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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捣衣

    昨夜在马车里枕着稻杆睡了一晚,马车虽然颠簸,但是柳南感觉睡得很好。醒后,二人同行至青州古渡。在这里,他们会改乘船行水路。古渡并不繁华,相反,冷清。这里存在时间极长,人烟稀少,时值春季,芦苇正青青。

    “这渡口百年来未曾变过,战乱也把这个地方遗忘了。”柳南说道。

    眼前大河,芦苇荡绵延无际,蒙蒙迷雾裹挟着荒芜苍凉的气息铺面而来,气息携带着久远前土地的味道,深沉厚重。古渡口简单地立着木桩,几步宽的木桥连着岸边向外凸出。等船的时候,听到捣衣声传来,一板一眼,极为规律。二人看向源头,那是一个中年妇女,衣着朴素,面黄肌瘦,长发简单盘起。嘴角抿起,她没有发现河边多了两个人,只是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这是一个吃了很多苦楚的女孩。

    渡口船夫过来,主动为看得入神的二人解惑。“这女娃子很苦啊。”

    “船家,此话怎讲啊。”

    “唉!”船家长长地叹了一声。

    其实这背后是一个很常见的故事。

    纳兰在青州古渡消失了很多年,一直没回来过。但人们一直记着这么一个人,记着他的好与不好,记着的同时,也在想,这个人还会不会回来。但这个女子向来只记得他的好。

    纳兰的父亲为躲避外面的纷争,携夫人和幼子定居在了这偏远的地方。他曾经是一个读书读得很好的人,但他现在已经无甚他求,只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好好在这个地方生活,长大后娶妻生子,平平安安。纳兰自小聪明,少年时阅遍古籍。他有了与父辈们不同的愿望:离开。这青州古渡,虽然安定祥和,却十分贫瘠,纳兰希望出将入相。父亲没能改变他的想法。

    洛禾与纳兰自幼相识。当初二人的父母约为姻亲,以期自家儿女都能得个好归宿。洛禾善解人意,对纳兰情根深种。等到了纳兰十六岁,他去参加科举,他说过,他会回来。洛禾一心挂念着纳兰,但她并没有等到同等的挂念。纳兰去后五年,洛父想让洛禾死心,洛禾不愿。再两年,就连纳兰父亲也死心,愧对洛禾说,不用等了。洛禾摇头。就这样,她等啊等,等到自己豆蔻年华空付,等到两家父辈们渐渐老去。洛禾照养着自家父母的同时照养着纳兰之父——以纳兰之妻子的身份。

    没有人知道纳兰后面有没有成功。这个地方没有因为纳兰的消失有什么改变。

    “我们没有见过女娃子哭过。”船家如是说。洛禾在渡口的捣衣声中,悄无声息地渡过了她最美的年华。大雾依旧,阻碍着这里与外面,断隔了洛禾的念想。多年过后,渡口处依旧响起着洛禾的捣衣声。

    “船家,纳兰从来没有回来过吗?”

    “是的啊,姑娘,一次都没有。那个出去的娃子,真是狠心呐,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走就走了吧,就是苦了禾丫头,造孽啊。”

    闻言,书月忍不住喝起酒来。柳南站立船头,看着洛禾,渐行渐远。

    上岸后,船家离开。

    两人寻了处干燥的地方坐下,都显得心事重重。柳南转过头去对书月说道,“其实,洛禾不是白等。”

    “你说什么?”书月不解地看着他。

    柳南掏水洗了把脸,“纳兰没有忘记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在书院的时候。记得有一天,老师正给我们上课,他读到‘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之后便沉默了很久,神色悲戚。大家不解。其实老师是越来越看不得悲剧的,所以我们大概猜到老师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老师跟我们说起了纳兰。

    科举是朝中的一件大事,今上十一年时,探花郎被一个叫做纳兰念禾的人摘取。”

    “纳兰念禾,他就是纳兰?”

    “正是。历来探花郎便是前三甲中最为俊俏之人。高中的纳兰婉拒了达官贵人的招婿。他的能力非常强,深得当朝宰相的赏识。仅两年,他辅佐宰相写下《治疏七策》和《边军六例》,震惊朝堂。因为才华出众成为翰林学士,连皇帝也亲口说他是‘未来宰辅’,纳兰风头一时无两。纳兰太过优秀了,梅英公主对他芳心暗许。于是在那年冬日,皇帝赐婚纳兰念禾,欲将梅英公主许配给他。”

    “梅英公主我听说过。皇族中少见的才女,国色天香,是皇帝最喜爱的公主。如此说来,这纳兰念禾的恩宠不可谓不深厚。如果他娶了公主,成了驸马,仕途将会非常的顺利。”

    “只是,他拒绝了。纳兰念禾,后来大家才知道,纳兰所念唯有洛禾。面对纳兰的拒绝,皇帝震怒,这个时候他出众的才华已经不再是优点,而是恃才傲物了,皇帝自觉天家威严受到了侵犯。看着伤心的女儿,皇帝欲将纳兰下狱。是宰相和公主替他求情,纳兰才幸免于难,只是恩宠从此不再。”

    “那后来呢?”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纳兰渐渐厌倦,归乡之情渐厚,屡次请辞,但皇帝不允。后来,梅英公主染病,御医束手无策,最终魂归天外。痛失爱女的皇帝对纳兰更加忌恨。恰逢朝堂有关新政的辩论日趋紧张,纳兰因言获罪。于是,纳兰还是死了,死在了那年冬日。那年冬日大雪纷纷,来年风调雨顺。”

    “纳兰明明有经国之才,他的死难道不是一种损失吗?”

