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于黄泉路探险被埋这件事
这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山明水秀，静谧安详。
但如果将视角拉开，放大至俯瞰整个世界，却会发现她陷在一片黑色中。
淡淡的黑色如云似雾，似有生命般缓缓流动，它垂直起于世界边缘，合拢于万丈高空之上，像是一个半球形罩子，将大地裹于其中。
在黑色中，总能看到金芒出现，金芒起自黑雾边缘，走着复杂的路线划向半球形顶端，消失在一条若隐若现的灰线里。
灰线贯穿东西，霸道无比，山至此而断，水至此不流，好似世界被一刀斩出的创口。
对准灰线将视角拉进，灰色放宽，宽逾千丈，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人们就有一种感觉，它是一条路。
视角再度拉进，进入路内，视线便被遮住，路内空间全部被灰雾填满，向上不见日月星辰，向下不见土地尘埃，向前不见前进之灯，向后不见来时之路。
视线受阻，但声音无碍。
呜咽哭声，重物摔打声，铁器碰撞声……各种出现在犯罪现场的声音时而从远处传来，时而在身边响起，令人头皮发麻。
若是拨开迷雾，便可看到声音来于一串串行人，所以用串，是因为这些行人的身体被锁链穿体锁住，串在了一起。
掌控锁链的人走在队伍最前端，他们身披厚重的黑色斗篷，斗篷垂地盖住脚面，帽子上附有一个鬼脸面具，戴上帽子后，面具垂下，大半面孔便被遮住。
一个黑斗篷牵着一串行人，在灰雾弥漫范围里，这样的组合有上千组。
被串起的人成分复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穿着得体，有的衣衫褴褛，相同的是他们都身形虚幻，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纯粹的灵体。
锁定上一组行人，领路的黑斗篷经验丰富，步伐稳健，每一脚都落实了才再向前迈，不急不缓，稳当前行。
被串起的人就凄惨了，视线本就受阻，又是被拖拽前行，脚下很难稳住，跌跌撞撞，每一次磕绊都会身形荡漾，使构成他们身体的物质向外逸散，身影更加透明。
然而每当虚幻人影坚持不住要溃散时，锁链上便会泛出白光，在他身边形成一层屏障，助他稳住。
锁链不仅是束缚，也是保护。
突然间，黑斗篷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黑暗，同时轻抖锁链，链上众人随之定住。
很快，视线内出现了一点蓝色光亮，非常明显。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黑斗篷就被教导，对路上出现的所有不明所以的状况，都要离得远远的。
所以，在短暂的停顿后，黑斗篷向右转向，摸出罗盘重新规划路线，想将蓝色光亮绕过去。
但必经之路上的障碍哪是那么容易能绕开的，何况光亮并非静止不动，移动的方向又是朝着他刚刚修改的路径，双方相向而行，若不变化，很快就能撞上。
黑斗篷有些难受，路上有忌讳，没有转头向后的说法，况且身上还带着任务呢，走回头路就算自己没问题，身后的灵体们也一定扛不住，若灵体全部溃散，任务完成度为零，上面可不会听你的解释。
犹豫间，光亮有节奏地闪了闪，黑斗篷明了，略做思索后决定不更改路线，继续前进。
双方越来越近，蓝色光点也越来越大，到眼前时已是一个可容纳上百人光罩。
光罩排开灰雾，撑出空间，在即将接触黑斗篷时突然变大，将他及身后的灵体全部笼罩进去。
黑斗篷提前收到了信号，没做动作，任由光芒略过自己。
光罩内有一群人，他们身穿统一样式的淡青色制服，年龄都不大，对路上的行人充满好奇，探究的视线在黑斗篷和他所携带的灵体上游弋。
位于前排中央的男子年龄大些，是这伙人的领队，他手里提着一个乌木为骨的白罩面六角灯笼，灯笼内不时有火星蹿出，融入光罩，保持其形态稳定。
“第五殿赵明惕。”领队客客气气地行拱手礼，然后取出一张质感很好的黄色卡片，示在黑斗篷面前。
黑斗篷取下面具，摘掉帽子，露出了病态的苍白面孔和一副粉色的头戴式耳机，耳机的耳包上有一个大大的猫爪标记。
“摆渡人王保藏。”王保藏将耳机挂在脖子上，取出一张同样材质的卡片，但是黑色的，“属第四殿，但在第一殿做事。”
“王将军。”赵明惕笑容满面，招呼后转对身边的少男少女们道：“王将军刻意解释给你们听的，接引虽是第一殿的工作，但摆渡人却属于第四殿，由谢必安与范无咎二位大帅统领。”
众人纷纷点头。
赵明惕再看向王保藏道：“带新人上黄泉路上长见识，打扰同门执行任务了。”
