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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梦魇

    有些人挡在你面前时,你总觉得他们似乎无坚不摧。像是天际的流云,连绵的山峦,总需要你仰望着。

    仰望着仰望着,似乎就成了一种习惯,仿佛他会永远就那么站在那儿,为你挡风挡雪,挡刀挡枪。

    直到他的血从你的指缝间淌过,他背上的伤口淋漓地侵吞你的全部视野,他的躯壳失去温度,像每一个死人一样,无力地倒在你面前。

    直到这个时候你才会惊恐地发觉,原来高山倾颓,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

    第一道伤在左臂,深可见骨,看着可怖,却不致命。

    第二道伤在脚踝,他已经不能直立,撑着刀,没有跪倒在地。

    第三道伤在前胸……对了,对了,是这处致命。

    阮瑟胡乱地用手去堵那道伤口,她口中喃喃,“没事的,止住血就没事的,惊昼,你不会有事的。”

    鲜血从指缝间奔涌,堵不住,她便撕下自己的衣袖,“不要怕……我喊人来救你!”

    她望向四周,尸横遍野,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旁人能站在这片雪原上。

    惊昼覆目的白绫不知丢在了何处,那一双翠绿色的眼眸里古井无波,已经失去了光亮,他的嘴唇无声开合,可还未能说出一个字,人便轰然倒在了茫茫雪原上。

    血从布料中渗析出,滴在雪上,融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阮瑟没有受伤,可她同样跪倒在了地上。她死死拉住那一双已经垂落的手,一向温软的嗓音掺着虚弱和沙哑,“不要睡,不要睡。惊昼,我跟你说说话吧?”

    “你还没跟我讲过蛊灵是怎么来的呢,还有我身上的蛊,我上回也没同你说清楚,现在我跟你讲讲吧?”

    那双手冷得像冰,可她仍然紧紧握着,试图用掌心的余温焐热,“哪有人说话说了一半就要走的?你别走,你再…再坚持一会儿,我赢了....我们赢了的……”

    “不要死……求你了.....惊昼,死了很可怕的,死了就谁……谁都见不到了……”

    她说着说着,忽而觉得说话这件事,似乎对自己而言也变得难如登天,似乎每一个从喉咙里吐出的字眼,都像是攀上雪原的一节台阶。

    她觉得诧异,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抹,满手的泪。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手,十指腻着血,不像她的手,像是地狱里爬出的修罗恶鬼的手。

    那个晚上,这双手与那个人同握着一盏灯,那个人问她,“我会保护你,这样不好吗?”

    她说,不好。

    那人没问她为什么,于是她也没有说。

    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呢?她恍然间想不起来,用双手死死挤压着自己的额头,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将那一晚的蛛丝马迹都从意识中掏出。

    她想,我要保护你们啊。

    天暗下来了。

    食腐的秃鹫啄食着那些冷透的尸身,于是她试图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刀很沉,她用尽全力也举不起,只能将其横在腿上,用自己的双臂将那个人的躯壳围在怀中,以守护者的姿态。

    萧杀的风带着冷到骨子里的铁锈味,可她竟觉得心头涌过一丝暖意

    ——他死在她手下,如今她护住了他的尸身,是不是欠他的就能少一些。

    泪和血被霜冻在脸上,发丝上的血迹也结成了痂,可她纹丝不动。

    像是有人在她的肉身上一层一层地抹上黄泥,凡人在风中坐成了庙里的一尊玄女。

    “你在悲伤吗?”她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近乎自己的意识要随着肉身一并死去,忽然听见脑海里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可你又在悲伤什么呢?他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只是……”那女声笑了,用气声吐出的字眼震耳欲聋。

    “只是你忘了。”

    那声音柔得像是三春的流水,她茫然地顺着那声音回想,“我忘了什么呢?”

    ……

    她在回忆中蹚过河,从一块礁石撞上一块浮木,身上繁复的罗裙在流水的冲刷中变了样式,成了一条齐膝的碎花裙,满头青丝化作两道垂在肩头的细软小辫。

    她木然地看着水中的自己,那个自己还很小,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颊有着柔软的婴儿肥,牵着一个银发老人的手,“外婆,我想吃糖嘛,班上的同学都吃过了,就我没有。”

    老人枯瘦的食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你妈妈不让你吃那么多零食。”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牵着老人的手摇啊摇,“可是外婆最好了,我最喜欢外婆了……”

    老人呵呵地笑,拿起柜子上一个手织的零钱包,“那我们偷偷吃一点,不告诉你妈妈。”

    小女孩兴奋地点头,“嗯!不告诉妈妈!”

    不要……不要去!

    阮瑟惊恐地扑向前,试图拦住老人出门的身影,可她只碰到了一把鞋柜上老旧的尘灰。

    那间屋子很久没人来了。

    鞋柜上,书桌上,床铺上,到处都挤满了尘灰。

    用塑料薄膜罩着的老式电视上,晨间新闻主持人用义愤填膺的语气播报着,“昨日晚间,我市发生一起因货车刹车失灵而导致的交通事故。事故致一人死亡,死者为一老年女性……”

    后面的声音被水流的冲刷声掩盖住了,她听不清,只能扑上前,死死贴在那层死白的薄膜上。

    她看到了啊。

    报道里的画面上,躺在地上的老人手里拿着一个毛线织的零钱包。

    幸运是什么?

    这个问题去问一万个人,就会得到一万个回答。有人说是财富,有人说是爱情,有人说是功成名就。

    如果问阮瑟,她会说,幸运就是永远都不要知道这座城市的火葬场在哪里。

    她的外婆没有了。

    车祸现场很惨烈,殡仪馆的化妆师都未能将外婆化成一个可以见人的模样。阮瑟看到外婆躺在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里,妈妈不顾众人的阻拦,扑上前看了一眼,然后昏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说,“别让孩子看见,会做噩梦的,赶紧烧了吧。”

    她不怕噩梦,她也想看外婆最后一眼,但她挣不脱被父亲死死拉住的手。

    大人们把外婆推进了焚化炉,然后外婆从袋子转移到了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变成了一捧白色的灰。

    外婆被那个小小的盒子困住了。

    她那时还实在太小,小得不懂的生与死的含义,可她明白,她以后再也没有外婆了。

    于是她对着那捧灰嚎啕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眼泪糊了满脸,父亲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着,但没有用。

    她就那样哭着,哭着,直到前来送葬的长辈们都走开,父亲拉着她的手在门口的长凳上坐下。

    “你妈妈,她从今天起,就没有妈妈了。”父亲摸了摸她的头,“你……不要怪妈妈。”

    她用一双被糊住的眼睛看向躺在长凳上的妈妈,点了点头。

    母亲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抽了阮瑟一个耳光。

    她刚醒来,还很虚弱,那一下落在脸上并不痛,只是指印很烫。

    “你这个害人精!差那么一口能饿死你吗?为什么要让你外婆去给你买零食?”

    “你外婆死了,你把她害死了!”

    母亲一把把她推开,用一旁的包一下一下地砸在阮瑟身上。

    “你怎么不去死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害人精……你怎么不去死啊?!”

    金属搭扣在她的手臂上划出一道狭长的伤口,她低着头,嗫嚅着,“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母亲被父亲拉开了,她跪坐在地上,抹着眼泪。父亲低声在她耳边安慰着什么,阮瑟没有听清。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妈妈的妈妈没有了,是她害死的。

    于是她也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