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楼上的凶杀案
“哲哥，到点儿啦……”
空旷沉闷的场馆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此时的安静，说话声在场馆上方形成短暂的回音。
整个运动场馆由钢材焊接而成——铁皮屋顶覆盖着三角钢梁，钢梁由一根根钢柱稳稳支撑着。场馆中央，一堵宽厚又毫无规则的墙壁耸立其间，顶端直抵钢梁，墙壁被染成彩色，颜色虽然杂乱，却很柔和，四周的墙体上则胡乱镶嵌着密密麻麻的被称为“岩点”的小凸点。
越过墙壁顶端，只见一人正在墙体下认真整理从上方垂落而下的绳索。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手表，此时表盘显示的时间为四点半。他微微扬起眉毛，从喉咙深处发出“哦”的一声，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然后一个深呼吸，接着转身望向身后。
身后的方亮跨列而立，手上拿着红色的安全绳，正微笑地看着他。
方亮头顶一副金色寸头，五官端正，双眼有神，耳朵上一颗金属耳钉闪闪发亮。他身穿黑色短袖，短袖左胸前印着一个鲜红的五角星，下着齐膝黑色运动短裤，一双肌肉健硕的小腿下，踩着一双白色跑步鞋。
“今天就到这里吧！”方亮接上刚才的话，露出满怀期待的微笑，继续说道，“今天周五，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说。毕竟，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亮看着眼前的金哲，等待着他的回应。
金哲一头短发打理成三七分头，和方亮相比，五官并不出众，只是一双粗黑的剑眉，让他的眉眼添了些神采。他的穿着和方亮几乎相同，唯一的不同则是脚下的鞋子，一双白底黑面的高帮帆布鞋取代了白色跑步鞋。
“明知道干不完，还不抓紧干？”金哲似有不满地回应道。
话虽这么说，但他调侃的语气和带笑的表情，已然同意了方亮的建议。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整理手中的绳索，一边好奇地问：
“怎么？佳人有约？这么着急下班！”
“哲哥，你自己不谈朋友，总不能不让我们搞对象吧！”方亮表情略显夸张，他痛苦而无奈地摇头晃脑，还带动着身体抖动了一番，表情动作很是滑稽，“真的不能这样！”
或许是被自己浮夸的动作逗笑了，说完这话，方亮笑得更开心了。
而听到这话，金哲突然心头一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随即眉眼又舒展开来，轻轻眨眼间，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缓缓上扬。但这副神情，稍纵即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环顾四周，整个运动场馆此时已经没有客人，只剩下工作人员洋洋洒洒散落在场馆的各个角落——蹦床旁的小张正在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拳击台上的王哥和小谢正在有说有笑地擦拭和整理拳套，射箭场馆的老刘拉满了弓箭，短暂地瞄准之后，随着一声闷响，箭矢正中红心，箭的尾部在空气中剧烈震动，传来一阵猛烈的声音。之后，一旁的陈姐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矢，重新递给老刘。
“好！”望着老刘精准的箭法，金哲在心中暗自叫好，点头称赞。
扫视一周后，他的视线最后又落到对面方亮身上。他佯装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暗自清了嗓子：
“行了！”
他有意识地提高声音，场馆里顿时荡起了更加悠长的回音，众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他。然后他果断地扔掉手中的绳索，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紧接着慢慢转身，面向众人大声说道，“各位，既然方总都发话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下班吧！下班！”
“大家听到了吧，今天都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周末，估计人会更多！”方亮一边高声说话，一边将手上已经整理好的安全绳放到指定位置，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今天辛苦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欢呼雀跃起来，纷纷结束手上的工作，不紧不慢地回到场馆边缘的休息区，陆陆续续从方格柜子中取出各自的物品，为下班做着最后的准备。
金哲和方亮也一同来到休息区。
“对了，明天我想休息，方总批个假呗？”金哲一边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面露难色地试探道。
“怎么？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请假干什么？”方亮则是将背包一股脑端出，放在一排座椅上翻找东西，然后保持弯腰的姿势盯着金哲，佯装严肃地反问道。
“方总，你不能自己有了对象，就不给我们谈朋友的时间吧？”
谁知金哲又将这句话还给了方亮，语调尽显阴阳怪气！
“行！你行！”方亮听后连连点头，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揶揄彼此，对他们二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想当初，这个运动场馆就是由三人共同出资打造，他们二人不仅出钱，因为喜欢这些运动，所以还要出力，而另外一个合伙人则只投资，几乎不参与场馆的经营，更是鲜少露面。所以，这里有什么事，也是他们相互商量着来。
不一会儿，方亮整理完毕，一声清脆悠长的拉链声响起，他背起自己的斜挎包，然后郑重其事地关心金哲道：“真有事？”
玩笑这才结束。
“嗯……”金哲抿了抿嘴，然后同样认真地看着方亮说，“就一天，所以明天辛苦你和大家了！”
“小事……”方亮微笑着摇了摇头，但动作立刻僵住，他只是紧盯着金哲，一动不动，倒让金哲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又马上转换表情，轻挑眉毛，露出邪魅的笑容，不怀好意地问：“你是不是……真谈恋爱了？”
“……”金哲只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他，只顾眨眼，一语不发。
“我怎么感觉最近两个月，你请假的次数不少啊？”方亮仍然保持邪魅的表情，继续说，“在我印象中，之前你可是几乎不怎么请假的，当时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休息啦！”
“之前不是因为疫情的原因，生意不好嘛，哪里还有心思休息！”金哲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现在情况渐渐好转，人越来越多，自然就更累了嘛！既然生意有了起色，我也该适当休息一下吧！我又不是机器，也需要休息呀！”
“既然现在人多，不是更应该在这里帮忙吗？”方亮故意一脸质疑地盯着他。
“哼！你也学会资本家那一套了！”金哲也佯装不屑，他顺势背上自己的双肩包，不耐烦地推搡着方亮，催促他赶紧锁门离开，“哎呀！别看了，走啦！下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走走走！”
此时，众人都已准备完毕，陆陆续续朝明亮的大门走去。
略微有些凹陷的蹦床，巨大的弓箭、长长的箭矢，和颜色鲜艳的圆形箭靶，还有仿佛回荡着激烈打斗声的拳台，以及陡峭的巨型攀岩墙壁，全都安静地躺在场馆中。
门口的光亮，在一次次明暗变化中，吞噬了众人的身影，随着最后一个身影的消失，“砰”地一声，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场馆顿时暗了下来，然后两扇厚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响起巨大的声音从两旁渐渐合拢，渐渐的，整个场馆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偌大的运动场馆，瞬间落下帷幕。
走出运动场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夕阳还高高地悬挂在空中，用最后的余温炙烤着大地，投射出的光线明亮而刺眼。
场馆之外是一片开阔地，除了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顶上有一层防晒网之外，再没有任何遮阳的地方。
