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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夜行

    檀奕跪得僵硬,没有看身边躺着的尸体,也没有看房间里这身份各异的组合。他微垂着脑袋盯着蓝齐的脚尖,静静听着房间里几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却怎么也等不到头顶那人嘴唇轻启。

    他顿了顿,自觉地说了下去,语调有着刻意的平:“……我不该擅自隐瞒曾被花鸢试探策反之事,不该避而不答曾教花鸢下毒这一关键线索,更不该在主子出狱那日,一错再错,错过了你给的第二次坦白的机会。主子,无论主子怎样罚我,都是檀奕应得的。”

    他一股脑倒出了这些话,熟练得像是打好了腹稿,听得燕飞别过了头去,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蓝齐依旧没有说话,抬脚就要绕开他。

    “主子!”檀奕这回慌了神,猛然抬头,膝行两步挡住蓝齐的去路,试探着看向她的表情。

    蓝齐沉沉地回视他,过了好久,才轻轻开了口:“我本不想杀她的。”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神游一般地漠然道:“她用自己的命替你偿了债,我还有什么可罚你的?”

    檀奕的脸上写满了茫然。

    蓝齐收回目光,冷冷地看着檀奕,掷地有声:“你的罪根本不在以上种种。你错就错在,你既负了她,也负了我。”

    随着话音落下,檀奕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随后剧烈地扭曲起来。

    蓝齐无视他的反应,继续无情地往他的心上捅刀子:“于理,你对我不忠不义,我逐你出暗杀门也是你罪有应得。”

    檀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蓝齐怜悯地看着他,顿了顿,语调忽地平缓了许多:“可于情而论,你心里既有她,便护下了她。就凭这点,我敬你是个男人。而她屡次对我的暗算在今日的坦白与自裁中也一笔勾销了。你欠我的,她欠我的,我不想计较了。”

    “至于你与她之间的爱恨,我无从置喙,也不想过问。”她说着,仰头叹了口气,罕见地软了几分神情。

    “你今日请罚,根本是想请我赐你一份心安吧。那我就罚你亲自收殓她的尸身,全了她的念想罢。”

    檀奕那张向来顽皮的面容此刻已经满是悔恨和哀痛。他跪拜在地,颤抖的哭腔抽走了他全部的气力。

    “檀奕,谢主子教诲,谢主子,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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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着外面演出散场,一片混乱,众人接二连三地出了房间,混入了人群。独留檀奕在屋里整理着花鸢的遗容,留些时间把话说给再也听不见的人听。

    苏乐溪去了花鸢的房间暂避,燕飞去抓了牵马的小厮,林歆叫来的锦衣卫则隐在楼下,准备等宾客散去后上来假模假样地收拾烂摊子。

    而林歆和蓝齐则并肩缀上了人群的尾巴,大摇大摆地挤出了青楼。

    “打一棒再给颗枣,好一个御下有方啊。”林歆背着手,微微低头靠近蓝齐的耳朵,戏谑地调侃道。他的嘴唇微动、眼里带笑,在旁人看来,好像在和心上人说着什么笑话。

    蓝齐却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面无波澜。

    今夜,她确证了自己又一次被属下背叛过,她此刻连笑都扯不出来。她的心情一片悲凉,和外面阴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林歆没在意,又悄悄问道:“你今夜特意带我看这一出戏,是何居心?”

    “我说过,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清白。这回同知大人可信了?”蓝齐懒懒地答。

    林歆认真点了点头:“信了。看来你在狱里也并未说一句假话,只故弄玄虚吓唬我玩而已。”

    说话间,他们已经出了青丝绕,立在了大街上。寒风呼啸,林歆低头看了看蓝齐单薄的衣衫,暗暗想,还好出门前让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袍。

    燕飞早在路边候着了。见二人出来,他凑上前汇报道:“花鸢举报的那名小厮已经交给了锦衣卫的兄弟处置。主子,我们现在是回医馆吗?”