“不妨事。”王保藏道：“赵判官太客气了，我刚入殿时，也曾跟随……”
话刚一半，锁链上的灵体陡然生变。
先是数道灵体暴起，发出“啊~啊~”的惊叫，伴随着还有“我不相信”、“我不想死”之类的言语。
而后所有灵体同时悲戚，有人嘤嘤啜泣，有人嚎啕大哭。
多人身形不稳，虚幻身体上泛出一个又一个气泡，气泡炸裂引得身体进一步虚幻，情绪波动大者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近乎透明。
赵明惕立刻做出反应，手指一勾从灯笼里挑出一丝火焰，引而不发，缠在指尖，没有后续动作。
王保藏同时动作，握着锁链连续抖动，一道又一道细芒顺着链上毫不起眼的纹路导向灵体，在他们身边形成白色防护。
防护的强度因人而异，多数人的防护是薄薄一层，只为助他们稳住人形，少数情况危机者则被白芒裹住，压缩成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光茧。
骚乱很快平复，赵明惕指尖的火焰也在不被察觉时散掉，“这是……？”
“小事。”王保藏不以为意，笑笑说道：“人们总是不愿相信自己死了，每次出任务都有这么一遭，现在不来，等到殿里也会来。”
赵明惕略一寻思便知道是刚才的对话刺激到了他们，“黄泉路”的名气可是太大了，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歉然道：“给同门添麻烦了。”
王保藏摇头表示无妨，“就是怕吓到晚辈们，将来选殿时，没人做摆渡人了。”
“这绝不会。”赵明惕正容接道：“摆渡人是全十灵殿最帅气的职业，待遇高福利好，强者如云受人敬仰，从来都是大家追捧的第一顺位。”
王保藏摊开双手展示着自己，“就这？帅气？”
若不是与赵明惕第一次见面，不好有太多负能量，他真想告诉这些年轻人，不要被花言巧语骗了。
什么“引渡天下万灵”，“十灵殿的中流砥柱”，“除暴安良”，“行走在世间的暗夜行者”，都是扯淡。
眼下黑暗中戴着耳机听段子才是摆渡人的真实写照。
算了，王保藏意兴阑珊，“我要继续赶路，赵判官是……”
赵明惕说道：“我们也准备出去了，同行可方便么？”
王保藏回道：“没什么不方便的。”赵明惕的防护罩可以减轻不少压力，又不难相处，有人说话也可排解孤单。
“赵判官年轻有为，竟能带这么多同门。”王保藏随口聊着。
赵明惕连连摇头，“王将军误会了，我不是他们引路导师。”
“不是？”王保藏有些意外，酆都城到黄泉路可不算近，带这么多人上路更是劳心费力，如果不是导师，没理由啊。
“就我这点本事，那里够引路别人呢。”赵明惕谦虚说道，“况且现在一个导师只能带十个人了。”
“啊？只十个人吗，什么时候改的，我那个时候，引导师带了一百多个。”
赵明惕回道：“王将军平时在外，可能不太清楚殿里的政策，改了差不多有一百年了。”
王保藏点了点头，说道：“改了也好，我那时候人太多，导师又忙，几乎不理人，若不是我运气好，另拜了师尊，就算进入第四殿也无法成为摆渡人。”
“确实。”赵明惕点头赞同，摆渡人常年行走黄泉路，对人员的素质要求极高，若无人悉心教导，很难被选中，“估计也是考虑引导师忙不过来，所以才加派人手。”
赵明惕说着叹了口气，“但殿里不知怎么想的，指派导师时，选的大多都是老前辈，这些人要么常年在外，要么几乎不怎么出门，汇成一届非常困难，这些孩子是去年入殿的那批，导师在十年前就通知到了，但到现在人都不齐，这都晚了半年了啊。”
王保藏明白，说道：“老前辈们百八十年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半年。”
十灵殿的规矩，新人入殿后便由引导师带领学习各种知识，但由于引导师总不能及时赶回，所以产生了一个在他们回来前管理新人的队长，便是此时愁眉苦脸的赵明惕。
“这次回去，若还有人未归，我就向府君提意见换人。”赵明惕在心里暗下决心，“我受不了这保姆了。”
思念间，赵保姆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发现几个年轻人正看着王保藏身后一人窃窃私语，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他也发现了不同。
在王保藏身后，有一个与众不同女孩，她是队伍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锁住的人。
锁链不仅没有穿过她的身体，甚至还盘成了一个护住其腰臀的坐靠，由王保藏操纵担着她前进。