放眼望去，远处的画面已经变得扭曲，兢兢业业的烈日，也让这片土地更加热情。从室内出来没多久，汗水已经从人们的毛孔中争先恐后渗出，衣服几乎也全被染湿。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迎着强光，迈出极不情愿的步伐，大步朝前走去。
架起黑色遮光防晒网的停车棚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二十多辆车，由木架搭成，虽然简陋，却能在炎炎夏日，为车辆带来一丝保护。停车棚周围则是一片开阔地，在这里，车辆可以随意停放。但此时，黄土地上，空无一物。
“嚯！”老刘打开车门时，忍不住惊叹，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这车里温度比外面都热，完全不能进人……”
“怎么说也晒了一天，把空调打开通个风就好了！”方亮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车内操作起来。
“幸亏还有个停车棚，要不然……”
“是啊，虽然简易，但这种天气还真少不了！”
“那还不得感谢哲哥当时想得远……”
在车旁等待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纷纷称赞起金哲。
“没办法呀……我自己的车也要停。”金哲站在车旁，他的五官似乎被高温融化后又重新捏在一起，痛苦不堪。他一边苦笑，一边频繁抖落着自己的短袖衣领，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为身体散热。
不一会儿，在一声声道别中，众人纷纷离去。
车内温度已经慢慢降了下来，金哲最后坐进驾驶室，一脚油门，汽车尾部扬起阵阵尘埃，一片朦胧中，汽车渐行渐远。
城市快速路上，不知不觉迎来了下班高峰，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飞速旋转的车轮，在夕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闪烁着迷人的光辉，白色车身棱角处也露出片片星芒，坐在车内的金哲正双手紧握方向盘，或许是路面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的缘故，他始终皱着眉头，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忽然，身旁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
金哲迅速向右瞥了一眼手机，看见来电显示为“裴宇飞”，然后又迅速回过头直视前方，用右手摸索着手机，轻轻划开屏幕，然后将拿着手机的右手手背又按在方向盘上。
“喂？怎么了？”
“今天别在外面吃了，我们回来做饭，但时间可能会晚一些，所以还是问问你的意思。”
“可以啊，蹭饭我肯定不介意啊，还省了一顿饭钱，那我在家等你们。”
“嗯……”
挂断电话后，他将手机又放回原位，继续眉头紧锁。不久后从他的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声，然后只见他眉头略微舒展，嘴角似乎也微微扬起，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最后，他又摸起手机播放音乐，动听的音符充满整个汽车空间，甚至溢出车窗之外，飘上云霄，与晚霞共舞。
晚霞在逐步西沉的夕阳的照耀下，染成罕见的金黄。此时的阳光变得温和起来，光线为整条城市快速路，甚至是整座城市撒下了一层金粉，如梦似幻。金哲驾驶汽车，逆着金色的夕阳，飞速驶去，越来越远，愈发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层朦胧的金色炫光。
随着车轮轧过白线，金哲将汽车稳稳地停进路旁的停车位。
熄火后，他轻轻靠在座椅上，点燃一支香烟。火光在昏暗的环境中照亮了他的脸颊，很快又重新暗淡下去，随着一枚炽热火星的一明一暗，以及轻柔舒缓的呼气声，车内顿时烟雾缭绕。他用手拨了拨烟雾，才慢慢落下车窗，很明显，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舒适。
等烟抽完，他带上口罩才下车，朝马路对面的小区——三五零六公馆走去。
进入电梯，他按下了数字4，待电梯停稳开门后，他走出电梯右转，进入一条黑暗的走廊，走廊很短，三两步抵达尽头后，随着他轻轻一声低吼，走廊立刻被点亮，他在门前的密码锁上输入一串数字后，响起一段并不怎么好听的音调，门应声打开。
昏暗的客厅显得格外安静，一天之中最后的光亮从右侧的南向阳台投来，一直到客厅中央，逐渐减弱，还有一半的客厅处于黑暗之中。而左侧的三阶楼梯之上，餐厅尽头的西向阳台，投来更加明亮的光线，却也只照亮了上方半条走廊，就连上下相隔的不锈钢护栏，也没有反射出丝毫亮光，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
尽管此时已经大汗淋漓，后背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但金哲并没有急着进房享受空调，因为西向阳台传进来的光亮，似乎有一种魔力，深深吸引着他。
于是他踏上台阶，穿过餐厅，径直来到阳台上。举目四望，落日晚霞，美不胜收！无论怎样沉重、烦闷和焦躁的心情，在眼前这幅美景下，都会烟消云散，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也是大自然的馈赠。所以，彻底放空的金哲，肆意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下班了？”
正当他痴迷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的视线快速下移，落到三楼平台上的一位老婆婆身上，老婆婆正双手拄着拐杖，艰难地仰着头看着自己。
住在楼下的老婆婆姓王，儿子因为一场车祸意外去世，目前一直和儿媳住在一起。自从金哲半年前搬过来，他曾不止一次在这阳台上凭栏眺望，王婆婆也不止一次的出现，像现在这样和他聊天。
久而久之，二人逐渐熟悉起来。
“嗯……”金哲礼貌地做出回应。
“今天好像比平时早啊……”王婆婆接着问，“要不要下来坐坐？”
在以往每次的交谈中，如果金哲愿意，王婆婆都会竖起一架铝合金梯子，邀请他到自己宽阔的平台上，坐着聊。偶尔还会为他泡上一壶茶，沐浴夕阳，拥抱晚风，一老一小，无所不谈。
有时候，他发现对方是一个完美的倾诉对象——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关系下，他的任何心事都丝毫不用担心会被泄露，加上年龄优势，人生阅历丰富，思想深邃又开明，对于自己的烦心事，对方往往总会有正确的理解和理性的分析，还能给到自己恰当的安慰和合理的建议。
但有时候，金哲又觉得，她终究还是个吃五谷杂粮，有私心杂念的老人，因为在不谈人生的时候，王婆婆似乎永远都在抱怨自己的儿媳。
对于对方的邀请，他今天并没有多少兴致，此时的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默默地见证夕阳的陨落。
“婆婆，今天就算了哈！”金哲对眼前这位老人充满尊敬，并不想表现得太决绝，他带着歉意，满是礼貌地回答，“今天确实有些累，而且现在还是一身臭汗，只想歇一会儿，然后赶紧洗个澡，早点休息。”
“哦，是这样啊……”对方似乎有些失望，渐渐地将仰着的头低了下去。
“明天吧，明天我休息，早上我下来陪您打太极拳吧！”似乎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金哲最后补充道。
“好好好……”
看着王婆婆连连点头称好，金哲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家就别戴口罩了，怪热的！”说完，王婆婆便转身离开了。
在对方的提醒下，金哲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口罩。取下口罩后，他继续欣赏着头顶天空的变幻。
随着时间的推移，晚霞在空中缓缓飘动，夕阳一厘一毫下坠，直到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梨白演变成幽蓝，夜幕最终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整片天空，远处的高楼慢慢亮起点点灯光霓虹，近处的商铺披上五颜六色的外衣，楼下右侧的马路燃起灯火，车辆在昏黄的灯光下疾驰而过。
金哲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站了多久，湿热的南风携带着一丝丝凉爽阵阵袭来，背上的汗水早已被风干，疲惫的身躯在这迷人的夜色中也恢复了精神。直到身后响起关门声，客厅的灯光被点亮，他这才离开黑暗的阳台，回到明亮的客厅，进门还不忘关上阳台的玻璃门。
“回来啦？”
他一边朝客厅走去，一边问：“今天吃什么？”
“凉面凉粉。”一名女子简单地回答道。
女子名叫文艺，一头深棕色齐肩直发倾泻垂下，浅咖吊带背心搭配同材质的长袖薄衫，下身浅蓝手工磨须牛仔短裤令她个性尽显。
