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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一盒录音带

    周荣起,2002年供职于《文化报》,主任记者。他采访一位科普作家,结果有去无回。

    那个科普作家叫蒋壕没(读mò),著有长篇科幻小说《谁摸了我一下》,患有罕见的综合干燥症。

    警方赶到蒋壕没的住处,发现房子是空的,只有一盒录音带。

    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这盒录音带……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8日夜,22:05分。

    蒋:谢谢你跑这么远到昌平来看我。

    周:路挺顺的,从高甸桥上高速,半个小时就到了。我家离高甸桥不到两站路。

    蒋:你喝水。

    周:谢谢(动水杯的声音)。你住的这个地方挺偏的。

    蒋:是老宅子了,一直没搬,图个安静。

    周:我到昌平后,找这个地方就用了一个小时(笑)。刚才,我绕来绕去找你这个房子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大片墓地。这附近是不是有坟?

    蒋:看来你的车开过头了,那片墓地在我家北面,有一里左右吧。

    周:中间是一片荒地。

    蒋:听说有个房产开发商把那片荒地买下了,要建楼,一直不见动静。

    周:要是我一个人住在这儿,肯定挺害怕的。

    蒋: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周:你这房子挺大的,有二百平方吧?

    蒋:加上地下室有三百多平方。下面还有个地下室。

    周:我是前几天通过张个(注:民间诗歌活动家)知道你的。你跟我想像的有点不一样。

    蒋:哪儿不一样?

    周:我没想到你长得这么……高大。你肯定比穆铁柱还重吧?

    蒋:谁是穆铁柱?

    周:你不知道?

    蒋:不知道。

    周:是个篮球运动员。

    蒋:哎,这是什么?

    周:采访机。这是一种新型产品,单位刚配的,录音特别清晰,滴水不漏,还可以显示录音时间。

    蒋:挺小的。

    周:我写采访文章一直有个理想,那就是把现场录音一字不落地发表出来,甚至包括咳嗽声——比公安局录口供还较真,我认为那才是最真实最生动的东西。传统的采访一旦变成文章,就流失了很多原汁原味,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千篇一律,很没劲了。

    蒋:我不喜欢采访这个词。而且,今天的谈话你见不了报的。

    周:我就喜欢听这种话。我喜欢一切不被主流文化或者说主流科学接受的观点,也包括不被大众接受的观点。

    蒋:我不是那个意思。今天,我们只是随便聊天,好不好?实际上我不太愿意跟记者打交道,我害怕这个职业。

    周:为什么?

    蒋:有很多原因。记者在我眼里就是一束束镁光灯,太亮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把很多阴影里的东西曝光,而这个世界有一些秘密是必须保留的。

    周:那你为什么同意和我见面呢?

    蒋: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周:谢谢。

    蒋:我这里很少有人来。我希望和所有人交朋友。

    周:将来你会有很多朋友的。

    蒋:当然,我想见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周:什么原因?

    蒋:呆会儿我会告诉你的。

    周:你对记者的这种排斥或者说恐惧,是不是跟……你的病有关系?

    蒋:也许是吧。

    周:张个说你不能见太阳,是吗?

    蒋:是。

    周:怎么有这么怪的病?

    蒋:这种病很少,听说国内只有一两例吧。医生说叫综合干燥症。我只能呆在黑房子里,白天也得挡窗帘。对于我,太阳就是一个巨大的榨汁机,站在太阳下,体液,汗液,胃液什么的很快就会挥发掉,呼吸衰竭而死。

    周:你还写作吗?

    蒋:不写作干什么?天天在这黑糊糊的房子里枯坐,如果不写点东西,那就和蹲大狱差不多了。最近我正写一部长篇。

    周:还是科幻小说?

    蒋:应该算是一部恐怖小说吧。

    周:现在市场上好像只有西方的恐怖小说,斯蒂芬?金的,希区柯克的,还有一个叫……什么利特,那名字很绕口,斯蒂芬?金说他是最好的恐怖小说家,我还买过一本他写的书呢,写一个邮差,确实挺吓人。目前,还没有听说国内谁写这种小说搞出名堂来。可以向读者吐露一下书名吗?

    蒋:书名倒是想了几个,还没有定下来。小说的主人公也是个科幻作家,他得了综合干燥症……

    周:是写你自己吧?

    蒋:我现在几乎与外界隔绝了,没有一点生活,我只熟悉我自己。这个人物有我的影子。后来,他死了。

    周:我劝你别写这个。

    蒋:为什么?

