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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绿竹苑 (一)

    蓝香楹浑浑噩噩,脚步踉跄,不知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多久,眼前熟悉的一景一物似乎唤回了她游离的神志。

    夜更加深沉,如黑幕般的空中,一片寂寥,几颗莹莹闪烁的星星,露出熹微的星光,像是寂寞的人在深夜呢喃唱歌。

    嚖彼小星,三五在东。

    是星星寂寞,心才觉寂寞,还是心寂寞了,才觉夜空中的寥寥小星,也寂寞?

    她手触碰在那深黄色木竹篱的苑门上,抬眼一看,“绿竹苑”三个墨绿大字便映入深黑空洞的双瞳,苑内竹桥小溪流水长,有一小竹楼极其雅致的置落在竹桥小溪上,独自清幽。一抹绿意葱茏的翠竹,斜斜地倚着竹排小篱笆,有些不太安分的探出一笼青翠。

    蓝香楹轻轻推门,不觉惊异,这竹苑小门竟然没有上闩,好似知道她要来。

    “高簳楚江濆,婵娟含曙气。”

    “白花摇风影,青节动龙文。”

    看着苑门两侧绿竹板上写着这两句诗词狂草,不知又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笔?

    她哑然失笑,这嗜好,倒是同平日里那个人有些不一样。

    一开始,若不是母后嘱咐,让她一定要迷惑住这男子,以此控制五毒教众,纳为己用,她也断然不会,轻易去亲近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更不会让这人成了自己的驸马!

    未见过他时,她断定自己的魅力足以迷倒所有男人,可直到见到他,她却不知该如何作想。

    一想起那些红衾暖裯、红烛成殇的夜晚,她不觉一颗心“噗通”直跳,母后教她的法子,从未让她失过手,只是,对这个她即刻便欲相见的男子,她居然心下没来由生出些许惶恐。

    恐怕,就连这“绿竹苑”四周翠竹欲滴的竹桥溪畔,都早已留下了两人无数次交织相亲的气味。

    如今,她困惑,都不太分得清楚究竟是谁迷惑了谁?只是不知,她那一身清香,留在这“绿竹苑”的气息,有没有让他想起过她?

    正兀自出神,忽闻轻扬幽转的琴音,盈盈动听,声声传入耳中。她想起那人,不由又心惊肉跳,看自己一身黑纱裙旖旎得裹着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不知是不是又会让他夸赞一句“西子美若尤物”?

    她顿愕,难道自己如此深夜奔来,就为他能夸赞一句?

    蓝香楹深悉,她招来的驸马,便在这小竹楼中。因为蓝香楹是吐蕃公主,故而对于礼节一类,倒似看得轻的,更为重要的是,驸马不喜欢,所以她也由着他,给足他自由。

    五毒教眼线遍布各处,要想打听到母后要的东西,是极其容易的事啊!

    但听那饱满磁性的声音穿透深黑寂静的夜,随着那悠扬的旋律,兀自轻唱:

    “长相思,

    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蓝香楹兀自出神,她可以想象那个面容干净、精致的男人坐在一盏青灯前,幽幽而唱。

    好个“美人如花隔云端!”驸马平日风流倜傥,她还道或许不能轻易俘获这人的心,可听这唱词,难道不是在想着一个人吗?除了她还会有何人,可以令他如此日思夜想,夜不能寐?

    她嘴角抿出一抹笑意,柔情尽显的当儿,却又忽而想起刻在那石洞中的诗,金字镂刻,历历在目,想起母后背后隐藏的秘密,想起自己的身世。

    “我甚至不惜生下楹儿——”这句话如铜锤击鼓,字字敲打在心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母后生下她,是痛苦亦或只是她又一计谋?

    她不觉黯然神伤。

    若我是你的一种痛苦,那为什么又要选择生下我?

    若我与你一般亦是别无选择,那如何生下我后,又不能坦然待我?

    自己的母亲亦如是,那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与倾心倾怀?

    忽听琴音戛然而止,屋内人轻道:“公主既然来了,如何又不进来呢?”