“啊？”金哲故作吃惊，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你还会这一手？”
“吃完再惊讶吧！说不定今天我们都是小白鼠！”一旁的男子取下口罩，说话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睁大眼睛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男子就是刚才打电话的裴宇飞，身形高大而强壮，相貌普通却白净，黑色寸头下，一身纯白体恤搭配黑色七分裤，精气神十足。
在金哲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住在这里。这二人不仅是他的室友，还是一对小情侣，只是他们现在选择分居而处。当初他还很好奇这一点，甚为不解，但在后来熟识之后，他才知道，这是他们二人试婚的形式。
“不……不是吧……”金哲吞吞吐吐一脸苦笑，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安慰着文艺，却转头对裴宇飞说：“不过，你老婆厨艺在这里摆着，这点小事对她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然后他才转头看着文艺，说：“放心，做什么吃什么！”
三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都忙自己的去了。
不一会儿，在文艺的张罗下，三人重新聚到餐厅。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金哲在房间门口碰到裴宇飞，好奇地问。来到餐厅见到文艺，他又问了一遍，“你们房间有没有什么味道？我开窗通风的时候，好像闻到了一股臭味！”
“我没开窗。”裴宇飞轻轻摇头回答。
“我开窗的那会儿好像没闻到，后来就一直在厨房……”文艺稍作回忆，转头望向厨房灶台，又耸了耸肩，好像在说：厨房味道就太杂了。
“好吧……”金哲话锋一转，看着餐桌上的凉面，搓起双手砸嘴道：“看上去很不错呀！”
“拿呗！先吃，我这两碗马上也拌好了。”
听到这话，金哲看了看裴宇飞，露出无辜的微笑。
裴宇飞当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能伸手客气道：“你先吃呗，反正我不当第一个小白鼠！”
说完，金哲再次搓手，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认真地端起桌上的凉面，先在鼻下闻了闻，轻轻点头间，沾染酱汁色香俱全的面条已经顺势被他送入嘴中，细细品尝起来。
“这味道可以啊！”金哲右手握着筷子伸出大拇指，毫不吝啬地赞美道，脸上带有一丝满意的惊喜。
“嗯，是还行！”
裴宇飞也接过文艺递过来的面碗，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一边大口嚼着面条，一边附和道。
“你真是第一次做？”金哲边吃边好奇地问。
裴宇飞也望向文艺，在等待同一个答案。
“哈哈哈……”看得出来，文艺笑得很开心，“你们也不看看，面是买的，焯个水就行，酱料也是买的，配料又是现成的，根本没什么难的！”
“厉害！厉害！”
对于不下厨的这俩男人来说，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做出这顿美味，就说明厨艺了得，而他们唯一能做的，除了将食物一扫而光之外，就只剩下心服口服的称赞。
饭后，裴宇飞一手插袋，一手搂着文艺站在餐厅旁，他看见金哲正在三级阶梯下方的客厅无所事事，此刻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消遣，于是问道：
“哲哥，跟不跟我们出去逛逛？”
“算了吧……我吃饱了，狗粮实在是吃不下了！”金哲开起了玩笑，见二人相视一笑，他才补充道，“今天确实累了，也感谢你们的款待，吃饱喝足也该休息了，你们去吧。”
二人走后，金哲洗了个热水澡。
从浴室出来，透过左侧的西向阳台玻璃门往外望，门外黑压压一片，门上映出自己健壮的胸膛和完美的腹部线条，隐约还可以看见六块腹肌和人鱼线。驻足不久，他一边拿起干毛巾擦拭头发，一边走近自己的房间。空调在洗澡前就已打开，此时，赤裸的上身正享受着痛快的凉爽。他走到桌边，一手拿起手机，唤醒屏幕后，发现有一条消息。
他点开消息，便迅速放下另一只手，任由毛巾随意搭在头上，然后双手大拇指飞快地在26字虚拟键盘上操作起来：
——在的，不好意思，刚在洗澡，怎么了？
消息发送后，他将手机轻轻放回桌上，继续擦拭自己的湿发。
很快，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并传来两次震动。
他索性将毛巾搭在靠椅上，再次捧起手机，瞟了一眼消息。
——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看新闻都有人热死了！真的不想出门呀，要不我们改天吧。
消息后面则紧接着一个可爱的动态表情。
金哲看着屏幕上的表情，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然而眉间褶皱却清晰可辨。接着便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充满无奈和妥协的叹息。
这也没办法，今年的夏天特别热，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新闻也不断在报道，多地高温都已突破历史记录，此次高温已经影响到了9亿人，别说是一个女生，就连他自己，在这种天气也不想在室外多待一秒。他心里这样想着，既是事实，也是慰藉。
他捧着手机一动不动，只是在脑海中默默思索着什么，很快，他又是一顿飞快的操作：
——确实是挺热的，不想出来就算了呗，反正听你的。
而这次，他的手指却在绿色的发送按键上悬空着，良久，他才轻轻触碰下去。
然后在文字后面，也还了对方一个搞怪又暧昧的表情。
接着，他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最低温度30℃，最高温度39℃，高温预警走马灯在屏幕正中央格外显眼。
该死的天气！他在心里暗自抱怨道。
“叮咚……”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好哒，等高温过了再说哈。
他再次回复：
——好的。
接下来的聊天并没有持续多久。
金哲回复最后一条消息后，轻轻放下手机，然后拉开一旁的米色窗帘，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对面的楼宇几乎遮挡了一半的视野，所幸还有另一半。视线远方，万家灯火描绘出了住宅楼的整体轮廓，从远处住宅楼密密麻麻的窗户中透出的橙黄和青白两色，犹如金银发出的光芒。
他情不自禁凝视着远方。
夜色朦胧，马路上车辆依然川流不息，霓虹灯交相辉映，远处的大排档响起阵阵欢呼，更远处的万家灯火，吸引着无数人，为之奋斗不已。是的，即便夜晚的温度依然居高不下，仍有无数人在这座城市奔波忙碌，似乎炎热，并不能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但为什么，能阻止我们？
他在心中问自己，却无法得出答案。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收回视线，重新拉上窗帘，将自己房屋的光亮从黑暗中抹去。
整栋楼宇，本就稀疏的灯火又少了一盏，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渐渐深沉，万家灯火也终将被黑夜所吞噬。
第二天一早，手机闹钟响起。
大概是因为夏天对床没有片刻留念，所以闹钟一响，金哲便迅速起床，穿好衣服后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左上角的单扇窗户，拉下卷帘窗纱。
他看着纱窗，慢慢伸出手掌轻轻抚摸，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不一会儿，他收回手掌，又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然后用手指指腹相互揉搓着。忽然间，昨晚在房间闻到的臭味再次扑鼻而来。
但他并没有关窗，只是重新拉上了窗帘，然后带上手机，来到西向阳台。现在这里背光，是一天之中难得的避暑圣地。
清晨六点半的温度，还没有完全起来，微风拂过，仍能带来一丝凉爽。恐怕不久之后，就连风，也带着火一样的温度。
他一边享受这份舒适，一边拿起手机，在业主群里留下一段信息：
——402闻到了明显的臭味，不知道同层或者其他楼层有没有闻到，希望物业尽快查明气味来源，谢谢。
在阳台上稍一低头便能见到楼下的平台，他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对王婆婆的承诺，但他扒在阳台上，伸头出去一番寻找，并没有看见对方。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他短暂地享受一番清风拂面之后，便回房放下了手机，洗漱去了。