    周:好像很多作家写书都有某种预言性。那几个自杀的诗人,他们死前写的诗,多数都有“死”的字眼,再不就有一股死亡的气息。

    蒋:我不信那个。我父亲是搞生物的科学家,他一辈子致力于遗传基因工程学。我受他的影响挺大的。唉,他死得太早了。

    周: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死亡每时每刻都威胁着你,慢慢你就藐视它了。

    蒋:麻木了。像我这种情况的人渐渐会对别人的死感兴趣。

    周:你母亲还健在吧?

    蒋:我连她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周:对不起。

    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太阳,这日子你能想像吗?平时,我除了写作就是思考一些东西。

    周:张个给了我一本你写的书,我差不多快看完了。与你合著的那个人是叫……李天明吧?

    蒋:其实那是我自己写的。

    周:那李天明是谁?

    蒋:你说呢?

    周:总不会也是你吧?

    蒋:为什么不能?

    周:那你为什么用两个名字呢?

    蒋:不过是个代号而已,你也可以理解成我的笔名是六个字,中间有一个空格。其实,蒋壕没也不是我的名字。

    周:你的本名叫什么?

    蒋:好了,不提这个了。

    周:我对生命学、宇宙学特别感兴趣。看了你那本书,我觉得在对时间、空间的怀疑上,我和你很有共鸣。我也是个很敏感的人,而且总是保持着清醒,即使喝得烂醉如泥。像我这样的人,死的时候,一定很痛苦。我怕死。

    蒋:你要是住在这个房子里就会感到,死其实离你很近,有时候甚至就在脑袋后。

    周:所以我肯定不会买这样的房子,至少附近不能有墓地。一个多月前,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同事,突然失踪了,直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察都没找到,大家都说,他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蒋:男的女的?

    周:男的,姓张。

    蒋:好像报纸登过这个人的寻人启事。肯定被害了,最近西京失踪的不是他一个人。

    周:这件事对我刺激很大,现在我都没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他失踪的前一天还跟我一起在报社的餐厅吃午饭呢。

    蒋:人的生命很脆弱,一只手,土路上一个有积水的马蹄坑,一枚剃须刀片,半块砖头,一根绳子……都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周:下雨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屋子里,经常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是什么?我是父精母血的结合物。父亲有他的父母,母亲也有她的父母,父母各自的父母分别又有他们各自的父母……排上去,那是一个巨大的扇形,辐射到茫茫时间的深处去,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而我,就好像是一个珍贵的扇坠儿。

    蒋:这个比喻有意思。

    周:古代,医学落后,发高烧都可能死掉,更何况瘟疫横行!那年代,死个孩子就像打碎一枚鸡蛋。还有饥饿,“酒肉臭”毕竟是凤毛麟角,“冻死骨”却遍地都是。还有连绵不断的战乱,冷兵器,硬碰硬,你死我活,能活下来是奇迹……

    如果我那浩繁的祖先中,有一个人早夭,就不会有我。

    “扇面”范围中的无数对夫妻,如果有一对姻缘发生变化,也不会有我。或者哪个朝代有那么一对夫妻,其中一个人在路上遇见了张三,说了一阵子话,回家晚了,夫妻俩那天没有做爱,也不会有我。再或者,任何一对夫妻怀孕只要差一瞬间,都将形成不同的生命,那么,我也就不存在了。

    一个突发的小事,一个念头的转变,甚至窗子外的一声呼喊,都可能使一切发生变化……

    蒋:按照唯物主义辩证法观点,世上的事物都是普遍联系的。从这个角度说,一声咳嗽都可以改变人类史。

    周:这些还不算。再往前,我的祖先满身长毛,一代代多得数不清,他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竟然没有一个被同样满身长毛的更凶猛的动物吃掉。

    再往前,一直追溯到几十亿年前的原始海洋,我的祖先也许是海洋中的微生物,在亿万斯年的时间里进行着生物转换,竟然一直没有中断……

    生命太奇妙了!

    我胡乱打个比方——从最初到最后,促成我这个生命形成的偶然,就像沙漠的沙子一样数不清。而阻止生命形成的偶然,就像地球上的树叶一样也数不清。两种偶然的关系是,所有的沙子呼啸而过,每一粒沙子必须从树叶的空隙间穿过,否则我就不存在了。结果……

    想起来,这挺恐怖的。

    ……你笑什么?

