应的勋位,将何以教化天下?故而臣以为,可以重赏,然,不当授勋。”

    听到黄道周的话,群臣都微微点头,工匠们的神情则都有些喏喏——他们并没有什么愤慨,只是有些黯然和畏缩,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等同于某级官身的勋位:自己又不是文曲星,能得赏银就不错了。

    “天地之间有阴阳,有五行,有日月星辰,有山川河流,有汪洋大海,有草木葱茏,也有荒漠戈壁,有和谐共生也有你死我活,有仁义之人也有无耻之徒,有食草麋鹿也有吮血虎豹,天地万物之态不一,天地大道必然也是包罗万有、相辅相成的。诸道共存,并无高下,对人心之教化只是其一,人类作为万物灵长,不停的在探索、在进步,而格物科学就是在探究人心教化之外的大道,必有其可取之处,有其不可或缺之处。格物之道最直观的例子莫过于从茹毛饮血进步到华夏衣冠,从兽皮木棍进步到铠甲铳炮,此种进步最符合‘易乃万易不易之理’。所以,我等时刻要牢记,千万莫要固步自封,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袁崇焕能在宁远炮轰老奴奴儿贺齐便是格物科学赫赫之功。”

    “另外,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朕以为,若只是简单的以为能从别人身上学到优点、看到自己的不足,未免狭隘,在朕看来,器局不妨大一些,将这句话推而广之,从天地万物、百工百业中都能发现值得学习的东西,如此,方不负‘求索’二字,不负圣人‘格物致知’的真意。”

    王战看着群臣,看着众工匠有些黯然的神情,话语中充满了肯定和尊重。

    “而且,朕并没有忘记华夏道统,那是华夏之所以为华夏的根本,朕怎么可能忘?所以,朕在匠士之上还设立了匠师、大匠、宗匠勋位,谁要是想升为匠师,除了本身的实学艺业,必须能读写千字、会数算,若要升为大匠,必须熟读四书、通数算、通几何图形之学,若是想升为宗匠,除了前面熟读四书等条件,还必须通物理之学、化合之学,且能著书立说,将毕生实学融会贯通总结出来,传诸后人。”

    “为此,朕已经安排人在这里开办夜校,每日收工之后,教这些钻研格物的工匠识字,读论语,学习圣人微言大义,光大圣人门户,使圣人之学泽及万民、华夏道统普照万方。”

    “不仅工匠如此,朕的新军亦是如此,除了军纪条令,第一要读的书就是论语。如此,朕之所为,不但不会削弱华夏道统,反而会增强华夏之道统,只因他们若不读圣贤书,无论再研究出多么奇妙的机械与铳炮,此生便都止步于匠士勋位,黄爱卿,可否放心呐?”

    说到华夏道统,王战的神情语气愈发庄重,最后一问语速也是略缓,面色温和。

    一直以来,诸大臣的种种问题都成为了王战的磨刀石,在对答之间,如同铁砧上的千锤百炼,令王战多年的读书思考所得如同炽热翻涌的钢水逐渐凝结成一块好钢、锻打成一把快刀,愈发的绽放出锋利的光芒。今日黄道周亦然。然而对于今天的黄道周,王战并没有急于驳倒的尖锐,反而更多的是说明与争取,至少语气上是这样。

    光芒绝非虚假,说明争取之意群臣也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皇帝绝非为了口舌之争而口是心非、巧言令色地惑人耳目,而是将最真实的思想、最真实的理想展现了出来。

    听到皇帝说已经安排人教这些工匠识字、学论语,还有前面说的新军,他们也都微微点头:不管怎么说,皇上这一点做得还真是不错。

    其他这些大臣还好,毕竟已经见过皇帝的种种奇异,黄道周刚来京城,对皇帝的认识却是要少得多,面对皇帝的淡淡笑容,他真的是大感惊讶了。他知道年轻的皇帝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皇帝对天地大道、圣人真意竟能有这样的见解:闻所未闻,却绝不是强词夺理,相反倒是堂皇大气,颇有新意,颇有振聋发聩之感。