等到他再回来，摸起手机，群内已有消息回复。
——这么一说，我们好像也闻到了，我们在501。
——6楼也是，这味道好像从昨天就开始了。
——同住六楼，味道明显，希望物业尽快查清并予以解决。
他只瞟了一眼，便放下手机，晃晃悠悠再次来到西向阳台，王婆婆早已在楼下等候——她正慢慢抖动着身体和手臂，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运动热身。
王婆婆身形比同龄人要大上一圈，顶着一头稍显年轻的黑发，此时身穿一套白色太极服，但从背影，似乎看不出年龄。
“婆婆早啊！”金哲微笑着朝对方打招呼。
“现在才起来？”动作并没有停下，王婆婆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但从正面看，耳朵的形态、眼角的皱纹以及略微发黄的眼睛，都显示这个老婆婆年纪确实不小。
“是啊，还不是答应要陪您，才起来的！”说话间，他竟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哈欠。
“既然起来了，现在下来？”她问。
“好啊……赶紧练完去过早（吃早餐）。”他答。
“太极可快不得……”王婆婆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弯腰，从平台地面看不见的地方，立起那副梯子。
说起这副梯子，起初只是为了清理“屋顶”的垃圾，从没想到会有这个用途。这是金哲和王婆婆熟识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婆婆利用梯子，接他下去和自己聊天。从那以后，这便成了家常便饭。
但那副梯子的高度只到4楼阳台底部，也就是说，金哲只能先越过4楼阳台护栏，才能站上梯子顶端，然后双手趴在护栏玻璃上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往下挪。恐怕也只有他这种人，才有这种胆量和体能，完成这一番惊险的动作。
来到三楼平台，齐膝的水泥围廊周围，种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西面比较狭窄，露天平台边缘距离楼栋墙体约1.5米，此时整个区域正处于背阴面。南面则是平台的主要走向，极其宽敞——紧靠大楼墙体部分是一方自建小屋，小屋三面均由钢架和玻璃墙体搭建而成，另一面与三楼房屋相通，上方则覆盖着铁皮屋顶，从外往里望去，整个室内通透明亮，别具一格；平台中央立着一张大伞，大伞之下，摆放着一张矮桌，桌面是圆形的钢化玻璃，玻璃被藤条紧紧包裹，藤条一直延伸向下，分三足而立，圆形矮桌周围则是几张胡乱摆放的藤条靠椅。放眼望去，整个阳台被光线和阴影一分为二，在视觉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怎么样？上次跟你说的事，”王婆婆缓慢推手，声音也随着动作慢了下来，“考虑得怎么样了？”
“婆婆，咱们打拳就打拳呗，怎么突然又扯这个事干嘛？”金哲并不想回答，只想赶紧岔开话题。
“怎么？打个太极，还不能想问题，不能说话了？”王婆婆仍然不紧不慢，做出标准的太极动作。
金哲无可辩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您问过她的意思没有？这种事不是首先要女方同意嘛。”他学着王婆婆的动作，有模有样。
“她那边我可以做主，就是问问你的意思。”
“我觉得吧……您不能这样，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您瞧得起我，不见得她就看得上！”金哲想了想，在对方开口之前，接着说：“其实不瞒您说，我现在也有喜欢的人，在尝试着接触。”
只是看不清未来，这句话金哲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暗自伤神。
“你有喜欢的人，能够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我希望你多给自己一个可能性。我这个儿媳妇你也见过了，模样没得说，虽然我有时候会跟你抱怨，但你也别放在心上，老实说，她是个好女人。你呢，在我看来也不错，所以我才有意撮合你们，想让你们单独见个面，出去走走，至于成与不成，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王婆婆仍然气定神闲地扎着马步推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接着问：“怎么样？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能不能给我个确定的答复？”
“唉……我没问题，”金哲很快给出了答案，“您先回去问问吧，如果她不同意，千万不要勉强，可以吗？我不想……”
金哲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可以，不过话说回来，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要拿点自信出来，还没开始就做这个打算可不好。”
他没有说话，依葫芦画瓢跟着王婆婆认真地打着太极。
从楼下爬上来之后，金哲准备出门去吃早餐。然而就在等电梯时，楼上一阵不小的骚动，从一旁的步梯传来。他一边歪着头向上探索，一边情不自禁地踏上步梯，骚动越来越明显，出现在视野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们全都集中在502屋外，其中大部分是业主，只有两人身穿白色衬衫制服，是物业人员。只见他们急促地敲着房门，冲屋内喊道：“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你们没他电话吗？直接打电话呀！”
“是啊，赶紧让他们回来，这种天气实在受不了了！”
“真不知道他们在干嘛！”
“就是，臭死了！”
人群顿时又喧闹起来。
物业人员只得继续安抚众人情绪：“好了好了……大家先别吵，安静！其他业主可能还在休息，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大家先散了吧！”
接着便打起了电话，听语气，像是打给自己的领导。
这时，金哲稍稍往前挤了挤，来到走廊墙边的消防箱旁，一脸好奇地左顾右盼，然后随意抓住一人，问：“诶，502怎么了？”
“你住几楼？没闻到臭味吗？”对方反问道。
“闻到了，早上业主群里不也说了嘛！”金哲回答。
“对呀，物业找了一圈，发现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哦……”
金哲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又朝里瞥了一眼，继续问：“怎么，屋里没人吗？”
“好像是，”对方点头回答，然后提高音调说道，“实在不行就报警吧，我们楼上根本没办法开窗！”
这句话更像是对物业那两人说的。
既然事已至此，问题肯定会得到解决，只是现在一时僵持不下，也没什么意思，于是金哲看了一会儿热闹便自行离开了。
他吃完早餐，又回到了房间。由于原本的计划被打乱，现在无事可干，本想看看影视直播来打发时间，然而打开电脑没多久，便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刚才的物业人员带着民警和消防出现在门口，这让金哲有些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问道：“怎……怎么了？”
“您好，我是楼管小杨。是这样的，我们始终联系不上502的业主，只能选择报警，然后请消防员进去看看情况。”物业人员对金哲解释道，“为了将业主损失降到最低，我们选择从阳台进去，所以现在需要借用您的阳台，希望您能够理解和配合。”
“哦……”
金哲仿佛还没有缓过神来，木讷地点着头，机械地打开房门让开身位，放消防员进来。
此时，裴宇飞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脑袋望了望，小声问金哲：“怎么了？”
“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我闻到奇怪的味道了，今天也有人反应同样的问题，所以物业找人来查看原因……”金哲将眼前发生的事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裴宇飞点了点头，然后关上房门，等再出来的时候，原本赤裸的上身，已经穿上衣服，他也一同加入到看热闹的行列中。
消防员在南向阳台就位后，冲对讲机示意，楼上便放下一根绳子，从指挥员口中得知，这是从6楼垂下的绳子。消防员熟练地将绳子系在自己身上，确保绳结固定牢靠后，便攀上阳台护栏，然后扯了扯绳子。绳子慢慢绷直，随后将消防员一点一点拉了上去。
见下面行动顺利，进门的一行人便穿过客厅，直奔楼上而去。金哲和裴宇飞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也跟了上去，毕竟这种热闹可不是经常能够碰到的。