    蒋:我听着好玩。

    周:时间和空间,不能往深想。亿万斯年之后,也许我们又到了2002年,我们又坐在了这个房子里,我采访你……

    蒋:我没想那么深远,我写的就是普通的凶杀案。哎,我觉得你以后应该写恐怖小说。

    周:我现在已经在写了。

    蒋:我给你讲讲我那部小说的大致内容吧。

    周:好啊,我最喜欢深更半夜听恐怖故事了。

    蒋:我的小说是这样开头的——公安局在一个月内陆续接到三次报案,说有人失踪,警察们正在手忙脚乱地调查。第一个是修电脑的,第二个是记者,第三个是外地女孩,只有十七岁——据查,她是到这个城市来看一个网友的,她登记了旅馆,当晚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她的背包一直放在旅馆里。几天后,旅馆老板报了案……

    周:我怎么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蒋:这才刚刚开始,你就害怕了?

    周:不是,我越听越像真事。西京这个月不正是失踪了三个人吗?一个是修电脑的,一个是我那个同事,还有一个外地女孩……

    蒋:我就是受这几起失踪案刺激才构思这部小说的。

    周:对不起,你接着讲。

    蒋:那个外地女孩的背包里有一些衣物,还有几百元现金,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电话本。经核对,那些电话都是她同学和朋友的号码,还有家里的。通查询,这个女孩到西京见的人网名叫“那谁”,关于“那谁”的情况没人知道。

    那个记者失踪前,没有任何反常现象。只是在下班前,一个同事问他晚上愿不愿意去看大学生的一场实验剧,他对那个同事说:“我今晚约了一个人。”具体约了谁,他没说。

    那个修电脑的是外地来打工的,刚到西京不到四个月。不过,公司有记录,他上门服务的客户住址是北郊昌平镇新华北路43号——你猜,住在这里的人是谁?

    周:谁?

    蒋:蒋壕没。

    周:你?

    蒋:主人公用的就是我的名字。小说从一个记者采访蒋壕没入手,这个记者是从网上知道蒋壕没的情况的,他很想接近这个终日呆在黑暗中的人,于是,通过一个诗人朋友介绍,他和蒋壕没相约见面了……

    ——这就是我想和你见面的另一个原因。我想在你身上找点感觉。

    周:但愿我能给你带来灵感。

    蒋:警察立即传讯了蒋壕没。蒋壕没说,他是打电话约了人修电脑,可是,他一直没等到人。大约两个小时后,他还给电脑公司打电话催过他们……是的,蒋壕没似乎没理由杀一个根本不相识的人。而且,价钱是电话中谈好的,50元,不可能有什么纠纷。更不可能是图财害命,一个修电脑的,身上除了路费不会有太多钱。最重要的是,警察搜查了蒋壕没的宅子和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更没有找到尸体。

    在案件研究会上,有人认为从昌平镇城区到新华北路之间,很荒凉,路两旁都是蒿草,人迹罕见,那个修电脑的有可能在半路上被打劫了。可是,警方在那条路上布控,几天过去,没发现任何可疑人。

    与此同时,另一组警察拿着失踪女孩家里提供的照片,到新华北路43号附近走访,有个大妈戴上花镜看了半天,说:“我见过这个女孩,当时,我正坐在院门外乘凉。她好像在找什么人,朝那边去了。”警察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蒋壕没家那个黑糊糊的门洞。警察问:“她到底去了谁家?”大妈说:“我只是抬头看了一下她。她究竟进了哪个门,我就不知道了。”

    警察又一次传讯了蒋壕没。在公安局,警察使用了各种战术,但蒋壕没始终否认他是“那谁”。由于没任何证据,最后警察只好又把他放了。

    他离开之后,讯问他的警察也回家了。这时候已经是深夜,警察的老婆一直在等他。她发觉老公的神态有点萎靡,就问他怎么了。这个警察对老婆说起了这个案子:“当时在审问室里只有我和他。台灯射在他的脸上,我在暗处,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怕他。”他老婆说:“现在的歹徒穷凶极恶,你小心点好,别以为在你们那儿就不会出事。”这个警察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总觉得他好像……不是人。”他老婆愣了愣,说:“你从哪儿看出来的?”警察说:“他的眼睛。我让他离开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句什么?”他老婆一点点抱紧了身子。警察低低地说:“……当时他都走到门口了,又返回来,直勾勾地看着我说——欢迎你来我家。”

    周:我听得全身发冷……

    蒋:实际上,消失在蒋壕没那个宅子里的人并不止三个——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太,她黄昏的时候路过蒋壕没的院门,看见一个人在窗子里朝她摆手,示意她走进去。可怜的老太太以为遇到了好心人,就走进了那深深的宅子……