这待遇可太好了，赵明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是‘怜’。”王保藏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说道。
赵明惕恍然，他只在书本中听说过天怜之人，现实里遇到还是第一次，“‘怜’字很稀少吧。”
“不多。”王保藏道：“我摆渡这几百年，这是头一个。”
赵明惕点了点头，随后对窃窃私语中的一人道：“来，说说，什么叫‘怜’。”
临堂提问，被点名的少年感觉很倒霉，正要回答，却被身前一人抢了先，“‘怜’是天心十七字之一，十七字代表天的十七种情绪，‘怜’字是其中较为温和的一种，另外十六字分别是愤、恨、惜、怒……其中天怒之人等六种是……”
回答之人滔滔不绝，整个空间里都是他响亮的声音，待他说完，赵明惕平淡点了点头，“回答的很好，孟林君，但我问的人是姜山。”
王保藏瞥了眼出风头被批评的少年，补充道：“‘怜’字说是温和，但却是最危险的一字，这位姑娘九世夭亡，天怜之，她如果下一世再有不幸，当即便会转为怨灵，毁世灭界，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们去剿杀呢。”
王保藏的语气像是断定此人必成怨灵，名为姜山的少年看着陷入沉睡的女孩：“就没有办法制止吗。”
“不好搞，这是她轮回之后的事，想要制止先要追踪她这份灵体的本源，而后操纵因果引导她的下一世轮回，其难度比她变为怨灵后击杀更大。”王保藏简单说了两句，“你们不必为此事担忧，又不是必成怨灵，说不定人家来世幸福呢。”
突然出现的天怜者让赵明惕认识到了自己不足，便细细看向王保藏所带灵体，还真的发现了问题，所有灵体身上都有一些红色和黑色的斑点，斑点很小，时而消失，不仔细看很容易漏掉。
“这些人的灵体，似乎有些不对啊。”
“嗯。”王保藏神情落寞，回道：“我们小队负责的小界，近半甲子天灾兵灾不断，人畜减少过半，其界内灵压已高过第一阈值，中界那边已派人去了，说是要启动转移方案，估计再过不久，咱们也要放了。”
这便是说放弃那处世界，任凭其界内生灵魂飞魄散。
赵明惕也来了感慨：“界生界灭，天理循环，王将军不用愧疚，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王保藏笑笑，点了点头。
氛围变得有些差，赵明惕转移话题，“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墙下。”
王保藏摸出司南，简单操作后道：“快了，按照现在速度，两刻吧。”
“倒是不远。”赵明惕轻松道，这么大的防护罩，他的负荷也很大，灯笼内的火焰比刚上路的时候小了一多半，就快撑不住了。
王保藏明白，“你可以缩小点防护。”
“没事的。”赵明惕笑道，“两刻钟没有任何问题，况且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炼，我现在就感觉压力比刚上路时小多了。”
对于这种逞强，王保藏是从来不揭穿的，面子嘛，很重要，在黄泉路上损人面子，争辩起来大家都不得好。
他摆渡数百年，心态无比平和，默默履行自己的责任，加强铁链上灵体的防护，不将这份压力转移给赵明惕。
但很快，他就觉出不对，压力小了。
黄泉路对外人而言是充满危险与诡异的道路，但对摆渡人来说，这就是家。
如果是细微的变化，或许还会因为熟悉与疲惫察觉不出，可如此明显的轻松，绝对有问题。
停下脚步，王保藏极为严肃，“赵判官，请将防护缩小些。”
赵明惕的处世经验就是不头铁，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在黄泉路上，没有人比摆渡人更专业。
所以也不多问，立刻小心翼翼地控制防护缩小，很快，大家就看到天亮了。
天亮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黄泉路上却是无比的奢侈。
充斥于路内的灰色雾气不知何时已被完全抽空，视线再也不受阻碍，抬头是毫无暖意的太阳，低头是铅灰色的大地，向前看，却是一道壁障。
壁障接天连地，无数玄奥符文在其上流动不止，光华闪耀。
面对这宏伟的景象，新人还在惊叹，老手已经开始跑了。
王保藏没有任何犹豫地发足狂奔，赵明惕紧随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王保藏非常懊恼，防护罩排开了四周灰雾，照亮了脚下土地，使他对路上的情况后知后觉，“不要说话，先到墙下。”
赵明惕立刻闭嘴。
黑暗中步行两刻钟的距离，光明下的奔跑就是眨眼间的事。