    “王朝地大物博,能人辈出。少了一个纳兰,这盛世,仍然是盛世,朝堂依旧运转。史书仍然会称颂这个时代圣君贤臣。”

    “但多一个纳兰,或许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一点,受苦的人也会少一点。皇帝凭借自己的好恶,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好荒谬啊。”

    “所以我越长大,越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道理可讲。”柳南沉痛地说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讲道理。”

    “那你对这个世界失望吗?”书月问。

    柳南沉默了一会,而后才说道,“我现在还年轻,所经历的事情不多。的确,这个世界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和沉重的悲剧。但是,我同样应该看到这个世界,更多的人是善良的,更多的地方是可以讲道理的。如果到了晚年,我仍然感觉,‘这天地,不黑不白,只有灰色’的时候,才是我真正对这个世界失望了,那个时候,我才可以真正说,自己并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你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你同样很矛盾。”

    “我并不够理智。所以我很害怕,也许我等不到自己年老,就已经对这个世道充满了失望。”

    书月明白柳南说的话。青春年少的时候,心怀着家国天下,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个时候的人们,时间正好,光风霁月。但同样地,他们会畏惧自己失去这样的情怀,那个时候,寄托在这副躯体里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书月想,柳南或许不会愿意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于是她问道“纳兰死得冤。洛禾知道纳兰的事吗?”

    “她知道。当年丞相自觉有愧于纳兰,便替纳兰收拢了骨灰,将纳兰生前写好的信一并着人送了回来。”

    “但听船家所说,这里的人都不知道纳兰的消息。所以是洛禾一直藏着这事?”

    “她或许是不想让老人们知道纳兰身死的消息吧。想来,人不见了,只是不见了而已,至少应该还活着。但要是死了,就真的没有再见的希望了。”

    “好苦命的女子。”

    “这样的事情也让你动容了啊。”

    行万里路者,势必要心性坚韧。并不是因为路途艰难而要坚韧,而是是在这路一路上,看到太多悲苦之后,还能初心不改。

    “这件事情当年引起了轰动了吗?”

    “并没有。朝堂像来是云谲波诡,变幻莫测,死一个人再正常不过了。活着的纳兰尚且是某些人的心头刺,死了的纳兰又怎会引起动静呢?那位皇帝,史书上也许会记载他是明君,后人也许会称颂他。”

    “只是可惜了纳兰,死于深情,死于忠诚。柳南,来喝酒?”

    “你那不是酒对吧。”

    “你是怎么猜到的?”书月笑着问。

    “你往葫芦里灌水的时候,我清醒着。”柳南说道。

    “我这葫芦,是忘忧葫,里面盛的自然是忘忧酒。我既已欲忘忧,那么到底是酒还是水,就不重要了。”

    “来喝!”柳南作势欲与书月碰葫芦,书月不理他,他也不在意。

    过了许久,书月似心有所感,说道,“应似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

    “你想到了什么?”柳南问。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出现这么多的悲剧。人与人之间的悲剧,通常都是人造成的。其实,这个世界很多的悲剧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

    “但我们其实很多时候并不能够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吗?”

    “正是。我们存在理智,但是理智并不能主导我们的行为。”感喟一番,书月又问道,“柳南,你说现在这世道是太平盛世吗?”

    “你又开始怀疑了?”

    “是啊。你看这山河,何等壮丽,这时光,何等平静。想来,真的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史书上记载的铁蹄肆虐的场景了。但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受苦的人。这所谓的盛世,是不是只属于一部分的盛世,另外一部分人,总是会被遗忘。哪怕就是死后,史书也不会提及他们所受的苦难。”

    “我们之所以会困惑,就是因为我们心中有美好的愿景,我们已经想象出了美好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那么它就不再是空中楼阁。也许,要达到那样的一个世界,需要经过千年万年,但是我相信,在每个时代,都会有这样的人愿意去为那样的世界努力。终归会有人,甘愿站在受苦难人的一边,奋勇前行。”

    “柳南,这便是书院的胸襟气度吗?有你们的存在,书院便不愧于士林间的圣地之名。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

    “其实老师一直不希望书院给世人的是这种印象。老师一直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做自己能够办到的事情。但天底下对书院似乎渐渐神话,这不是一个好的现象。为名声所累,必然会失去一件事的本真。更何况,书院弟子众多,并不是每个人都秉性赤诚,就连我的那些师兄弟们,也都未必如此。如果有一天,书院里面有一个人道德上没有达到世人的期许,书院将陷入危机。”

    “温老夫子当真是一个大智者。也许你没有夫子的那种志向,但你已经足够理性。如果你认识我家大哥哥,或许,你们会有很多话聊。”

    “你的大哥?”

    “有机会再与你细说吧。”

    柳南注意到,书月提到了这个人之时,眼里恙出的明媚的光,也不知那是怎样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