    还有一个孩子,那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个四岁的男孩。他家离蒋壕没家不到一百米远。天刚刚擦黑,这个男孩一个人在屋外玩,看见蒋壕没在大门口朝他摆手。男孩愣愣地看着蒋壕没,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突然,人高马大的蒋壕没双手撑地倒立起来,用一双胳膊当腿,“走”进院子里。男孩好奇,就跑过去看。蒋壕没仍然倒立着,他的脑袋夹在两个胳膊之间,脸朝着后面,一边对男孩挤眉弄眼一边“走”向黑糊糊的屋里,男孩就跟进去了……和那个老太太一样,男孩再也没有出来。男孩父母都快急疯了,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男孩的名字,一边红着眼睛到处搜寻,终于没找到。那个母亲瘫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几天后,邻居们的定论是——这个孩子是被人贩子抱走了。

    蒋壕没的家很偏僻,院墙很高,很厚,他和外界基本上没有来往。凡是走进他家的人,没有一个再走出来……遗憾的是,没有人对此有所察觉。

    周:还有……那个记者呢?

    蒋:由于蒋壕没得的是一种特殊的病,这个记者只能和他约在天黑以后。他没想到自己一去不归。

    蒋壕没家里的灯很亮。记者坐在蒋壕没的对面,总觉得这个人哪里不对头。首先,他发现这个人长得很大,好像比正常人大一号。另外,他的脸出奇地鲜亮,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他旁边,放着一副很大的墨镜,那东西就是他的命,只要光明来了,他必须立即戴上它。房间里很空旷,那个墨镜静静摆在那儿,好像是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道具……

    来采访之前,记者没有对报社任何人说,包括部门领导,他想搞个爆炸性的。可是,现在他却想早一点结束采访。为了转移一下心神,他说:“你用电脑写作吗?”蒋壕没说:“不,我怕那种射入光。”记者又问:“那你是怎么给我发的E-mail呢?”蒋壕没看着记者突然笑起来……

    我每天都憋在房间里,天黑之后,总要出去走一走,透透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一边走一边聊?

    周:好,我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了……

    磁带A面,两个人的对话到此终止。可是,接下来采访机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嚎叫:“你就是那个记者啊!”接着,录音带就空白了,剩余几分钟时间。

    这个声音不是蒋壕没的,也不是周荣起的,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应该是这次采访覆盖了原有的录音,正巧剩下这一句没洗掉。周荣起关掉采访机的“喀哒”一声,把这声嚎叫的第一个音“你”覆盖了一半。

    上一次录音是什么内容?这个嚎叫者是谁?这个残留的声音怎么正巧对上了周荣起最后一句话?

    弄不清楚,挂起来。

    B面继续。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8日,23:20分。

    周:真黑啊。朝哪边走?

    蒋:那边路平一些。

    大约半分钟寂静无声,不知道两个人在干什么。磁带静静地转着,里面的风声清晰了许多,“呼呼”地响。

    蒋:我接着讲吧。

    周:好。

    蒋:蒋壕没避开了电脑的话题,看了看窗外,对记者说:“我每天都憋在房间里,天黑之后,总要出去走一走,透透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一边走一边聊。”记者说:“好,我已经听得毛骨悚然了……”

    周:——你可别吓我啊。

    蒋:我写的故事都是借鉴自己的生活,你别多心——蒋壕没和那个记者出了门,一边走一边聊。风迎面刮过来,两个人走得稍微有点吃力。蒋壕没突然问那个记者:“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来采访我了?”——你肯定后悔了。

    静了几秒钟,从整个语境上判断,周好像是愣了愣,显然没搞清“你肯定后悔了”这句话是小说中的蒋壕没对那个记者说的,还是面前的蒋壕没对他说的。他好像很快就从蒋壕没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周:你别开玩笑,我后悔什么呀?

    蒋:那个记者对蒋壕没说:“你别开玩笑,我后悔什么呀?”

    周:你……

    蒋:我的故事就写到这儿,后面的我还在构思中,一直没想出一个恐怖高潮来。我见你,就是想从你身上得到后面的情节。或者说,希望我们两个人把故事进行下去……

    周不说话了,接着,录音带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谁走进了蒿草里。

    周:(惊慌地)那谁!你快朝那儿看!……

    蒋:怎么了?

    周:前面有个人……那儿就是墓地了吧?

    蒋:你又反过来吓我了?

    周:不不!……唉,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蒋:是你看花眼了。

    周:刚才真有个人!……会不会是盗墓的?