抵达符文墙壁后，王保藏动作不停，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片，手指从面上划过，没有任何反应，随手丢掉，再摸出一个弧形青铜器，同样操作，依旧没有反应，再扔。
连续扔了四五个道具，王保藏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狗东西，卖给我的全是假货。”
期间赵明惕也没有闲着，手放在墙上推演计算，在王保藏多次失败后有所结果，“跟我走，这边。”
沿墙而行数百步，赵明惕算准了位置，对众人道：“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
“你们先走，我殿后。”王保藏一点也不含糊，“对各位有失礼，不要见怪。”
赵明惕手指在墙上轻轻触摸敲击，王保藏心里十万火急，但也不敢出声，等着他的操作。
“来了。”赵明惕低喝一声，只见眼前的符文流动突然停滞，众人面前出现了个径约一丈的洞口。
洞口刚刚出现，姜山就感觉到屁股上挨了一下狠的，整个人横着飞出洞口，趴在了地上，来不及起身回头去看，只看到了缓缓消失的洞口。
洞口消失之后，符文闪烁数次，随之消失，视线里是青山绿水的美好世界，接天连地的符文壁障与灰调苍凉的黄泉路全部消失。
王保藏和赵明惕立在消失的洞口边上，赵明惕探手上前抚摸，手掌过处一片黑雾，挑出火焰驱散黑雾，但见黑雾之下符文闪耀依旧，“墙还在。”
“怎么可能不在。”王保藏也如他那般向前探手，“早就听说黄泉路上能看到墙，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墙的全貌。”
赵明惕也是第一次见到，心中震撼久不能散，感受半晌后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不知道。”王保藏整理着铁链，铁链上的上百人，此时只剩下有着天怜之称的女孩，其他生灵在逃跑的第一时间就惨遭放弃。
姜山亲眼看到灵体爆碎的场面，心情很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少年忽然指着无形之墙的另一侧呼道。
众人闻言看去，在遥远的天地重合的地方，一道潮水般的波纹扩散而来，横向切削，速度极快，一路山摧草折，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斩到了眼前。
赵明惕与王保藏一直带着小心，二人同时摸出各种材料，波纹到眼前时已布下了几道防护。
防护敦厚密实，但在这似乎连天都能破开的波纹前却显得简陋可笑，所幸，他们面前还有一面墙。
连天黑雾被惊醒，但瞬间就被炸散，其内金色符文同时显现，耀眼的光芒将众人吞噬，这也是他们能看到的最后景象。
轰隆隆~
这是四周山崩地裂的声音，波纹撞墙无声无息，引发的震动极为浩大。
众人紧靠在一起，姜山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手链，抓紧时间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奈何人生过于无聊，走马灯时间太短，很快就进入到了胡思乱想的阶段。
作为十灵殿殿员，死了之后灵体还要走黄泉路吗？
话说我们刚从黄泉路出来，要上路该怎么上呢？
摆渡人死了会有他同行帮忙摆渡吗？
死了之后往酆都走，还算不算回家？
……
……
“等等吧。”
待外部声音变小，防护趋于稳定，姜山积累到第一百个问题，赵明惕终于轻松地喘了口气。
“要等多久。”一个年轻人问着。
“不知道，但是等着吧。”王保藏盘膝而坐，防护罩已被砂石完全覆盖，众人可以说是被埋在了地下，但他和赵明惕却都很安定。
“有人帮忙，我们等人救援即可。”赵明惕想着自己毕竟是保姆导师，为避免恐慌，该解释还是要解释一句，便指着地面道：“我们脚下有阵法，此防护现在是靠阵法输出的能量支撑，我只是用一点精力维系它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有所准备，我们应该是安全的。”
这些话并没有起到正面作用，聪明如姜山者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黄泉路的外墙是什么地方，是顶顶荒凉的地方，如此荒凉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续航的阵法，肯定是提前布置好的。