“已安全抵达5楼，但阳台从里面反锁，里面……”对讲机中发出稚嫩的声音，但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包括指挥员在内，众人面面相觑，神情疑惑不解。
“喂喂……里面怎么了？能看到屋内的情况吗？”指挥员语气略显急促，和现场所有人一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咳……”好一会儿，消防员才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连续地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压制胸口的翻江倒海，然后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通过对讲机传了出来：“我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之中！应该是已经……已经死了！请……请指示……”
空旷沉闷的场馆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此时的安静，说话声在场馆上方形成短暂的回音。
整个运动场馆由钢材焊接而成——铁皮屋顶覆盖着三角钢梁，钢梁由一根根钢柱稳稳支撑着。场馆中央，一堵宽厚又毫无规则的墙壁耸立其间，顶端直抵钢梁，墙壁被染成彩色，颜色虽然杂乱，却很柔和，四周的墙体上则胡乱镶嵌着密密麻麻的被称为“岩点”的小凸点。
越过墙壁顶端，只见一人正在墙体下认真整理从上方垂落而下的绳索。听见有人叫自己，他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一眼手表，此时表盘显示的时间为四点半。他微微扬起眉毛，从喉咙深处发出“哦”的一声，这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然后一个深呼吸，接着转身望向身后。
身后的方亮跨列而立，手上拿着红色的安全绳，正微笑地看着他。
方亮头顶一副金色寸头，五官端正，双眼有神，耳朵上一颗金属耳钉闪闪发亮。他身穿黑色短袖，短袖左胸前印着一个鲜红的五角星，下着齐膝黑色运动短裤，一双肌肉健硕的小腿下，踩着一双白色跑步鞋。
“今天就到这里吧！”方亮接上刚才的话，露出满怀期待的微笑，继续说道，“今天周五，让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说。毕竟，工作是干不完的！”
方亮看着眼前的金哲，等待着他的回应。
金哲一头短发打理成三七分头，和方亮相比，五官并不出众，只是一双粗黑的剑眉，让他的眉眼添了些神采。他的穿着和方亮几乎相同，唯一的不同则是脚下的鞋子，一双白底黑面的高帮帆布鞋取代了白色跑步鞋。
“明知道干不完，还不抓紧干？”金哲似有不满地回应道。
话虽这么说，但他调侃的语气和带笑的表情，已然同意了方亮的建议。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整理手中的绳索，一边好奇地问：
“怎么？佳人有约？这么着急下班！”
“哲哥，你自己不谈朋友，总不能不让我们搞对象吧！”方亮表情略显夸张，他痛苦而无奈地摇头晃脑，还带动着身体抖动了一番，表情动作很是滑稽，“真的不能这样！”
或许是被自己浮夸的动作逗笑了，说完这话，方亮笑得更开心了。
而听到这话，金哲突然心头一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随即眉眼又舒展开来，轻轻眨眼间，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缓缓上扬。但这副神情，稍纵即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环顾四周，整个运动场馆此时已经没有客人，只剩下工作人员洋洋洒洒散落在场馆的各个角落——蹦床旁的小张正在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拳击台上的王哥和小谢正在有说有笑地擦拭和整理拳套，射箭场馆的老刘拉满了弓箭，短暂地瞄准之后，随着一声闷响，箭矢正中红心，箭的尾部在空气中剧烈震动，传来一阵猛烈的声音。之后，一旁的陈姐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矢，重新递给老刘。
“好！”望着老刘精准的箭法，金哲在心中暗自叫好，点头称赞。
扫视一周后，他的视线最后又落到对面方亮身上。他佯装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暗自清了嗓子：
“行了！”
他有意识地提高声音，场馆里顿时荡起了更加悠长的回音，众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他。然后他果断地扔掉手中的绳索，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紧接着慢慢转身，面向众人大声说道，“各位，既然方总都发话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都下班吧！下班！”
“大家听到了吧，今天都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周末，估计人会更多！”方亮一边高声说话，一边将手上已经整理好的安全绳放到指定位置，最后还不忘补充一句，“今天辛苦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欢呼雀跃起来，纷纷结束手上的工作，不紧不慢地回到场馆边缘的休息区，陆陆续续从方格柜子中取出各自的物品，为下班做着最后的准备。
金哲和方亮也一同来到休息区。
“对了，明天我想休息，方总批个假呗？”金哲一边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一边面露难色地试探道。
“怎么？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请假干什么？”方亮则是将背包一股脑端出，放在一排座椅上翻找东西，然后保持弯腰的姿势盯着金哲，佯装严肃地反问道。
“方总，你不能自己有了对象，就不给我们谈朋友的时间吧？”
谁知金哲又将这句话还给了方亮，语调尽显阴阳怪气！
“行！你行！”方亮听后连连点头，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
揶揄彼此，对他们二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想当初，这个运动场馆就是由三人共同出资打造，他们二人不仅出钱，因为喜欢这些运动，所以还要出力，而另外一个合伙人则只投资，几乎不参与场馆的经营，更是鲜少露面。所以，这里有什么事，也是他们相互商量着来。
不一会儿，方亮整理完毕，一声清脆悠长的拉链声响起，他背起自己的斜挎包，然后郑重其事地关心金哲道：“真有事？”
玩笑这才结束。
“嗯……”金哲抿了抿嘴，然后同样认真地看着方亮说，“就一天，所以明天辛苦你和大家了！”
“小事……”方亮微笑着摇了摇头，但动作立刻僵住，他只是紧盯着金哲，一动不动，倒让金哲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又马上转换表情，轻挑眉毛，露出邪魅的笑容，不怀好意地问：“你是不是……真谈恋爱了？”
“……”金哲只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他，只顾眨眼，一语不发。
“我怎么感觉最近两个月，你请假的次数不少啊？”方亮仍然保持邪魅的表情，继续说，“在我印象中，之前你可是几乎不怎么请假的，当时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休息啦！”
“之前不是因为疫情的原因，生意不好嘛，哪里还有心思休息！”金哲轻描淡写地解释道，“现在情况渐渐好转，人越来越多，自然就更累了嘛！既然生意有了起色，我也该适当休息一下吧！我又不是机器，也需要休息呀！”
“既然现在人多，不是更应该在这里帮忙吗？”方亮故意一脸质疑地盯着他。
“哼！你也学会资本家那一套了！”金哲也佯装不屑，他顺势背上自己的双肩包，不耐烦地推搡着方亮，催促他赶紧锁门离开，“哎呀！别看了，走啦！下班不积极，脑壳有问题！走走走！”
此时，众人都已准备完毕，陆陆续续朝明亮的大门走去。
略微有些凹陷的蹦床，巨大的弓箭、长长的箭矢，和颜色鲜艳的圆形箭靶，还有仿佛回荡着激烈打斗声的拳台，以及陡峭的巨型攀岩墙壁，全都安静地躺在场馆中。
门口的光亮，在一次次明暗变化中，吞噬了众人的身影，随着最后一个身影的消失，“砰”地一声，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场馆顿时暗了下来，然后两扇厚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响起巨大的声音从两旁渐渐合拢，渐渐的，整个场馆中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不见，偌大的运动场馆，瞬间落下帷幕。