    蒋:这片墓地里埋的都是当地农民,又不是秦始皇,谁盗啊?

    周:可是,谁没事到墓地里转悠啊!

    蒋:哎,这个情节好,小说可以继续了——那个记者走着走着,突然看见墓地里有一个人,他吓了一跳,蹲进草丛朝前方看去,那确实是个人,他拿着一个铁东西在一块墓碑上凿着:“乓!乓!乓!——”声音在风中传出很远。他壮着胆喊了一声:“谁!”那个黑影回过头来,似乎擦了擦满头的汗,粗粗地说:“我。”记者厉声问:“你在干什么?”那个人不满地说:“他们把我的名字刻错了,我改过来。”记者感到这声音很熟悉,抖了一下,立即回头看去,身后的蒋壕没突然不见了。他正愣着,那个人影从黑暗中朝他走来,正是蒋壕没,他在黯淡的月光下面色阴森,手里拿着一个凿子。记者战战兢兢地说:“你……”蒋壕没说:“他们把我名字里的‘壕’刻成了土豪的‘豪’,我改过来了。”那个记者当场就昏倒了……

    周:我好像听过这个段子。

    蒋:这个段子是我编的,一定是传开了。

    周:咱们回去吧,我真怕这时候出现一个人“乒乒乓乓”凿墓碑。

    蒋:好吧。

    周:刚才,你讲的是一个鬼故事。我觉得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或者说是一个像人但是不是人的东西。

    蒋:(声调低低的)你指的是什么?

    周:我们……回去吧?

    透过采访机和口袋磨擦的噪音,能听出两个人的脚步声,有点杂乱。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周:你怎么了?

    蒋:(声音很远,很不清晰)没怎么呀。

    周: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蒋:是你走得太快了。

    周:你好像在等谁。

    蒋: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周:那你总看后面干什么?

    蒋:你不是也在朝后看吗?

    周:我是在看你。

    蒋:……

    蒋壕没说话的时候好像回过头去了,听不清。接着,周似乎意识到采访机还在录音,“啪”地关掉了。

    再次出现周和蒋的声音是在几秒钟之后,听得出来,这时候两个人已经朝回走了。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9日,0:12分。

    蒋:你抖什么?

    周:是你那个鬼故事太吓人了。

    蒋:其实那不是一个鬼故事。

    周:我没明白。

    蒋:那坟里埋的真是蒋壕没的骨灰。

    周:我……还是没明白。

    蒋:你听我接着讲构思。

    周:我们……能不能先进屋?

    开门的声音。从这个声音可以听出,这扇门很沉重,两个人好像又走进了那个深深的宅子。

    蒋:坐,喝水。

    周:谢谢,我真的口干舌燥了(“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放水杯的声音)。

    蒋:刚才我讲到,那个记者被吓昏了,后来他慢慢苏醒过来,看见那个蒋壕没阴森的脸正贴在他的脸上,定定地看着他。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蒋壕没的房子里。在明晃晃的灯泡下,两个人就那样对视着……

    ——哎,周荣起,假如在荒郊野外的一个空房子里,你和一只羊度过漫漫长夜,在明晃晃的灯泡下,那只羊总是木木地看着你……你会怕吗?

    周:不会。我就属羊,我对羊印象很好。

    蒋:假如,你忽然知道一个秘密——这只羊不是一只正常的羊,它是一只克隆的羊。这一夜,你会怕吗?

    周:那也许……会。

    蒋:为什么?

    周:我说不出为什么……反正会有点怕。

    蒋:你担心它有什么缺陷?

    周:好像不是。

    蒋:你担心它突然哭出来?

    周:好像也不是。

    蒋:你担心它扑上来把你吃了?

    周:我真的说不清自己怕什么……

    蒋:那么,假如你忽然知道,跟你深夜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克隆人,你怕吗?

    周:我肯定怕……

    蒋:我想把这个科幻作家蒋壕没就写成一个克隆人。他是一个复制品,另一个他死了,他在墓碑上为另一个他改名字,不是鬼。这回明白了吧?

    周:科幻恐怖小说?

    蒋:不是科幻。

    周:写克隆人还不是科幻啊?

    蒋:前些日子,意大利那个叫塞韦里诺?安蒂诺里的医生在阿联酋一个学术会议上宣布他已经在克隆人了,很快这个地球上第一个克隆人就将出生,全世界都炸了锅。我想写,实际上,第一个克隆人早已经出生了,只是他悄悄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他诞生在中国一个科学家的地下实验室……

    周:有意思。

    蒋:现在,各国政府和国际主流科学界都反对克隆人,在这一点上,全世界是一致的,这已经成为人类社会的基本共识。联合国还专门成立了反对克隆人国际公约特设委员会,制订禁止克隆人公约。连试管婴儿之父——英国剑桥大学教授罗泊特?爱德华也反对克隆人——你对克隆人怎么看?