所以这道波纹斩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呢？
无数想法充斥于脑内，看了一眼赵明惕与王保藏，他们确实不像知情的样子，姜山叹息一声，收起这些该由强者去操的心，将当下境况编进走马灯，重新回忆。
但如果将视角拉开，放大至俯瞰整个世界，却会发现她陷在一片黑色中。
淡淡的黑色如云似雾，似有生命般缓缓流动，它垂直起于世界边缘，合拢于万丈高空之上，像是一个半球形罩子，将大地裹于其中。
在黑色中，总能看到金芒出现，金芒起自黑雾边缘，走着复杂的路线划向半球形顶端，消失在一条若隐若现的灰线里。
灰线贯穿东西，霸道无比，山至此而断，水至此不流，好似世界被一刀斩出的创口。
对准灰线将视角拉进，灰色放宽，宽逾千丈，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人们就有一种感觉，它是一条路。
视角再度拉进，进入路内，视线便被遮住，路内空间全部被灰雾填满，向上不见日月星辰，向下不见土地尘埃，向前不见前进之灯，向后不见来时之路。
视线受阻，但声音无碍。
呜咽哭声，重物摔打声，铁器碰撞声……各种出现在犯罪现场的声音时而从远处传来，时而在身边响起，令人头皮发麻。
若是拨开迷雾，便可看到声音来于一串串行人，所以用串，是因为这些行人的身体被锁链穿体锁住，串在了一起。
掌控锁链的人走在队伍最前端，他们身披厚重的黑色斗篷，斗篷垂地盖住脚面，帽子上附有一个鬼脸面具，戴上帽子后，面具垂下，大半面孔便被遮住。
一个黑斗篷牵着一串行人，在灰雾弥漫范围里，这样的组合有上千组。
被串起的人成分复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穿着得体，有的衣衫褴褛，相同的是他们都身形虚幻，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纯粹的灵体。
锁定上一组行人，领路的黑斗篷经验丰富，步伐稳健，每一脚都落实了才再向前迈，不急不缓，稳当前行。
被串起的人就凄惨了，视线本就受阻，又是被拖拽前行，脚下很难稳住，跌跌撞撞，每一次磕绊都会身形荡漾，使构成他们身体的物质向外逸散，身影更加透明。
然而每当虚幻人影坚持不住要溃散时，锁链上便会泛出白光，在他身边形成一层屏障，助他稳住。
锁链不仅是束缚，也是保护。
突然间，黑斗篷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黑暗，同时轻抖锁链，链上众人随之定住。
很快，视线内出现了一点蓝色光亮，非常明显。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黑斗篷就被教导，对路上出现的所有不明所以的状况，都要离得远远的。
所以，在短暂的停顿后，黑斗篷向右转向，摸出罗盘重新规划路线，想将蓝色光亮绕过去。
但必经之路上的障碍哪是那么容易能绕开的，何况光亮并非静止不动，移动的方向又是朝着他刚刚修改的路径，双方相向而行，若不变化，很快就能撞上。
黑斗篷有些难受，路上有忌讳，没有转头向后的说法，况且身上还带着任务呢，走回头路就算自己没问题，身后的灵体们也一定扛不住，若灵体全部溃散，任务完成度为零，上面可不会听你的解释。
犹豫间，光亮有节奏地闪了闪，黑斗篷明了，略做思索后决定不更改路线，继续前进。
双方越来越近，蓝色光点也越来越大，到眼前时已是一个可容纳上百人光罩。
光罩排开灰雾，撑出空间，在即将接触黑斗篷时突然变大，将他及身后的灵体全部笼罩进去。
黑斗篷提前收到了信号，没做动作，任由光芒略过自己。
光罩内有一群人，他们身穿统一样式的淡青色制服，年龄都不大，对路上的行人充满好奇，探究的视线在黑斗篷和他所携带的灵体上游弋。
位于前排中央的男子年龄大些，是这伙人的领队，他手里提着一个乌木为骨的白罩面六角灯笼，灯笼内不时有火星蹿出，融入光罩，保持其形态稳定。
“第五殿赵明惕。”领队客客气气地行拱手礼，然后取出一张质感很好的黄色卡片，示在黑斗篷面前。
黑斗篷取下面具，摘掉帽子，露出了病态的苍白面孔和一副粉色的头戴式耳机，耳机的耳包上有一个大大的猫爪标记。
“摆渡人王保藏。”王保藏将耳机挂在脖子上，取出一张同样材质的卡片，但是黑色的，“属第四殿，但在第一殿做事。”
“王将军。”赵明惕笑容满面，招呼后转对身边的少男少女们道：“王将军刻意解释给你们听的，接引虽是第一殿的工作，但摆渡人却属于第四殿，由谢必安与范无咎二位大帅统领。”
众人纷纷点头。
赵明惕再看向王保藏道：“带新人上黄泉路上长见识，打扰同门执行任务了。”
“不妨事。”王保藏道：“赵判官太客气了，我刚入殿时，也曾跟随……”
