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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斩魔

    林歆把乔霁甩在身后,对着守卫亮了北镇抚的腰牌,毫无阻拦地进了诏狱。

    没人注意到先前他和乔霁在门口对峙的异样,诏狱更没有不让带刀入内的规定,所以他手里那闪着寒光的绣春刀仿佛天生不该入鞘一样正常。

    他脚步不停,顺手在墙上蹭了蹭刀尖上的血迹,随口对身边的狱卒吩咐道:“去请太医,给乔佥事疗伤。”

    说话间,他轻车熟路地走向诏狱的尽头,去往那间关押着他的心魔的牢房。

    林歆看着狱卒为他开了门锁,随即挥了挥手。于是一整个走廊的锦衣卫会意地撤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烛火很快便只专心映照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沉着脸,用刀鞘顶开牢门,扫了一眼门边一口未动的饭菜,迈步走向地上侧躺着的那个血迹斑斑的姑娘。

    稻草在他脚下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听着突兀而刺耳。火急火燎赶了一路的林歆竟在此时轻缓了脚步,踱着步子靠近那一动不动的囚犯。

    他的脚尖挨到了蓝齐的锁链,于是他停住了步子,放轻呼吸,垂眸端详。

    蓝齐看起来睡得正熟,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墨发凌乱地铺在身下,沾上了几根狼狈的草梗。她身上穿着的不是被林歆挑烂的那件入狱时的白衣,而是一身干净的麻服。想来是他上午丢下这近似不着寸缕的烂摊子匆匆离开后,主审官实在看不下去,叫人给她换上了这件衣裳。

    林歆就这样居高临下,静静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提起还未归鞘的绣春刀,用刀尖轻轻拨开了囚服的缝隙。

    触目惊心的伤痕照旧被人清理了干净,那是他先前就传达过的吩咐。可这身伤势拜他所赐,当得起一句不容乐观。他着意看了看蓝齐的肋骨部位,已经隐约露出了一两处连着血肉的白骨。不仅是脸颊,她连身上都透着不自然的粉,显然正受着高烧的折磨而昏迷不醒。

    可在确认眼前人听不见他说话后,林歆反倒放松了。

    他撩起袍摆在蓝齐身边蹲下,随手把锋刃扔在身旁,对着面前无知无觉的人自言自语道:“我了结你,不必用刀。”

    这话像是在回答乔霁的质疑,可林歆偏要错峰只说给自己听。

    他的视线悠悠地看向裸露的刀锋,语气阴郁道:“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你之前说得对啊,我不能让你死。杀了你,我既没理由又没线索,可当真不好收场了,只有傻子才会中你的激将。”

    “所以这刀是留给我的。”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寒刃映照出来的那张脸,那是他自己。

    他眼里的血色还没有褪干净,但和乔霁的猜测恰恰相反,林歆的心里此刻其实冷静得吓人。

    “别见怪,我把刀放在这里是提醒自己,我有比杀人更害怕的事,也有比杀你更干净的手段。蓝神医啊,你在这里见证我亲自医自己身上的病症,可好啊?”

    说完,林歆低低地笑开了。这是他往自己内心里划的第一道口子。

    随着想象中的血滴洇出一缕红痕,林歆松开了拧了一路的眉头。他吐了口气,原来开头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难。

    他随即向后放松地席地而坐,目光转回到蓝齐的面容,噙上了无所顾忌的笑意。

    “你知道你还说对了什么事情吗?”他悠然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对面的话茬,然后才自问自答道,“全部。”

    他眯起眼睛,回忆着蓝齐在审讯时针针见血的指控。

    “你说得没错,若非局势所限,我真的好想杀了你。我甚至准备好了杀你的冲动和理由。”

    “首先,你确实该死。你们云墨阁的行径胆大妄为,啊,就说那画舫案吧,若暗杀镇国大将林戟业成功,必将引起边境震动,这罪行比那柳德青贪渎军粮贻误军机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们怎敢说当得起替天行道、事事公义?”

    “而你身为云墨阁的重要首领,我不信你能把自己撇个干净。如若查到实证,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从我手中为你讨一条活路。”

    林歆语调悠闲,娓娓道来。

    “更何况,自从与你相识,我就从未赢过与你的交锋。你屡次挑战我的极限,把我逼到无法自持。我所有的矜持、理智、决绝、手段,遇到你全都溃不成军。我不明白你给我下了什么蛊,让我变得又愚蠢又懦弱。我可太想割掉你的舌头,不听你的胡言乱语,然后在你身上一刀一刀地凌迟,去剜出我自己的烂心烂肺。”

    他用最温柔的语调说着最疯癫的句子。

    “——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放过了你。”

    他对着空气轻叹:“我很困惑,也很痛苦,我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屡屡甘愿投子认输——直到听闻你那几句撩拨。”

    林歆的眼神里闪出一点张狂。此刻,他的心里像是有一个手足无措的林歆旁观着另一个林歆的疯言疯语,三分害怕,七分恣意。

    “我不知先前那番挑衅是你胡乱的孤注一掷,还是我表现得当真有这么明显。但你说得没错,在那一桩桩一件件里,我早不知不觉地藏了私心。说来我还得谢谢你,着意提醒我去咂摸这些情感,这才能发觉被你倚仗的有恃无恐,竟是我自己。”