    周:我赞同。

    蒋:我本人是强烈反对克隆人的,我的小说表达的正是这个观点。我觉得不仅仅是要把克隆人消灭在胚胎状态,连那些追名逐利的科学家,那些为人类制造灾难的家伙,也统统该消灭。

    周:目前人类克隆了老鼠,兔子,鱼,羊,猴子,猪,牛,大熊猫……为什么就不能克隆人?

    蒋:如果人类像翻录磁带、复制文件那样,任意生产遗传物质完全相同的生命体——克隆人,你不觉得那很可怕吗?

    周:我倒觉得,克隆人是对人类最大的一个考验。目前,我们的心理还显得过于脆弱,经受不住这种冲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克隆人出现,不论是对克隆人,还是培育出克隆人的人类,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此,现在就克隆人类可能为时过早。不过,恐慌、禁止、分歧、辩论、甚至杀戮等等,都只是过程,可能很短暂,也可能很漫长,最终克隆人必然要出现的。最好等到我们心理承受力达到了,克隆人再出现。

    还有眼前在技术上也不到火候。你看,那些克隆动物的呼吸系统、心脏以及循环系统总是有问题,那么克隆人就更不安全了,比如早产、死产、畸形、早衰,甚至少胳膊缺腿、内脏不全。人类为了探索科学,生产一大批残次的克隆人做代价,这是不道德的。

    蒋:除了生理上的问题,克隆人一定还有心理上的缺陷。你想过没有,克隆人不仅会给人类带来混乱和危害,对于克隆人本身来说,他的出产也是终生的灾难。他必定孤独,那不是因为没有知音没有朋友一个人在酒吧喝闷酒的孤独,而是一种异类的孤独。他没有亲人。如果这个克隆人是个男人,那么提供体细胞的那个人,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他哥哥和弟弟,那仅仅是与他只有年龄差的同胞胎。如果,这个克隆人是个女的,提供体细胞的那个人,更不是她的父亲了,当然也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的姐姐和妹妹,这很别扭,两个女人合伙制造了她。这个克隆人的生命可能来自那个体细胞提供者的大腿,也可能是来自那个人的肝脏,甚至可能来自那个人的头发——任何一个机体细胞,都可以生成一个完整的机体,这是生命全息现象,你应该懂。而提供子宫的那个女人也不能算是这个克隆人的母亲,那只是一个孵化器,生育机。克隆人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只有社会学意义上的养父母。对于克隆人来说,独立的人格天然缺失。他没有归属感,他仅仅是个影子,可怕的是,这个影子有意识,有思维。还有,这个克隆人的大脑也是复制的一部分,假如这个大脑里还残存着被克隆者的记忆片段,那就更恐怖了,就像一个噩梦。另外,恐惧会伴随他一生。没有人会真诚地关爱他,他是异类,人类对他如临大敌。他可能一辈子生活在实验室里,这个世界对于他充满了未知的凶险……

    周:人类应该像对待邻居一样平等地对待他们。

    蒋:克隆人是一种无性繁殖,这个你知道吧?

    周:知道一点点。这个我在学校时学得不好。

    蒋:从进化论上讲,无性繁殖是最低等动物的繁殖方式,比如分裂繁殖,出芽繁殖。拿植物来说,比如葡萄枝,切成几段插进土里,它就会变成几株;还有土豆,切成几块埋进土里,就会生出土豆秧。有性繁殖新生命有一个基因程序重组的过程,要几个月,精雕细刻;而克隆人的无性繁殖过程,甚至几个小时就完成了,那是一个粗糙的过程。

    周:好像有科学家提议,最好克隆出无意识的人,瓜分他的器官用于医疗……

    蒋:这个想法是无法实现的,没有独立的DNA能决定意识是不是存在,也就是说,基因技术不可能把意识取出来像盲肠一样扔掉。

    周:哦。

    蒋:我想,最后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人类把克隆人当成人体器官仓库,人类好比完整的汽车,而克隆人就是一堆汽车配件了。那样的话克隆人就连奴隶都不如了,那样的话,人类文明就退回蛮荒的原始社会了。