话刚一半，锁链上的灵体陡然生变。
先是数道灵体暴起，发出“啊~啊~”的惊叫，伴随着还有“我不相信”、“我不想死”之类的言语。
而后所有灵体同时悲戚，有人嘤嘤啜泣，有人嚎啕大哭。
多人身形不稳，虚幻身体上泛出一个又一个气泡，气泡炸裂引得身体进一步虚幻，情绪波动大者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近乎透明。
赵明惕立刻做出反应，手指一勾从灯笼里挑出一丝火焰，引而不发，缠在指尖，没有后续动作。
王保藏同时动作，握着锁链连续抖动，一道又一道细芒顺着链上毫不起眼的纹路导向灵体，在他们身边形成白色防护。
防护的强度因人而异，多数人的防护是薄薄一层，只为助他们稳住人形，少数情况危机者则被白芒裹住，压缩成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光茧。
骚乱很快平复，赵明惕指尖的火焰也在不被察觉时散掉，“这是……？”
“小事。”王保藏不以为意，笑笑说道：“人们总是不愿相信自己死了，每次出任务都有这么一遭，现在不来，等到殿里也会来。”
赵明惕略一寻思便知道是刚才的对话刺激到了他们，“黄泉路”的名气可是太大了，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歉然道：“给同门添麻烦了。”
王保藏摇头表示无妨，“就是怕吓到晚辈们，将来选殿时，没人做摆渡人了。”
“这绝不会。”赵明惕正容接道：“摆渡人是全十灵殿最帅气的职业，待遇高福利好，强者如云受人敬仰，从来都是大家追捧的第一顺位。”
王保藏摊开双手展示着自己，“就这？帅气？”
若不是与赵明惕第一次见面，不好有太多负能量，他真想告诉这些年轻人，不要被花言巧语骗了。
什么“引渡天下万灵”，“十灵殿的中流砥柱”，“除暴安良”，“行走在世间的暗夜行者”，都是扯淡。
眼下黑暗中戴着耳机听段子才是摆渡人的真实写照。
算了，王保藏意兴阑珊，“我要继续赶路，赵判官是……”
赵明惕说道：“我们也准备出去了，同行可方便么？”
王保藏回道：“没什么不方便的。”赵明惕的防护罩可以减轻不少压力，又不难相处，有人说话也可排解孤单。
“赵判官年轻有为，竟能带这么多同门。”王保藏随口聊着。
赵明惕连连摇头，“王将军误会了，我不是他们引路导师。”
“不是？”王保藏有些意外，酆都城到黄泉路可不算近，带这么多人上路更是劳心费力，如果不是导师，没理由啊。
“就我这点本事，那里够引路别人呢。”赵明惕谦虚说道，“况且现在一个导师只能带十个人了。”
“啊？只十个人吗，什么时候改的，我那个时候，引导师带了一百多个。”
赵明惕回道：“王将军平时在外，可能不太清楚殿里的政策，改了差不多有一百年了。”
王保藏点了点头，说道：“改了也好，我那时候人太多，导师又忙，几乎不理人，若不是我运气好，另拜了师尊，就算进入第四殿也无法成为摆渡人。”
“确实。”赵明惕点头赞同，摆渡人常年行走黄泉路，对人员的素质要求极高，若无人悉心教导，很难被选中，“估计也是考虑引导师忙不过来，所以才加派人手。”
赵明惕说着叹了口气，“但殿里不知怎么想的，指派导师时，选的大多都是老前辈，这些人要么常年在外，要么几乎不怎么出门，汇成一届非常困难，这些孩子是去年入殿的那批，导师在十年前就通知到了，但到现在人都不齐，这都晚了半年了啊。”
王保藏明白，说道：“老前辈们百八十年都不放在心上，何况半年。”
十灵殿的规矩，新人入殿后便由引导师带领学习各种知识，但由于引导师总不能及时赶回，所以产生了一个在他们回来前管理新人的队长，便是此时愁眉苦脸的赵明惕。
“这次回去，若还有人未归，我就向府君提意见换人。”赵明惕在心里暗下决心，“我受不了这保姆了。”
思念间，赵保姆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发现几个年轻人正看着王保藏身后一人窃窃私语，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他也发现了不同。
在王保藏身后，有一个与众不同女孩，她是队伍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锁住的人。
锁链不仅没有穿过她的身体，甚至还盘成了一个护住其腰臀的坐靠，由王保藏操纵担着她前进。
这待遇可太好了，赵明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是‘怜’。”王保藏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说道。