    疯子林歆操纵着这具躯壳从怀里摸出缴获的银针,怼至眼前,摆给惊惶的林歆看。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诘问着自己。

    或许是彻底勾起他的好奇的画舫雨夜,抑或是更早。早到换药时肌肤相亲的第一次悸动,积攒到宫里偶遇浓妆艳抹的惊鸿一眼。面对这么好看又慧黠的姑娘,他戴着自己拒人千里的面具,悄悄溺进没有来由的温柔里。

    然后撞歪了接踵而至的怀疑。

    那个雨夜,他酒意上头,其实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偏私,但还是不受控制地让了一步险棋。从此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早丢了遇佛杀佛的狠绝,反而麻痹自己甘愿屈从于蓝齐那些没有实证的威胁。

    现在想来,他早已明白技不如人,更何况还有这些陌生情愫的干扰,压制着他畏手畏脚,困进自己亲手编织的牢笼。

    “蓝齐啊……”他叹息着,轻轻唤道,“我差一点就要掀棋盘了。”

    林歆小心地收起银针,然后抬手轻轻碰了碰面前人汗湿的鬓角,动作旖旎至极。可如果蓝齐此刻睁开眼睛,她大约会为那双浅褐眸子里无波无澜的柔情不寒而栗。那些缱绻的背后,透着一颗血迹斑斑的心。

    疯子林歆正以剖白为刃,面无表情地割着自己。

    “幸好,乔霁有句话提醒了我,七情六欲不是需要掩藏的东西。我之所以会被你拿捏,是因为我没想明白这个道理。你想啊,只有秘密才叫把柄,可若我大大方方地认下呢?”

    他蜷缩回的手指不自觉地垂下,又碰到了让他心安的刀柄。

    他顿了顿,语调平平:“就好像魏家的冤案,我刻意回避了五年,任凭那根倒刺疯长成荆棘。可一旦狠狠心,把它摆在阳光下,瞧见它究竟长什么样子,我便一眼看到了它的弱点,那可以被挖断的脆弱根系终于有迹可循。”

    “这个酝酿五年的庞然大物也不过如此,我又有什么不敢面对你的。”林歆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蓝齐无意识蹙起的眉头,笑容平淡,“这就是我为了破局,想到的那个‘其他的办法’。我留着你的命,拔除你在我心里种下的荆棘。”

    随即,他颤抖着吐出一口长长的气,低声而坚定道:“我认了,我喜欢你。”

    他的心终于被钝刀磨开了一个口子,豁然倾泻出了流脓的血水。待一切烦忧随着他戳心的话语流了干净,剩下的只有汩汩的清明。

    疯癫和惊惶逐渐归一,林歆的眉眼缓缓舒展,重新显露了锦衣卫最年轻的同知兼北镇抚该有的锋芒。

    “你瞧,我已经把我的朽骨烂肉摊在阳光下晒了,这块以你为名的软肋,我终于挖出来丢在这里了,”他勾起嘴角,学着蓝齐往日的戏谑,眼睛里映着精光,“自今日起,我心贯白日、手握雷霆。”

    他垂眸盯着蓝齐的睡颜,自顾自地宣判:“眼下这一局,不是你赢,而是我弃子了。你的结局另有他人决定,我只置身事外旁观你的生死。”

    “对你有情又怎样,反正你从未当过真,只拿它当作指向我的利刃,我又何必自作多情。你也不必侥幸,若你当真罪该万死,我自会把这点心动拿去为你殉葬,毫不犹豫掐断这错误的根源。”

    他想了想,突然嘲讽地笑道:“……只是也许你会嫌恶心。”

    说完,林歆沉默下来,定定地看着蓝齐,看着她的睫毛微颤,大约在梦中仍然饱受伤痛的折磨。他的眸光深沉,随即伸手,给她揩了揩额头的冷汗。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生死有命,这番便是作别了。感谢蓝神医,又一次治好了我的病。”他哂笑道,眼神里满是悲悯。

    “若是有幸还能在诏狱之外与你相见……”

    他轻轻住了口,静了半晌。

    躺着的那人依旧是无知无觉,想来这番陈情一个字也不会进她的耳朵。

    林歆利落地站起身,把绣春刀扔回刀鞘,掸了掸身上沾染的尘土,转身走出昏暗的牢房。

    路过地上的餐食时,林歆目不斜视,只朝着闻声赶来的狱卒命令道:“等人醒了,去备一份温热的饭菜,给我塞进她的嘴里,逼着她咽下去。”

    然后他如来时一样,微抿着唇,大步迈向诏狱的出口。他听见锁链在他身后重新“哗啦啦”地绕上了牢门。

    他把没说完的话藏在了走向天光的路上。

    若是有幸还能在诏狱之外与你相见。

    如果相遇人间,请你把我的心带出来。

    如果重逢地府,那便愿你,至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