    周:那是恐怖分子才干的事。

    蒋:如果没有法制,所有人都是恐怖分子。

    周:你把人性看得太黑暗了。

    蒋:总之我认为,克隆人的出现,就是人类文明的末日,绝对是反人类的罪恶之举。

    周:你太激动了。

    蒋:我没激动。

    周:最早,输血、器官移植什么的还受到巨大的争议,可是现在这成了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科技应该带动观念进步,观念不能阻碍科技发展。我觉得,克隆人类本身是人类科学的一次伟大飞跃。多少年之后,当我们和克隆人成为朋友或者同事甚至配偶的时候,回想全世界对克隆人的同仇敌忾,那是历史的笑柄……好了,咱俩换个话题吧,还都是没影的事呢——我怀疑那个意大利的医生是在吹牛。你接着讲故事。

    蒋:制造蒋壕没的人叫黄玉凤,他在一所大学当教授,搞遗传生物学研究。他知道,从医学角度说,他在制造一个无法预知的后果。从司法角度说,他这完全是违法行为。从道德角度说,他的行为违反了现代人类社会的伦理。但是,他非要做这件事,他认为自己是伟大的。

    早在几十年前,他就偷偷在家里的地下室开始了克隆人的实验,每天都工作在显微镜和玻璃管中。终于有一天,妻子和他离婚了,她给黄玉凤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去了美国。后来黄玉凤一直未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一个叫蒋壕没的男人。黄玉凤买通了他,他接受了这个实验,同意复制自己。不久,黄玉凤又用相同的办法,买通了一个神秘的不愿意公开姓名的女人,她愿意生育这个克隆人。黄教授克隆人的方法和克隆动物一样,把那个神秘女人的卵细胞中的DNA取出,植入男人体细胞中含有遗传物质的细胞核,经过微弱的电刺激,使卵细胞分裂,发育成胚胎,再植入子宫……

    克隆出来的蒋壕没是1977年出生的,那时候,约翰?格登克隆蝌蚪引发的关于克隆的第一次大辩论已经过去15年。那个神秘女人生下这个克隆人之后就不见了,她永远地失踪了,黄玉凤再也没找到这个人。她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在克隆的蒋壕没快出生时,那个被克隆的蒋壕没比任何一个要做父亲的人都激动。可是,就在黄玉凤在他家秘密地为那个神秘女人做剖腹产的时候,他却突然离开了。半夜的时候,他打来一个电话,颤巍巍地打探这个克隆人的情况。黄玉凤激动地说:“一切正常,一切正常!”当黄玉凤问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时,他说:“我突然很恐惧见到这个婴儿!”从此,这个被克隆的人一次都没有来过黄玉凤的家,一眼都没有看过他的复制品。而且随着克隆出来的蒋壕没越来越大,他终于承受不住这个现实,疯掉了,满大街狂跑……

    英国科学家克隆出名为“多利”的羊时,蒋壕没已经20岁。蒋壕没除了长得比正常人大一号,似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异常。只是,他到了夏天也不穿露脚指头的鞋,谁都没注意这件事。黄玉凤一直没有告诉蒋壕没真相。他从小到大,一直不爱说话,不爱见人,性情极其敏感。

    一天夜里,黄玉凤半夜里突然醒了,他不是被惊醒的,也不是自然醒的。睁开眼,他看见蒋壕没的脸近近地贴在他的头上,正在静静地注视他。黄玉凤吓了一大跳,问:“你怎么了?”蒋壕没不说话。黄玉凤又问:“深更半夜你干什么呀?”蒋壕没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是人吗?”黄玉凤哆嗦了一下:“你怎么说这种话?”这个和低等动物一样繁殖出来的人,这个像细菌一样一分为二的人,这个只用几小时就重组基因程序的速成人——木木地站直了身子,像梦游一样无声地离开了……第二天,黄玉凤在电视上看到有个人出车祸死了。那个满脸是血的人正是提供体细胞的那个蒋壕没。一个疯子,被车撞死了,这个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黄玉凤却感觉有点蹊跷……

    又过了半年,他又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新闻——又一个女人出车祸死了。看着那个死人的脸,黄玉凤惊呆了——那正是他多年都找不到的那个生育克隆人的神秘女人!他断定是克隆出来的蒋壕没杀了她!可是,他怎么找到那个神秘女人的呢?这好比一个在自由市场上出售的鸡蛋,在千里之外的乡下找到了生下它的母鸡,然后它把母鸡吃掉了……

    这时候,黄玉凤感到他也要大难临头了。果然,看完那个电视的晚上,半夜他又莫名其妙地醒了,看见那个他养育了二十年的克隆人近近地站在他的面前。克隆人又一次阴森地问他:“我是人吗?”这一次,黄玉凤还没来得及回答,就一命呜呼了……

    此后,又有五个人死在这个克隆人手里。每次,蒋壕没都让被害者喝水,那水里有迷魂药——你别怕啊,尽管喝——大约一个小时后,这个人昏迷了,克隆人就把他背到深深的地下室去,在那里把他复制——他之所以把那个记者背回来,就是要从那个记者身上提取他的体细胞,最后,他再把人杀掉,扔进蒋壕没那个坟里……他在不停制造他的同类。

    周:这时候,警察该出现了吧?