走出运动场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夕阳还高高地悬挂在空中，用最后的余温炙烤着大地，投射出的光线明亮而刺眼。
场馆之外是一片开阔地，除了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顶上有一层防晒网之外，再没有任何遮阳的地方。
放眼望去，远处的画面已经变得扭曲，兢兢业业的烈日，也让这片土地更加热情。从室内出来没多久，汗水已经从人们的毛孔中争先恐后渗出，衣服几乎也全被染湿。无奈之下，众人只能迎着强光，迈出极不情愿的步伐，大步朝前走去。
架起黑色遮光防晒网的停车棚面积不大，只能容纳二十多辆车，由木架搭成，虽然简陋，却能在炎炎夏日，为车辆带来一丝保护。停车棚周围则是一片开阔地，在这里，车辆可以随意停放。但此时，黄土地上，空无一物。
“嚯！”老刘打开车门时，忍不住惊叹，脸上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这车里温度比外面都热，完全不能进人……”
“怎么说也晒了一天，把空调打开通个风就好了！”方亮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车内操作起来。
“幸亏还有个停车棚，要不然……”
“是啊，虽然简易，但这种天气还真少不了！”
“那还不得感谢哲哥当时想得远……”
在车旁等待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纷纷称赞起金哲。
“没办法呀……我自己的车也要停。”金哲站在车旁，他的五官似乎被高温融化后又重新捏在一起，痛苦不堪。他一边苦笑，一边频繁抖落着自己的短袖衣领，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为身体散热。
不一会儿，在一声声道别中，众人纷纷离去。
车内温度已经慢慢降了下来，金哲最后坐进驾驶室，一脚油门，汽车尾部扬起阵阵尘埃，一片朦胧中，汽车渐行渐远。
城市快速路上，不知不觉迎来了下班高峰，车来车往，川流不息。
飞速旋转的车轮，在夕阳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闪烁着迷人的光辉，白色车身棱角处也露出片片星芒，坐在车内的金哲正双手紧握方向盘，或许是路面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的缘故，他始终皱着眉头，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忽然，身旁响起一阵悦耳的铃声。
金哲迅速向右瞥了一眼手机，看见来电显示为“裴宇飞”，然后又迅速回过头直视前方，用右手摸索着手机，轻轻划开屏幕，然后将拿着手机的右手手背又按在方向盘上。
“喂？怎么了？”
“今天别在外面吃了，我们回来做饭，但时间可能会晚一些，所以还是问问你的意思。”
“可以啊，蹭饭我肯定不介意啊，还省了一顿饭钱，那我在家等你们。”
“嗯……”
挂断电话后，他将手机又放回原位，继续眉头紧锁。不久后从他的鼻腔中发出一声重重的呼吸声，然后只见他眉头略微舒展，嘴角似乎也微微扬起，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最后，他又摸起手机播放音乐，动听的音符充满整个汽车空间，甚至溢出车窗之外，飘上云霄，与晚霞共舞。
晚霞在逐步西沉的夕阳的照耀下，染成罕见的金黄。此时的阳光变得温和起来，光线为整条城市快速路，甚至是整座城市撒下了一层金粉，如梦似幻。金哲驾驶汽车，逆着金色的夕阳，飞速驶去，越来越远，愈发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层朦胧的金色炫光。
随着车轮轧过白线，金哲将汽车稳稳地停进路旁的停车位。
熄火后，他轻轻靠在座椅上，点燃一支香烟。火光在昏暗的环境中照亮了他的脸颊，很快又重新暗淡下去，随着一枚炽热火星的一明一暗，以及轻柔舒缓的呼气声，车内顿时烟雾缭绕。他用手拨了拨烟雾，才慢慢落下车窗，很明显，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舒适。
等烟抽完，他带上口罩才下车，朝马路对面的小区——三五零六公馆走去。
进入电梯，他按下了数字4，待电梯停稳开门后，他走出电梯右转，进入一条黑暗的走廊，走廊很短，三两步抵达尽头后，随着他轻轻一声低吼，走廊立刻被点亮，他在门前的密码锁上输入一串数字后，响起一段并不怎么好听的音调，门应声打开。
昏暗的客厅显得格外安静，一天之中最后的光亮从右侧的南向阳台投来，一直到客厅中央，逐渐减弱，还有一半的客厅处于黑暗之中。而左侧的三阶楼梯之上，餐厅尽头的西向阳台，投来更加明亮的光线，却也只照亮了上方半条走廊，就连上下相隔的不锈钢护栏，也没有反射出丝毫亮光，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
尽管此时已经大汗淋漓，后背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但金哲并没有急着进房享受空调，因为西向阳台传进来的光亮，似乎有一种魔力，深深吸引着他。
于是他踏上台阶，穿过餐厅，径直来到阳台上。举目四望，落日晚霞，美不胜收！无论怎样沉重、烦闷和焦躁的心情，在眼前这幅美景下，都会烟消云散，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也是大自然的馈赠。所以，彻底放空的金哲，肆意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下班了？”
正当他痴迷地望着头顶的天空，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的视线快速下移，落到三楼平台上的一位老婆婆身上，老婆婆正双手拄着拐杖，艰难地仰着头看着自己。
住在楼下的老婆婆姓王，儿子因为一场车祸意外去世，目前一直和儿媳住在一起。自从金哲半年前搬过来，他曾不止一次在这阳台上凭栏眺望，王婆婆也不止一次的出现，像现在这样和他聊天。
久而久之，二人逐渐熟悉起来。
“嗯……”金哲礼貌地做出回应。
“今天好像比平时早啊……”王婆婆接着问，“要不要下来坐坐？”
在以往每次的交谈中，如果金哲愿意，王婆婆都会竖起一架铝合金梯子，邀请他到自己宽阔的平台上，坐着聊。偶尔还会为他泡上一壶茶，沐浴夕阳，拥抱晚风，一老一小，无所不谈。
有时候，他发现对方是一个完美的倾诉对象——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关系下，他的任何心事都丝毫不用担心会被泄露，加上年龄优势，人生阅历丰富，思想深邃又开明，对于自己的烦心事，对方往往总会有正确的理解和理性的分析，还能给到自己恰当的安慰和合理的建议。
但有时候，金哲又觉得，她终究还是个吃五谷杂粮，有私心杂念的老人，因为在不谈人生的时候，王婆婆似乎永远都在抱怨自己的儿媳。
对于对方的邀请，他今天并没有多少兴致，此时的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默默地见证夕阳的陨落。
“婆婆，今天就算了哈！”金哲对眼前这位老人充满尊敬，并不想表现得太决绝，他带着歉意，满是礼貌地回答，“今天确实有些累，而且现在还是一身臭汗，只想歇一会儿，然后赶紧洗个澡，早点休息。”
“哦，是这样啊……”对方似乎有些失望，渐渐地将仰着的头低了下去。
“明天吧，明天我休息，早上我下来陪您打太极拳吧！”似乎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金哲最后补充道。
“好好好……”
看着王婆婆连连点头称好，金哲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家就别戴口罩了，怪热的！”说完，王婆婆便转身离开了。
在对方的提醒下，金哲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口罩。取下口罩后，他继续欣赏着头顶天空的变幻。
随着时间的推移，晚霞在空中缓缓飘动，夕阳一厘一毫下坠，直到最后一丝亮光消失，梨白演变成幽蓝，夜幕最终以压倒性的优势占据了整片天空，远处的高楼慢慢亮起点点灯光霓虹，近处的商铺披上五颜六色的外衣，楼下右侧的马路燃起灯火，车辆在昏黄的灯光下疾驰而过。
金哲不知道自己在阳台上站了多久，湿热的南风携带着一丝丝凉爽阵阵袭来，背上的汗水早已被风干，疲惫的身躯在这迷人的夜色中也恢复了精神。直到身后响起关门声，客厅的灯光被点亮，他这才离开黑暗的阳台，回到明亮的客厅，进门还不忘关上阳台的玻璃门。
“回来啦？”
他一边朝客厅走去，一边问：“今天吃什么？”
“凉面凉粉。”一名女子简单地回答道。
女子名叫文艺，一头深棕色齐肩直发倾泻垂下，浅咖吊带背心搭配同材质的长袖薄衫，下身浅蓝手工磨须牛仔短裤令她个性尽显。
“啊？”金哲故作吃惊，以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问：“你还会这一手？”