    蓝齐心不在焉,刚要点头,却突然被林歆横插了一句道:“你的伤,还疼吗?”

    蓝齐噎了一下才答:“还好。”

    “那……随便走走?”林歆摸了摸鼻子,故作随意道。

    蓝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

    林歆于是干咳了一声,对一边的燕飞吩咐道:“我的马认得吧?枣红色的那匹。”

    说罢,他扯着蓝齐的袖子就往大路上走去,独留燕飞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多了个混账主子,想发作又没那个胆量,只得跺了跺脚,骂骂咧咧地往马厩牵马去了。

    看着燕飞不情不愿的背影,蓝齐终于露了一丝笑来,把头扭回了前方。

    “林大人倒是会使唤人。”

    “不敢。比不上你这般不见外。”林歆斜了她一眼,带着笑意自嘲道。

    晚风把气氛吹的松快。蓝齐伸手扯紧了林歆借她的外袍,对着前方哈了口白雾。

    林歆盯着那团将要消散的雾气,突然伸手抓了一把,却是让热气更加四散而逃。他郁闷地皱了皱眉,低头却看见蓝齐笑弯了腰。

    “……笑什么?”他忍着浮上来的笑意,故作严肃地问道。

    “笑这位幼稚的林同知。”蓝齐弯着眼睛看他。

    “你笑吧。”林歆突然赌气道,“笑我吧,笑我什么都不知道,笑我被人当枪使,被你牵着鼻子耍的团团转,自始至终不自知。”

    蓝齐听了,微敛了笑意,快走两步超过了林歆,随后转过身来倒退着前行。她借着月色打量着林歆的表情。

    “我还没跟你算诏狱的账,你倒先生上气了,我说你讲不讲理?”她觑着林歆的神色不似认真,便眉头一挑,先发制人。

    “你跟我算得着吗?不管执棋人是你还是那位云绎子,我都做了你们云墨阁随手捏的一枚棋子。我堂堂锦衣卫同知竟直到今日才算摸清你们云墨阁做过的勾当和内部的复杂,我又该找谁说理去?”林歆越说越气闷,埋头踢着地上的石子。

    蓝齐憋了又憋,实在是忍俊不禁,“噗嗤”一声又破了功。

    “行了,今日这来之不易的口供权当是我的赔礼。好好说话,别再跟我耍无赖了。”她大方地拍了拍林歆的肩头,又转过身来正着朝前走。

    “赔什么礼,这明明是你的赎身契。”林歆看了看被拍皱的衣服,无奈地嘟囔了一句。明日,他还要把这份口供和搜出来的毒药存档锦衣卫,这便算光明正大了结了画舫案,也彻底放过了对蓝齐的怀疑。

    蓝齐自然听懂了他的苦心。于是她抬头看了看只露出半边脸的月亮,收敛了玩笑神情,轻轻换成了谈正事的口吻:“花鸢今日的招认,你都听出什么了?”

    林歆顿了顿,干脆地跟上了她的节奏:“其一,云墨阁有你和云绎子两拨势力。你们各自有忠心的手下,也互相看不顺眼,这才有这些时日纠葛不清的乱局。”

    “其二,云墨阁果如我和乔霁查到的那般,秉承着所谓的‘以杀止杀、替天行道’的准则。江湖上的事不归锦衣卫管,而祈都这几起大案的嫌疑你已经洗清,那便如你所言,只能是云绎子的手伸得太长,扰乱了朝廷的秩序。对此,锦衣卫不会袖手旁观。”

    “从这两点看,我大约能理解你为何会愿意把云墨阁的隐秘透露给我。”林歆眯了下眼睛,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你我其实有共同的目的,那就是铲除云绎子失控的势力。而你有我难以探得的情报,我有你无法匹敌的力量,我们确有联手的必要。”

    蓝齐赞许地点了点头,接过话道:“先前我是对你心存忌惮,可自诏狱走了一遭后,我的确没什么瞒你的必要了。反正我问心无愧,自然有办法让你信我,正如今日这般情形。”