赵明惕恍然，他只在书本中听说过天怜之人，现实里遇到还是第一次，“‘怜’字很稀少吧。”
“不多。”王保藏道：“我摆渡这几百年，这是头一个。”
赵明惕点了点头，随后对窃窃私语中的一人道：“来，说说，什么叫‘怜’。”
临堂提问，被点名的少年感觉很倒霉，正要回答，却被身前一人抢了先，“‘怜’是天心十七字之一，十七字代表天的十七种情绪，‘怜’字是其中较为温和的一种，另外十六字分别是愤、恨、惜、怒……其中天怒之人等六种是……”
回答之人滔滔不绝，整个空间里都是他响亮的声音，待他说完，赵明惕平淡点了点头，“回答的很好，孟林君，但我问的人是姜山。”
王保藏瞥了眼出风头被批评的少年，补充道：“‘怜’字说是温和，但却是最危险的一字，这位姑娘九世夭亡，天怜之，她如果下一世再有不幸，当即便会转为怨灵，毁世灭界，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们去剿杀呢。”
王保藏的语气像是断定此人必成怨灵，名为姜山的少年看着陷入沉睡的女孩：“就没有办法制止吗。”
“不好搞，这是她轮回之后的事，想要制止先要追踪她这份灵体的本源，而后操纵因果引导她的下一世轮回，其难度比她变为怨灵后击杀更大。”王保藏简单说了两句，“你们不必为此事担忧，又不是必成怨灵，说不定人家来世幸福呢。”
突然出现的天怜者让赵明惕认识到了自己不足，便细细看向王保藏所带灵体，还真的发现了问题，所有灵体身上都有一些红色和黑色的斑点，斑点很小，时而消失，不仔细看很容易漏掉。
“这些人的灵体，似乎有些不对啊。”
“嗯。”王保藏神情落寞，回道：“我们小队负责的小界，近半甲子天灾兵灾不断，人畜减少过半，其界内灵压已高过第一阈值，中界那边已派人去了，说是要启动转移方案，估计再过不久，咱们也要放了。”
这便是说放弃那处世界，任凭其界内生灵魂飞魄散。
赵明惕也来了感慨：“界生界灭，天理循环，王将军不用愧疚，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王保藏笑笑，点了点头。
氛围变得有些差，赵明惕转移话题，“咱们还有多久能到墙下。”
王保藏摸出司南，简单操作后道：“快了，按照现在速度，两刻吧。”
“倒是不远。”赵明惕轻松道，这么大的防护罩，他的负荷也很大，灯笼内的火焰比刚上路的时候小了一多半，就快撑不住了。
王保藏明白，“你可以缩小点防护。”
“没事的。”赵明惕笑道，“两刻钟没有任何问题，况且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修炼，我现在就感觉压力比刚上路时小多了。”
对于这种逞强，王保藏是从来不揭穿的，面子嘛，很重要，在黄泉路上损人面子，争辩起来大家都不得好。
他摆渡数百年，心态无比平和，默默履行自己的责任，加强铁链上灵体的防护，不将这份压力转移给赵明惕。
但很快，他就觉出不对，压力小了。
黄泉路对外人而言是充满危险与诡异的道路，但对摆渡人来说，这就是家。
如果是细微的变化，或许还会因为熟悉与疲惫察觉不出，可如此明显的轻松，绝对有问题。
停下脚步，王保藏极为严肃，“赵判官，请将防护缩小些。”
赵明惕的处世经验就是不头铁，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在黄泉路上，没有人比摆渡人更专业。
所以也不多问，立刻小心翼翼地控制防护缩小，很快，大家就看到天亮了。
天亮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在黄泉路上却是无比的奢侈。
充斥于路内的灰色雾气不知何时已被完全抽空，视线再也不受阻碍，抬头是毫无暖意的太阳，低头是铅灰色的大地，向前看，却是一道壁障。
壁障接天连地，无数玄奥符文在其上流动不止，光华闪耀。
面对这宏伟的景象，新人还在惊叹，老手已经开始跑了。
王保藏没有任何犹豫地发足狂奔，赵明惕紧随其后，“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王保藏非常懊恼，防护罩排开了四周灰雾，照亮了脚下土地，使他对路上的情况后知后觉，“不要说话，先到墙下。”
赵明惕立刻闭嘴。
黑暗中步行两刻钟的距离，光明下的奔跑就是眨眼间的事。
抵达符文墙壁后，王保藏动作不停，从怀里摸出一个竹片，手指从面上划过，没有任何反应，随手丢掉，再摸出一个弧形青铜器，同样操作，依旧没有反应，再扔。
