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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天下最苦的酒

    “匈奴已退,南越称臣,天下既定,四海咸安。朕思沛县父老,故而归兮故乡,欲邀旧日亲友,一醉长乐也。”

    这道并不那么正式的旨意在刘邦返回沛县的途中,随着使者朝四方送去,邀请他曾经的那群沛县老友过来参加这次宴会。

    待在长安的萧何等人大概来不及赶路,但在长安上朝时常常可以见面,这道旨意受众并非他们,而是分散封在齐地、三河地的众多彻侯,以及齐相曹参、荆王刘交。

    他们会宴沛县,等同说当年刘邦打天下的班底基本重新聚首,至少齐了三分之二。

    这次叙旧的宴会,对于受邀的彻侯们来说,同样是一个机会。

    最顶尖的那批彻侯,要么像萧何、陈洛那样,在长安担任三公九卿,占据高位;要么像韩信、周勃那样,有战事发生随时听候差遣,领兵出征;要么像曹参那样,外放为未成年诸侯王的国相,权倾一方且累积资历。

    当下长安城内,往宫城边上丢块砖头砸到的都可能是一名千户侯。

    汉初的勋贵实在太多了。

    如果后台不硬,战功不够显赫,普普通通的彻侯根本坐不上让他们足够满意的位置,因此不少人在长安蹉跎个一两年,就上书请辞,选择返回自己封国内当个悠闲的“土皇帝”。

    安逸的日子过上十年、二十年,原本再有雄心壮志的人都会沉溺于舒适的环境,不愿再提及奋斗。

    刘邦召开这次宴会的时机偏偏卡在居中的时间点,再过几年就不想努力的彻侯们现在燃起了希望,想要搏上一把,看看能不能通过此番机会重新焕发第二春,在长安城中捞到不错的位置。

    收到这道诏令后,大汉疆土内权势最为尊贵的那批人集体出动。

    他们上次如此整齐划一的行动,还是当年从长安返回封地就国之时。

    沛县之郊。

    车轮卷起滚滚尘埃,前面是身着崭新甲胄的禁军仪仗清道开路,道旁一排排士卒站着维持持续的同时,仔细甄别着可能存在的刺客或贼人。

    见到这场面,有百姓啧啧称奇道:“只怕今日过后,这条路都得被踩下去三尺高哦。”

    原本在路上和陈平不断谈论家乡趣事的刘邦,见到真的离沛县近了,反倒一言不发,安静下来。

    大概是近乡情更怯,面对着知根知底的乡亲,他真摆不出在长安的那副架子,不好意思喊什么“沛县父老,你们的皇帝回来了”。

    “我们到沛县城门了。”沉默许久的刘邦眯眼望着远处,“这条路我走过不知道多少回,出沛县走这里,回沛县走这里,没想到今日再来,景象却有几分陌生。路边那棵老槐树还在,道路倒是宽了不少,城门应该是翻修了……”

    看着正在怀旧的刘邦,边上的陈平静静聆听着,没有出声。

    他并非沛县人,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因此无论自己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会打扰当下的氛围,默不作声让刘邦自己感慨,才是正确的选择。

    悠悠叹了一口气,刘邦站起身来,朝四周拱手,接着朗声说道:“昔年城西刘季,今大汉天子刘邦,此日游子身归故乡矣!”

    他放眼望去,入目皆是陌生面孔,自己以前在沛县呼朋引伴,十步内必能碰见可以一并去喝酒的熟人。

    游子归乡,故乡却物非人非。

    这谁能不兴起唏嘘之心呢。

    望见周围那些百姓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刘邦缓缓坐下,挥手说道:“走吧,进沛县看看,不知朕还有多少旧识在这。”

    踏着青石板路上晨露的哀伤,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驶进沛县。

    进入沛县之后,刘邦进入沛宫之中。

    这座宫殿是去岁他在陈洛告假回楚地时,心中生起思乡之情,于是派人修了这“沛宫”。

    当然,按照他一贯简约的标准,长乐宫都未金碧辉煌,更何况家乡的行宫呢,于是它依照着小而美的规格修筑,虽然少了阔气,可住起来倒挺舒服。

    待在行宫中,刘邦简单地洗沐一番,换上平常的衣服,接着唤来侍从。

    “朕在这沛县应该还有些故人,帮朕去找来叙叙旧,嗯……朕想一想,城南那卖酒的有武负、王阿婆,城北有赵黑牛,他家住在桥边上,那桥没名字,不过城北就那一座桥。嗯,朕记得曾经有个老人跟我算过命,他说朕的面相贵不可言,你们可以去找找,如果能找到就好,朕得谢谢他,还有啊……”

