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祭司 – 1 盆景

    夏尚浅，满山的树仍嫩绿，还零星有些枝子将将发芽，新叶小小的，娇嫩嫩的黄。在蓝天白云绿叶的映衬下，那点子黄色格外抢眼，跟挂在枝头的花苞们抢存在感。

    山上的小径干湿程度正好，稍稍有些泛潮，没有泥泞，不扬灰尘，踩上去微有弹性。新生出来的草还矮矮的，也不会斜伸出枝条来划谁的腿。

    许是常有人走的缘故，蜘蛛都在超过人头顶的高度结网，上面星星点点地粘着些吃剩的和没吃的虫子，好像在摆北斗七星阵。

    雾绡已经在树底下歇了好一会儿了，看着半晴半阴的天，或浅或深的云，舒服得只想盖着大被子睡大觉。

    雾绡和语兮一样，不愿意以神仙自居。仿佛一冠上这个名头，就没来由多了许多条条框框的桎梏。大多数时候，她一直不太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闲适的妖，但又总不由自主地在内心深处同意语兮的看法，她这根本应该叫做懒散。

    可懒散些又有什么不好呢。在暮春初夏的时候爬山，本就应该是一项惬意的活动。走走停停，赏赏树叶看看山，吹吹凉风望望景，悠闲、自在并且漫无目的，这才不会辜负一派大好夏日，俊朗风光。

    趁着云淡风高，登山远眺，一览众山小，这是书里说的。注意防晒，小心累死，不要爬太快，这是雾绡说的。

    不过，显然，已经快要登顶的语兮和苇子并不这么想。他俩一副争强好斗景象，你追我赶的跑，简直没心境。

    更没心境的是，他俩爬个山还讲究收获，每次都是贼不走空，总要从山上搞点什么回家，上次采了颗兰草，上上次挖了丛䉋竹，再上上上次看到个几百年的参，干脆逮了，揪回去养着，从此归梁阁的后院中多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还经常由于淘气，被语兮揪了人参须子泡酒。

    所以，雾绡休息得毫无负担，并不怕掉队，反正他俩早晚要停下来找七找八。也所以，当雾绡终于歇够了，轻移莲步，款款而上时，毫不意外地在山顶下的一片山坳处看到了正忙得热火朝天、脏得灰头土脸的语兮和苇子，一人挥铁锹一人舞锄头，正在挖一颗两尺来高的柏树根。

    语兮喜欢摆弄盆景，尤其偏好树根盆栽，虽然十个里面搞不活一个，依然乐此不疲。山上那些被风吹倒或者被雷劈倒的树，枝干虽折了，根还活著。她说，这样的历经了沧桑的根，古老且壮观。

    看到雾绡过来，语兮起身，抹一把汗，在脸上留下一道土印子，毫无仙气地龇着大白牙，招呼她过来，指着地上歪七扭八的几个脏乎乎的大树根子侃侃而谈，显摆自己的战利品，一副等表扬的嘴脸：

    “你看你看，这几只树根，遒劲、沧桑、不拘一格。或高或矮，或生或死，或曲折或伸展，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睿智。

    我打算一股脑地把它们都夹在咱家那一坡牡丹中。到时候，牡丹堂皇，轻盈灵动，疏密有致；柏树虯结，倾斜盘旋，势若飞天。再配上顽石，庄重沉稳，苍劲嶙峋。怎么样，是多么绝佳的好景致。“

    雾绡一向是务实性审美，越好吃的越美。因此也感受不到柏树根的岁月跌宕，品格智慧，只看到挂着的泥巴不少，不由得冒起一脸嫌弃。

    语兮还沉浸在兴奋中，没有注意到雾绡的表情。苇子却是看个结结实实，还误会了，以为她嫌弃的是他们牡丹，走上前，把锄头往地上一戳，拽着衣袖随手抹一把四脖子上的汗，挑了眉毛质问雾绡：“怎么地？这柏树配不得我那一坡牡丹吗？柏树孤傲，你嫌弃我们这人间富贵花配不上人家那清贵的？”

    雾绡实没有这个意思，赶紧解释：“不是不是，都嫌弃，都嫌弃，只要有泥，都嫌弃。”

    这下子更加引得苇子不满，扛了锄头蹬蹬蹬地朝前猛迈步。

    下山了？山顶都没登。语兮乜斜了一眼笨嘴拙舌、臊眉耷眼的雾绡，一展衣袖，将树根笼入袖中，赶紧去追苇子。开玩笑，苇子这时候是得罪不得的，还得指望他帮着种树根、埋石头呢。

    雾绡一会儿功夫遭了两回白眼，委实有点委屈，又气苇子莫名其妙，什么清贵、富贵的，哪来那么多矫情扒拉的论调，搞得自己堂堂一个管家娘子，连坨泥巴都不能嫌弃了？简直岂有此理。

    眼看着语兮也越走越远，也只能顾不得闲庭信步了，跺跺脚，气呼呼地追着他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