    “圣上,圣上之言令臣有见到另一番天地的感觉,臣一时想不清楚,不敢浪对,且容臣思考之后再做回答,望圣上恕罪。”黄道周诚恳郑重地说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是真心的要回去想一想,不想在没想透彻的情况下为辩而辩。区区官位,也许在其他读书人眼里很珍贵,在他眼里却真不算什么。皇帝讲的道理让他无法反驳,他便绝不为反对而反对。尤其是皇帝已经明言了华夏道统,无论是工匠还是新军都要读圣贤书,他觉得不需要再急于反对了,于是立刻便决定回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反躬自省是不是自己对圣人教诲理解错了。

    这一瞬间他已经想好,静思之后也要与孙承宗、李邦华等人商议商议、切磋切磋。

    “可以,不过你先看看朕这些大匠们造出的宝贝。”王战当然不反对黄道周这种实事求是的态度,“朕之前带领几位阁老去看朕的新式马车的时候就说过,圣人言‘格物致知’,便是要从天地万物中明了天地之理;而若要从万物之中悟出道理,必要先通晓物性、利用物性,使万物能物尽其用;而物能尽其用则自然能造福万民;造福万民便自然符合圣人‘仁’之本意,朕以为这才是圣人‘格物致知’之真意。眼前这便有最好之物证,爱卿请看。”

    说着,王战走到一个似是斛斗的器械面前。

    群臣随着皇帝看去,这器械上方其实就是一个斛斗,这斛斗的下面是一个方台,方台被四根竖立的导轨夹在中间,正下方有一根横轴,细看之下,这横轴的断面却不是圆形,而是星形,方台底面有一道半圆形的突起横木,不过星的尖端都不尖锐,都是圆润的突起,像是圆润的波浪构成的星形。此外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有一个圆轮手柄。

    在群臣的注视下,王战伸手转动圆轮手柄,随着圆轮带动齿轮,齿轮带动星形轴转动,这星形便不停顶动方台底部的突起横木,方台便不停地在星形的波峰与波谷之间起落震动。

    “这是杠杆齿轮振动台,收粮的时候,此台可以将斗中的粮食振实,避免长途运输之后数量有出入。如此,小吏们再敢拿损耗做借口盘剥百姓、让百姓多缴粮,那就是该死。这振动台造得大一些,巨量的漕粮也可以用此台落地验收,只要到了京城,数量与质量具足就可以,中途不需再一次次的所谓晾晒,免了一次次的盘剥。从此,运河官兵只管保证通畅与安全,不许再有任何其他多余的举动,诸位爱卿以为如何?”王战微笑着问大臣们。

    “此物一出,名目繁多的盘剥可以休矣。圣上为百姓实在是殚精竭虑,微臣感佩。”黄道周深施一礼,群臣也纷纷跟随施礼,齐称感佩。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欲造福百姓,总也要有造福百姓的手段才是,否则终究流于空谈。这振动台便是格物致知造福百姓的实例。所以朕才说,这些工匠识字虽少,所行却是圣人‘格物致知’的大道。”

    “臣等受教。”群臣再次施礼。

    “朕还在隔壁为徐光启、毕懋康、王徵这样的人设立了华夏科学院,为吴有性这样的人设立了华夏医学院,给他们提供从各种渠道将‘格物致知’发扬光大的条件。黄爱卿,你回去好好想想朕今天这些话吧。”

    百官听说是听说,王战自然知道他们听说了科学院、医学院,但自己还是要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微臣遵旨。”黄道周正色施礼。

    至此,群臣愤愤之意被道理与实证消除了。若还是有,那便不是出于道理了,只能是出于嫉妒与贪婪。

    “眼下既然不能证明不该授勋,那政务便不能耽搁,朕身为一国之君更不能食言,诸位工匠做出了实绩,有功当赏,位同员外郎之职的匠士就此授下。”王战一锤定音。

    群臣无人再提出异议。

    一众工匠听了皇帝和大臣的对答,见到反对的大臣被皇帝说服,自是激动不已。

    “若还有人真觉得自己的大道比别人都高?那朕就给他证明大道的机会,请他去边镇,不用刀枪铠甲、火药铳炮,直接用他的大道把东奴说死,如何?说降也行。”王战最后神情轻松的开了个玩笑,语带戏谑。随之转身离开振动台,走向了红毯高台。

    一众工匠面泛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