    蓝香楹微微一愣,不知他何以得知自己站在门外,但一听他那戏谑的话,又顿时红了脸,抬脚便往外走,裙角飞扬,一双雪白的玉足,交织相见,脚踝上画着一朵暗黑色芙蓉,正悄然开放。

    她虽自幼在吐蕃长大,又受蓝后亲手栽培,胆子也甚大,对于男女之情事,倒也见怪不惊的,总能把那些迷恋她的男人掌控于她的手心。

    可自从遇到驸马,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从来都是物物相生相克的。这屋内的男子便是她的命中“克星”。

    果然,才走出两步,便闻屋内的男子那戏谑的声音传了出来:“既然来了,怎么又要走?堂堂吐蕃长公主,落花神蛟的大美人儿,难道还怕我吃了你?还是,就是想我吃了你?”

    这最末一句,击中了蓝香楹的软肋,她脸兀自更红,似乎那人不正经的搂着她相亲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心底在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可脚下还是挪动了步子,向屋内走去,倒是情不自禁地想见到他。

    辰弑微微抬起头,看了那蓝香楹一眼,见她居然赤足,唇边浮起一抹微笑。不过,她于他不过是猎物,他料定她会来找他的,毕竟,那件事,她还一直没有个交待。

    他不慌不忙对她一笑,指了指竹桌上的一杯绿茶,示意她喝下。

    蓝香楹看他目光灼灼,桌上那杯茶白雾腾冉,难道他也盼着她来,还特意为她准备了这热气氤氲的普洱?要怎样才能做到,待她一来,便为她沏上一杯她如此温热最爱的普洱?

    看那壮厚的嫩芽在橙黄浓厚的汤里开叶,黄绿叶间散发出浓烈而甘醇的香气,她不觉莞尔,许是上天的注定,难道这便是缘分?

    他是五毒教的五毒圣子,总舵设在云南,而她酷爱浓烈醇厚香气的普洱,却也只在云南才能找到。这普洱,不知是他费了多大心思,为她从云南带过来的?

    如果真爱一个人,便会不由自主地想着为他(她)做任何事,不计代价。

    她喝了一口,暖在嘴里,犹如蜜香馥郁,美到心里。

    她不禁莞尔,问道:“方才那首可是你故人李相公做得那首《长相思》?”

    辰弑点头微笑,道:“此诗如何?”

    蓝香楹侧头想想答道:“相思不能相见,高山流水中如梦如魅,孤灯不眠中望月长嗟,可是一个男子想着一个女子,倾诉着那相思之苦?”说这话的时候,不觉脸红了。

    难道他非要她讲出来?

    辰弑闻言轻笑,暗思:这李兄的情怀,又可是寻常男女之情可比。他不欲点破,但遂借机握了蓝香楹的柔荑在掌中,一阵摩挲,调笑道:“公主可知,那男子便是我,而那令我日思夜想的人儿,便是今后要与我长相厮守的娘子——公主你?”

    蓝香楹瞬即抽出被辰弑紧握的手,慌张地又酌了一口那普洱,味香色浓,双颊更加羞红,嗔道:“不知驸马在说什么?”

    是不是爱意浓了,连喝惯了的普洱也变得格外香甜?

    “是的确不知,还是公主不想知道?”

    辰弑又是一笑,也不再去拉人家的手,不待蓝香楹答话,便不再说话,似乎沉吟片刻,指尖又轻轻拨弄琴弦,右手玉指如青葱,轻轻放在身前这神农琴上,稍稍一抬腕,便又弹奏起来,还是那首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相思,相思,可知你已乱我心意。

    蓝香楹倒也不扰他,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他身侧,端着那杯绿茶,放在嘴边轻轻呼气,品茶之余又有爱人奏曲相伴,心下甚是受用。

    侧耳细听那指尖的琴音,心神忽地就被抓住了一般。

    看他弹得从容不迫,那修长的玉指,操控着那琴音,收放自如。

    她不仅听得出神,竟连看得也出神。

    是不是这爱与不爱,也在他弹指之间?

    红烛莹莹冉冉,随着琴音摇曳,辰弑的容颜,在那烛光下越发明亮,清晰,宛如一道印记,不可磨灭的刻在了蓝香楹的心里。

    但见他乌发玉冠,白袂带飘至胸前,俊倪的神情,宽厚的胸膛,随着琴音轻轻起伏,蓝香楹听得出神,她听过人弹琴,可没听过有人可以把琴音操纵得如此娴熟。

    那琴音,婉转动听,还是方才那首曲子,但却没了他磁性的唱腔,琴音更显清澈,初时有如溪水汩汩婵娟,由山涧轻溢而出,温婉而下,琴音慢起,似徐似静。

    她心中一凛,整个人,跟着琴音思绪飞扬……突儿琴音一转,彷佛又进入了另一番境界,琴音渐宽渐长,但却又不强不弱,不缓不急,宛如涓涓溪水长流入湖,临风生起阵阵涟漪……

    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心神旷怡,惬意无比,似乎方才经历的愁苦统统烟消云散……

    她正陶醉其中,忽而却闻琴音声变,泛音急落,陡转直下变做散音,散而不聚,有如水流遇高山所阻,变成片片水花,又如瀑布飞流直下,迅疾而猛烈……磅礴的气势令人为之一怔……