“吃完再惊讶吧！说不定今天我们都是小白鼠！”一旁的男子取下口罩，说话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睁大眼睛撇了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男子就是刚才打电话的裴宇飞，身形高大而强壮，相貌普通却白净，黑色寸头下，一身纯白体恤搭配黑色七分裤，精气神十足。
在金哲搬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住在这里。这二人不仅是他的室友，还是一对小情侣，只是他们现在选择分居而处。当初他还很好奇这一点，甚为不解，但在后来熟识之后，他才知道，这是他们二人试婚的形式。
“不……不是吧……”金哲吞吞吐吐一脸苦笑，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安慰着文艺，却转头对裴宇飞说：“不过，你老婆厨艺在这里摆着，这点小事对她来说应该不成问题。”然后他才转头看着文艺，说：“放心，做什么吃什么！”
三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都忙自己的去了。
不一会儿，在文艺的张罗下，三人重新聚到餐厅。
“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金哲在房间门口碰到裴宇飞，好奇地问。来到餐厅见到文艺，他又问了一遍，“你们房间有没有什么味道？我开窗通风的时候，好像闻到了一股臭味！”
“我没开窗。”裴宇飞轻轻摇头回答。
“我开窗的那会儿好像没闻到，后来就一直在厨房……”文艺稍作回忆，转头望向厨房灶台，又耸了耸肩，好像在说：厨房味道就太杂了。
“好吧……”金哲话锋一转，看着餐桌上的凉面，搓起双手砸嘴道：“看上去很不错呀！”
“拿呗！先吃，我这两碗马上也拌好了。”
听到这话，金哲看了看裴宇飞，露出无辜的微笑。
裴宇飞当然也明白其中的意思，只能伸手客气道：“你先吃呗，反正我不当第一个小白鼠！”
说完，金哲再次搓手，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认真地端起桌上的凉面，先在鼻下闻了闻，轻轻点头间，沾染酱汁色香俱全的面条已经顺势被他送入嘴中，细细品尝起来。
“这味道可以啊！”金哲右手握着筷子伸出大拇指，毫不吝啬地赞美道，脸上带有一丝满意的惊喜。
“嗯，是还行！”
裴宇飞也接过文艺递过来的面碗，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一边大口嚼着面条，一边附和道。
“你真是第一次做？”金哲边吃边好奇地问。
裴宇飞也望向文艺，在等待同一个答案。
“哈哈哈……”看得出来，文艺笑得很开心，“你们也不看看，面是买的，焯个水就行，酱料也是买的，配料又是现成的，根本没什么难的！”
“厉害！厉害！”
对于不下厨的这俩男人来说，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做出这顿美味，就说明厨艺了得，而他们唯一能做的，除了将食物一扫而光之外，就只剩下心服口服的称赞。
饭后，裴宇飞一手插袋，一手搂着文艺站在餐厅旁，他看见金哲正在三级阶梯下方的客厅无所事事，此刻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消遣，于是问道：
“哲哥，跟不跟我们出去逛逛？”
“算了吧……我吃饱了，狗粮实在是吃不下了！”金哲开起了玩笑，见二人相视一笑，他才补充道，“今天确实累了，也感谢你们的款待，吃饱喝足也该休息了，你们去吧。”
二人走后，金哲洗了个热水澡。
从浴室出来，透过左侧的西向阳台玻璃门往外望，门外黑压压一片，门上映出自己健壮的胸膛和完美的腹部线条，隐约还可以看见六块腹肌和人鱼线。驻足不久，他一边拿起干毛巾擦拭头发，一边走近自己的房间。空调在洗澡前就已打开，此时，赤裸的上身正享受着痛快的凉爽。他走到桌边，一手拿起手机，唤醒屏幕后，发现有一条消息。
他点开消息，便迅速放下另一只手，任由毛巾随意搭在头上，然后双手大拇指飞快地在26字虚拟键盘上操作起来：
——在的，不好意思，刚在洗澡，怎么了？
消息发送后，他将手机轻轻放回桌上，继续擦拭自己的湿发。
很快，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并传来两次震动。
他索性将毛巾搭在靠椅上，再次捧起手机，瞟了一眼消息。
——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我看新闻都有人热死了！真的不想出门呀，要不我们改天吧。
消息后面则紧接着一个可爱的动态表情。
金哲看着屏幕上的表情，无可奈何地笑了出来，然而眉间褶皱却清晰可辨。接着便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充满无奈和妥协的叹息。
这也没办法，今年的夏天特别热，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新闻也不断在报道，多地高温都已突破历史记录，此次高温已经影响到了9亿人，别说是一个女生，就连他自己，在这种天气也不想在室外多待一秒。他心里这样想着，既是事实，也是慰藉。
他捧着手机一动不动，只是在脑海中默默思索着什么，很快，他又是一顿飞快的操作：
——确实是挺热的，不想出来就算了呗，反正听你的。
而这次，他的手指却在绿色的发送按键上悬空着，良久，他才轻轻触碰下去。
然后在文字后面，也还了对方一个搞怪又暧昧的表情。
接着，他打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最低温度30℃，最高温度39℃，高温预警走马灯在屏幕正中央格外显眼。
该死的天气！他在心里暗自抱怨道。
“叮咚……”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好哒，等高温过了再说哈。
他再次回复：
——好的。
接下来的聊天并没有持续多久。
金哲回复最后一条消息后，轻轻放下手机，然后拉开一旁的米色窗帘，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对面的楼宇几乎遮挡了一半的视野，所幸还有另一半。视线远方，万家灯火描绘出了住宅楼的整体轮廓，从远处住宅楼密密麻麻的窗户中透出的橙黄和青白两色，犹如金银发出的光芒。
他情不自禁凝视着远方。
夜色朦胧，马路上车辆依然川流不息，霓虹灯交相辉映，远处的大排档响起阵阵欢呼，更远处的万家灯火，吸引着无数人，为之奋斗不已。是的，即便夜晚的温度依然居高不下，仍有无数人在这座城市奔波忙碌，似乎炎热，并不能阻止他们前行的脚步，但为什么，能阻止我们？
他在心中问自己，却无法得出答案。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收回视线，重新拉上窗帘，将自己房屋的光亮从黑暗中抹去。
整栋楼宇，本就稀疏的灯火又少了一盏，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夜色渐渐深沉，万家灯火也终将被黑夜所吞噬。
第二天一早，手机闹钟响起。
大概是因为夏天对床没有片刻留念，所以闹钟一响，金哲便迅速起床，穿好衣服后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左上角的单扇窗户，拉下卷帘窗纱。
他看着纱窗，慢慢伸出手掌轻轻抚摸，仿佛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不一会儿，他收回手掌，又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然后用手指指腹相互揉搓着。忽然间，昨晚在房间闻到的臭味再次扑鼻而来。
但他并没有关窗，只是重新拉上了窗帘，然后带上手机，来到西向阳台。现在这里背光，是一天之中难得的避暑圣地。
清晨六点半的温度，还没有完全起来，微风拂过，仍能带来一丝凉爽。恐怕不久之后，就连风，也带着火一样的温度。
他一边享受这份舒适，一边拿起手机，在业主群里留下一段信息：
——402闻到了明显的臭味，不知道同层或者其他楼层有没有闻到，希望物业尽快查明气味来源，谢谢。
在阳台上稍一低头便能见到楼下的平台，他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对王婆婆的承诺，但他扒在阳台上，伸头出去一番寻找，并没有看见对方。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他短暂地享受一番清风拂面之后，便回房放下了手机，洗漱去了。
等到他再回来，摸起手机，群内已有消息回复。
——这么一说，我们好像也闻到了，我们在501。
——6楼也是，这味道好像从昨天就开始了。
——同住六楼，味道明显，希望物业尽快查清并予以解决。
他只瞟了一眼，便放下手机，晃晃悠悠再次来到西向阳台，王婆婆早已在楼下等候——她正慢慢抖动着身体和手臂，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运动热身。