连续扔了四五个道具，王保藏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妈的狗东西，卖给我的全是假货。”
期间赵明惕也没有闲着，手放在墙上推演计算，在王保藏多次失败后有所结果，“跟我走，这边。”
沿墙而行数百步，赵明惕算准了位置，对众人道：“只有几个呼吸的时间……”
“你们先走，我殿后。”王保藏一点也不含糊，“对各位有失礼，不要见怪。”
赵明惕手指在墙上轻轻触摸敲击，王保藏心里十万火急，但也不敢出声，等着他的操作。
“来了。”赵明惕低喝一声，只见眼前的符文流动突然停滞，众人面前出现了个径约一丈的洞口。
洞口刚刚出现，姜山就感觉到屁股上挨了一下狠的，整个人横着飞出洞口，趴在了地上，来不及起身回头去看，只看到了缓缓消失的洞口。
洞口消失之后，符文闪烁数次，随之消失，视线里是青山绿水的美好世界，接天连地的符文壁障与灰调苍凉的黄泉路全部消失。
王保藏和赵明惕立在消失的洞口边上，赵明惕探手上前抚摸，手掌过处一片黑雾，挑出火焰驱散黑雾，但见黑雾之下符文闪耀依旧，“墙还在。”
“怎么可能不在。”王保藏也如他那般向前探手，“早就听说黄泉路上能看到墙，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墙的全貌。”
赵明惕也是第一次见到，心中震撼久不能散，感受半晌后问道：“刚才是怎么了。”
“不知道。”王保藏整理着铁链，铁链上的上百人，此时只剩下有着天怜之称的女孩，其他生灵在逃跑的第一时间就惨遭放弃。
姜山亲眼看到灵体爆碎的场面，心情很不好。
“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少年忽然指着无形之墙的另一侧呼道。
众人闻言看去，在遥远的天地重合的地方，一道潮水般的波纹扩散而来，横向切削，速度极快，一路山摧草折，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斩到了眼前。
赵明惕与王保藏一直带着小心，二人同时摸出各种材料，波纹到眼前时已布下了几道防护。
防护敦厚密实，但在这似乎连天都能破开的波纹前却显得简陋可笑，所幸，他们面前还有一面墙。
连天黑雾被惊醒，但瞬间就被炸散，其内金色符文同时显现，耀眼的光芒将众人吞噬，这也是他们能看到的最后景象。
轰隆隆~
这是四周山崩地裂的声音，波纹撞墙无声无息，引发的震动极为浩大。
众人紧靠在一起，姜山右手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手链，抓紧时间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奈何人生过于无聊，走马灯时间太短，很快就进入到了胡思乱想的阶段。
作为十灵殿殿员，死了之后灵体还要走黄泉路吗？
话说我们刚从黄泉路出来，要上路该怎么上呢？
摆渡人死了会有他同行帮忙摆渡吗？
死了之后往酆都走，还算不算回家？
……
……
“等等吧。”
待外部声音变小，防护趋于稳定，姜山积累到第一百个问题，赵明惕终于轻松地喘了口气。
“要等多久。”一个年轻人问着。
“不知道，但是等着吧。”王保藏盘膝而坐，防护罩已被砂石完全覆盖，众人可以说是被埋在了地下，但他和赵明惕却都很安定。
“有人帮忙，我们等人救援即可。”赵明惕想着自己毕竟是保姆导师，为避免恐慌，该解释还是要解释一句，便指着地面道：“我们脚下有阵法，此防护现在是靠阵法输出的能量支撑，我只是用一点精力维系它的存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既然有所准备，我们应该是安全的。”
这些话并没有起到正面作用，聪明如姜山者立刻就发现了问题。
黄泉路的外墙是什么地方，是顶顶荒凉的地方，如此荒凉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续航的阵法，肯定是提前布置好的。
所以这道波纹斩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这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来呢？
无数想法充斥于脑内，看了一眼赵明惕与王保藏，他们确实不像知情的样子，姜山叹息一声，收起这些该由强者去操的心，将当下境况编进走马灯，重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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