    不知何时,这琴音早已抚毕,等蓝香楹回过神来,她整个人已经不知何时躺在了辰弑的怀里。

    看着眼前这男子,容颜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蓝香楹整个身子,宛如一条美人蛇,被他轻而易举的擒住了七寸,饶是再有千年的道行,此刻也柔情到刻骨,蜜意到铭心。

    她渐渐眼神迷离,轻道了一声:“驸马……”柔情顿现。

    若不是亲眼见过他杀人不见血的凶狠,决计不会相信此等儒雅干净之人,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魔头”。

    蓝香楹勾了他的脖子,微闭了双眼,耳畔听着他沉沉的喘息,那暖暖的气息在她的额头,突又止住,只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她顿觉脸红心跳,,不禁出口:“驸马……求你……妾身,我……嗯……”心神迷乱,竟然自降身份,自称为“妾”,许是这便是爱情吧?

    是不是都是如此?但凡女子若是遇到心仪的男子,即便高高在上的公主之躯,也……在此般境地时,仿若如梦,不能自已。

    她仿若身心皆逐渐不受控制,不禁又想起那无数个似乎出现于她脑际的…………夜,只是,又似乎从未出现过……

    “公主你可知,酒不醉人人自醉?公主,可曾把茶水当酒?”

    心知时机已成熟,辰弑唇角轻轻一扬,想他辰弑,堂堂五毒教五毒圣子,见过女人无数,区区一个蓝香楹,又如何能奈得了他?

    对于如何折磨一个如蓝香楹这般的公主,他实在太有经验了。

    蓝香楹着实难受,方才出言全然不顾羞赧,只觉一股股焦灼之气冲破中丹田,直冲印堂穴,仿若那一口热气就会直突而出,不受控制。

    “公主——”

    “嗯……”

    辰弑那磁性温凉的声音,隔着长夜,冰冷地传来,于此时的蓝香楹如浇了她一瓢凉水,蓝香楹仿若迷迷糊糊,又似看到自己被缚于绳索之中,正受着烈火与冰凉并重的酷刑一般。

    “公主,你我虽有婚约在身,但我俩其实还尚未完婚礼成,何以你又如此心急?”

    夜风吹过,她的身子,不觉有些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顿时清醒了半分,看桌边那杯打翻的普洱,兀自顺着竹桌的缝隙滴落到地上,那熟悉的香味中散发出一种陌生的异香,心中一凛,难怪方才口中有一丝甜味,遂颤声道:“你——你在茶里下了毒?为什么?”

    她更是不解,思及自己方才迅速的迷蒙失控,应该是种无色无味的媚药,眼前此人明明就是她的驸马,如果他想要她,又何以要多此一举?

    辰弑微微一笑,手指似要轻轻抚摸,却根本不碰她分毫,那样完控的感觉,于此时的蓝香楹恰似折磨,他唇角微勾,邪魅的笑意,若暗夜幽白淡蓝的花骨朵,微冷如霜:“如果不是公主那挚爱的普洱味浓色烈,区区‘醉红尘’,又如何能骗得过公主那双美目?”

    蓝香楹脸色有些惨白,原来他一早就有安排,一早布了个局,等着她来踩,待她一步一步走进陷阱。而这陷阱,正为她而设,为她母后而设。在她赤足踏入这“绿竹苑”那一刻开始,她便已经是他的囊中物!

    她不觉汗颜,思及方才听琴之时,直至迷蒙生出方才那般诸多幻象,那人的气息……脑海中竟有一间隙的空白,听闻五毒圣子善用“五毒幻音”,莫不是自己早就说了什么?

    想起母后的秘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怒不可遏,却又失却了愤怒的力气一般,颤声道:“辰弑,你——”

    她瑟瑟发抖,不是体寒,而是心寒。

    当爱已成殇,留下的,不是恨,便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