    蒋:还没有写完,但是我有个感觉,警察离真相太远,他们也许会出现,但是那时候,记者肯定已经被杀了。我觉得他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房子。如果,克隆人刚刚要对他下手,警察就出现了,那太虚假了,就像早年间的国产破案电影一样笨拙。

    周:慢慢写吧,我相信结尾也会很精彩的。你写完了,先用电子邮件发给我,我先睹为快。

    蒋:你这样说,我写下去就更有信心了。

    周:现在,中国还没有专门写克隆人的小说,应该会引起反响……呀,我得回去了,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

    蒋:别急。

    周:你还有事吗?

    蒋:当然有事。

    周:噢,你说吧。

    蒋:(声音压得很低)在这个深夜里,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周:什么?!

    蒋:其实,你是一个克隆人……

    一声巨响,好像茶几被掀倒了。不是周跳了起来,就是蒋跳了起来。

    周:我?

    蒋:就是你。我和你聊了这么晚,其实就想告诉你这个秘密。刚才我一直在暗示你……你是克隆人,你是这个地球上第一个克隆人!

    周:你胡说!

    蒋:……你从小是由你的养父母从路边的垃圾筒里捡到的。他们以为你是一个正常的弃婴,他们不知道你是一个克隆人实验品。那些人把你制造出来之后,看着你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突然害怕到了极点,就把你扔掉了。你是另一个人的复制品……

    周: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能拿出证据吗?

    蒋:(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我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假如一个人突然知道自己是克隆人,那内心将是怎么样的……

    周:你再这样玩下去,我会疯的。

    蒋:哎,你今天来之前,有没有对你的同事说你去哪儿?

    周:……没有。——啊,我对我妈说了。

    蒋:那就没事,你晚一点回去,家里也知道你在哪儿。再坐坐,我们来结尾。

    周:我真得走了。

    蒋:我之所以一直挽留你不让你走,确实是因为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周:什么秘密?

    蒋:你有没有感到我和这个小说中的人物……太像了?

    周:我已经把你和他混淆了。

    这句话突然让蒋缄口了。他停顿了大约十五秒,突然说话了!

    蒋:你说,我是人吗?

    周:你……

    蒋:那几个失踪的人虽然死了,却获得了新生,他们的克隆胚胎都在地下室放着,你想看看吗?

    周:你可别开玩笑……

    蒋:天这么黑,我开什么玩笑?

    时间显示:2002年5月29日,0:45分。“轰隆”一声,好像是身体撞在门板上的声音,还有玻璃的破碎声,人的撕打声……

    蒋:你逃不掉的。就这样,看着我,听我说,很好。(停来停,他的声调一下变得悲凉起来)……我想,我是因为需要朋友才这样做的!

    周:(这么短的时间,声音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我现在……就是你朋友啊……

    蒋:(明察秋毫地笑起来)不,你不是我的朋友。你和坟墓中的那个我是同类,你们才有可能成为朋友——我很快就会把你送去的,让你和他躺在一起。那里面很大,除了那个我,还有另外五个人,你们都能成为朋友的。我要交的朋友不是你,而是克隆的你!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忠于友谊,会对那个你很好的……

    周:你还在和我开玩笑……

    蒋:(突然怒吼起来)你知道我对你们人类的仇恨有多深吗?啊?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用笔记录我的孤独、痛苦、恐惧、迷茫、仇恨!那是一部血淋淋的作品!你知道我把这本书藏在哪里了吗?你们人类永远找不到!我在杀死一个微雕艺术家之前,让他把这些文字都刻在了我的汗毛上!我的全身密麻麻地刻着对你们人类的刻骨仇恨!你们人类的罪恶擢发难数!……你别担心,日后,即使你墓碑上的名字被刻错了也没关系,二十年后,另一个你会为你把它改过来,我保证。

    就在这时候,录音机停了,磁带到头了。

    人类有一个邻居,我们看不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