王婆婆身形比同龄人要大上一圈，顶着一头稍显年轻的黑发，此时身穿一套白色太极服，但从背影，似乎看不出年龄。
“婆婆早啊！”金哲微笑着朝对方打招呼。
“现在才起来？”动作并没有停下，王婆婆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但从正面看，耳朵的形态、眼角的皱纹以及略微发黄的眼睛，都显示这个老婆婆年纪确实不小。
“是啊，还不是答应要陪您，才起来的！”说话间，他竟自然而然地打了个哈欠。
“既然起来了，现在下来？”她问。
“好啊……赶紧练完去过早（吃早餐）。”他答。
“太极可快不得……”王婆婆这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弯腰，从平台地面看不见的地方，立起那副梯子。
说起这副梯子，起初只是为了清理“屋顶”的垃圾，从没想到会有这个用途。这是金哲和王婆婆熟识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婆婆利用梯子，接他下去和自己聊天。从那以后，这便成了家常便饭。
但那副梯子的高度只到4楼阳台底部，也就是说，金哲只能先越过4楼阳台护栏，才能站上梯子顶端，然后双手趴在护栏玻璃上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往下挪。恐怕也只有他这种人，才有这种胆量和体能，完成这一番惊险的动作。
来到三楼平台，齐膝的水泥围廊周围，种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西面比较狭窄，露天平台边缘距离楼栋墙体约1.5米，此时整个区域正处于背阴面。南面则是平台的主要走向，极其宽敞——紧靠大楼墙体部分是一方自建小屋，小屋三面均由钢架和玻璃墙体搭建而成，另一面与三楼房屋相通，上方则覆盖着铁皮屋顶，从外往里望去，整个室内通透明亮，别具一格；平台中央立着一张大伞，大伞之下，摆放着一张矮桌，桌面是圆形的钢化玻璃，玻璃被藤条紧紧包裹，藤条一直延伸向下，分三足而立，圆形矮桌周围则是几张胡乱摆放的藤条靠椅。放眼望去，整个阳台被光线和阴影一分为二，在视觉上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怎么样？上次跟你说的事，”王婆婆缓慢推手，声音也随着动作慢了下来，“考虑得怎么样了？”
“婆婆，咱们打拳就打拳呗，怎么突然又扯这个事干嘛？”金哲并不想回答，只想赶紧岔开话题。
“怎么？打个太极，还不能想问题，不能说话了？”王婆婆仍然不紧不慢，做出标准的太极动作。
金哲无可辩驳，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您问过她的意思没有？这种事不是首先要女方同意嘛。”他学着王婆婆的动作，有模有样。
“她那边我可以做主，就是问问你的意思。”
“我觉得吧……您不能这样，还是得尊重她的意见，您瞧得起我，不见得她就看得上！”金哲想了想，在对方开口之前，接着说：“其实不瞒您说，我现在也有喜欢的人，在尝试着接触。”
只是看不清未来，这句话金哲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暗自伤神。
“你有喜欢的人，能够两情相悦，自然是好事，只是我希望你多给自己一个可能性。我这个儿媳妇你也见过了，模样没得说，虽然我有时候会跟你抱怨，但你也别放在心上，老实说，她是个好女人。你呢，在我看来也不错，所以我才有意撮合你们，想让你们单独见个面，出去走走，至于成与不成，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王婆婆仍然气定神闲地扎着马步推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接着问：“怎么样？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能不能给我个确定的答复？”
“唉……我没问题，”金哲很快给出了答案，“您先回去问问吧，如果她不同意，千万不要勉强，可以吗？我不想……”
金哲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可以，不过话说回来，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也要拿点自信出来，还没开始就做这个打算可不好。”
他没有说话，依葫芦画瓢跟着王婆婆认真地打着太极。
从楼下爬上来之后，金哲准备出门去吃早餐。然而就在等电梯时，楼上一阵不小的骚动，从一旁的步梯传来。他一边歪着头向上探索，一边情不自禁地踏上步梯，骚动越来越明显，出现在视野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人们全都集中在502屋外，其中大部分是业主，只有两人身穿白色衬衫制服，是物业人员。只见他们急促地敲着房门，冲屋内喊道：“有人吗？有没有人啊？”
“你们没他电话吗？直接打电话呀！”
“是啊，赶紧让他们回来，这种天气实在受不了了！”
“真不知道他们在干嘛！”
“就是，臭死了！”
人群顿时又喧闹起来。
物业人员只得继续安抚众人情绪：“好了好了……大家先别吵，安静！其他业主可能还在休息，这件事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大家先散了吧！”
接着便打起了电话，听语气，像是打给自己的领导。
这时，金哲稍稍往前挤了挤，来到走廊墙边的消防箱旁，一脸好奇地左顾右盼，然后随意抓住一人，问：“诶，502怎么了？”
“你住几楼？没闻到臭味吗？”对方反问道。
“闻到了，早上业主群里不也说了嘛！”金哲回答。
“对呀，物业找了一圈，发现那味道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哦……”
金哲明白似的点了点头，又朝里瞥了一眼，继续问：“怎么，屋里没人吗？”
“好像是，”对方点头回答，然后提高音调说道，“实在不行就报警吧，我们楼上根本没办法开窗！”
这句话更像是对物业那两人说的。
既然事已至此，问题肯定会得到解决，只是现在一时僵持不下，也没什么意思，于是金哲看了一会儿热闹便自行离开了。
他吃完早餐，又回到了房间。由于原本的计划被打乱，现在无事可干，本想看看影视直播来打发时间，然而打开电脑没多久，便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刚才的物业人员带着民警和消防出现在门口，这让金哲有些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问道：“怎……怎么了？”
“您好，我是楼管小杨。是这样的，我们始终联系不上502的业主，只能选择报警，然后请消防员进去看看情况。”物业人员对金哲解释道，“为了将业主损失降到最低，我们选择从阳台进去，所以现在需要借用您的阳台，希望您能够理解和配合。”
“哦……”
金哲仿佛还没有缓过神来，木讷地点着头，机械地打开房门让开身位，放消防员进来。
此时，裴宇飞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脑袋望了望，小声问金哲：“怎么了？”
“昨天不是跟你们说，我闻到奇怪的味道了，今天也有人反应同样的问题，所以物业找人来查看原因……”金哲将眼前发生的事简单地解释了一遍。
裴宇飞点了点头，然后关上房门，等再出来的时候，原本赤裸的上身，已经穿上衣服，他也一同加入到看热闹的行列中。
消防员在南向阳台就位后，冲对讲机示意，楼上便放下一根绳子，从指挥员口中得知，这是从6楼垂下的绳子。消防员熟练地将绳子系在自己身上，确保绳结固定牢靠后，便攀上阳台护栏，然后扯了扯绳子。绳子慢慢绷直，随后将消防员一点一点拉了上去。
见下面行动顺利，进门的一行人便穿过客厅，直奔楼上而去。金哲和裴宇飞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也跟了上去，毕竟这种热闹可不是经常能够碰到的。
“已安全抵达5楼，但阳台从里面反锁，里面……”对讲机中发出稚嫩的声音，但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包括指挥员在内，众人面面相觑，神情疑惑不解。
“喂喂……里面怎么了？能看到屋内的情况吗？”指挥员语气略显急促，和现场所有人一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咳……”好一会儿，消防员才发出声音，他清了清嗓子，连续地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压制胸口的翻江倒海，然后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通过对讲机传了出来：“我看到有人倒在血泊之中！应该是已经……已经死了！请……请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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