    林歆瞥了她一眼,凉凉道:“那你的手里也还欠着不少条江湖人命,要论同流合污,你可择不干净。”

    “彼此彼此,郭同知还尸骨未寒呢。”蓝齐满不在乎地回击,还特意凑上前看林歆吃瘪的表情。

    林歆早习惯了被她拎出这条把柄,反倒无所谓了起来。他只当没听见,神情严肃地转回了先前的话题:“其三,我大约听出来,祈都内目前被云绎子设局牵连的目标其实分成了两种情形。”

    他捋了下思路:“第一种是危害朝廷而无人约束之人,比如吏部侍郎熊乐及其公子、户部尚书柳德青,还有夜沙奸细青画之类。暂且不论云绎子越界行刑的罪行,光看他们的所作所为,这类受害者的确称得上一句死不足惜。”

    蓝齐也跟着正了神色,在心里为他的分析暗暗点头。

    “但除此之外还有第二种。”林歆困惑地皱了皱眉头,“大理寺卿吴恩裘和北野大将军林戟业都是功绩累累的大虞忠臣,却依然为云绎子所算计。这样看来,似乎就与第一类罪人的定义自相矛盾了。”

    “这也是我摸不准的地方。”蓝齐顺势接过了话头,“若是找不到这其中的规律,便难以预判她的下一步行动,我们就永远是被动的。毕竟云绎子阴险狡诈,今夜之事,很可能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只有抓她的现行,才有逼她认罪的可能。所以,我才有求于你。”

    她认真地看着林歆,解释道:“大理寺卿是你亲审的,画舫宴饮时,大将军和兵部尚书也对你青眼有加。你是我身边离真相最近的人,因此突破口很可能需要靠你找寻。”

    林歆挑眉反问:“那你呢?”

    蓝齐咂了下嘴,漫不经心道:“我啊,显然已经被她视为眼中钉了。现在还能活着已是侥幸,更是说不好什么时候会再遭暗算。所以我只要能努力自保,就算是不给你拖后腿了。”

    听了这话,林歆心头一跳,不由得沉下了脸色:“医馆的五名锦衣卫我照旧留给你。他们不会听你调遣,但会尽力护你周全。”

    蓝齐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有了一瞬的默然。她刚要开口拒绝时,林歆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想法,又补充道:“你不用有顾虑。我知道,云墨阁还有很多你还不想让我知道的机密。无妨,我会命令手下不干预你们云墨阁的内部交流。他们只负责保护,不干涉情报。这样,你能接受了吗?”

    蓝齐看着林歆郑重的神情,心里忽然漏跳了一拍,这才点了点头,默许了他的好意。

    之后,两个人竟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各自埋头想着心事,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一里地。

    夜里的东市大街静谧无垠,偶尔有几声鸡鸣犬吠,朦胧得仿佛在梦里。

    “还有一点,我很好奇。”过了一会儿,林歆看着远处还未打烊的客栈的灯火,又轻轻开了口。

    蓝齐冻得耳朵疼,早把脑袋埋进了衣领里,闻言闷闷道:“什么?”

    “你之前对花鸢说,人沾了血就脏了。”林歆顿了顿,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可你是云墨阁的暗杀高手啊。照这样说,你也被教你杀人的人,丢进了泥淖里?”

    在林歆看不见的夜色里,蓝齐的表情忽然变得空白。唯一露在衣服外面的桃花眼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又黯然又僵硬。

    但她的语调如常,甚至还带着点惯性的笑意:“……我随口胡诌的,审讯技巧而已。”

    “是么?”林歆低沉地回应,听不出来是什么反应。

    于是蓝齐失笑道:“你这么好骗,怎么掌管诏狱的啊。”

    她一把扯下遮脸的衣领,凑到林歆跟前笑骂道:“按你这个性子,我是不是随便说句话你都会信?”

    林歆定定地看着她闹,呼出一口热气。

    “是吧。”

    一阵大风忽然刮乱了蓝齐还未束起的长发,也不知有没有吹散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