    他提及往事,说出那些回忆的时候有些絮叨,像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后辈讲述自己的曾经,琐碎而杂乱。

    待到那些侍从按照吩咐离开寻人去了,留下刘邦坐在陌生的殿内。

    揉了揉下巴,他自语道:“不知道这次能再和几个老熟人喝酒,他们应当还记得我吧,若谁要是忘了,可得罚酒三杯。”

    过了小半个时辰,殿内才陆续进来零零星星几个人,神色和动作都非常拘谨,在角落的位置坐立难安。

    哪怕刘邦屡次说让他们放松,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看着那些沧桑却略带熟悉的面孔,他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想着人多热闹起来后,殿内的氛围应该就会像从前,大家快意地高歌饮酒。

    “禀陛下,我们已经尽力,只能找来这么多人,您刚才提及的其他故旧,大概寻不到踪迹了。”一名侍从匆匆走进殿内,小声向刘邦汇报。

    他属于比较机灵的,看得出坐在那儿的陛下心绪不佳,而自己被派下来的任务又没有完成,不敢高声说话。

    “朕刚才可是提到了小三十号人,你们真用心去找了?”刘邦眉头紧皱,拍案质问,“你们若是敷衍,当治欺君之罪。”

    “小人不敢。”那侍从见状直接跪拜,卑微告饶。

    不满地晃了晃脑袋,刘邦看向右手边离自己坐得最近的故友道:“武负,这次怎么就你过来了,王阿婆呢?

    当初我在你们那儿喝酒,是欠下了不少酒钱,朕是记得的,这次特意找你们来还,等下你走的时候,朕赠金十两,以谢当年。”

    顿时,武负激动地站起来,行大礼道:“谢刘……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多谢,多谢,十两黄金,实在是太,太贵重了啊。”原本他有些局促,现在听到这令人瞠目的“还债”,内心激动无以复加。

    当年刘季是泗水亭长,兄弟朋友又多,喝酒欠着不还,自己真没有胆子多去催债,欠的倒也不多,大概是值半贯铜钱。

    秦末到汉初可没有通货膨胀,那时的半贯铜钱放在现在,上下浮动最多几枚铜钱,没有太多变化。

    骤然变成十两黄金,那得是多少贯铜钱啊。

    他只恨自己脑子不够用,一下算不清这笔账,但无论如何,它都是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值当的投资。

    “武负,武负?”

    “啊?”武负恍然抬头,发现众人的目光全聚在他的身上,刘邦正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

    见着他被欣喜冲昏了头脑,刘邦倒没有过多怪罪,耐心复述自己的问题:“朕刚才是有问了你,和你搭伙的那王阿婆呢,你应当知道她在哪吧?”

    “王阿婆?”武负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学着那侍从的模样答话道,“禀陛下,王阿婆在七年前已经过世,她儿子将她埋在了北郊那座山上。”

    “七年前就过世了?”刘邦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印象中的王阿婆身子骨是相当硬朗,能够一只手拎着酒桶去河边清洗,自己常常是在那个时候过去搭话,说几句好听给她听,将对方逗得开心了,到时候跟着回去可以多蹭几杯酒喝。

    “是啊。”武负挠了挠头,“刘……陛下您离开沛县都十年了,有些事情不知道倒也正常。”

    刘邦又是怔住,好半晌方才悠悠道:“十年了,原来这么了啊,呵,朕就说这沛县怎么大变样了,居然一晃眼已经过去十年。”

    低声感慨几句,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没有一个明确的聚焦点。

    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老去,或许是早起骤然发现头上长出第一根白发开始,或许是从牙口咬不动排骨上的肥肉开始,或许是从以前看不上的运动量却让自己第二天腰酸背痛开始,或许是从以前“迎风三丈”到如今“湿鞋”开始……

    此时的刘邦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成了一位老人,感觉无比清晰与真实。

    这是从他骤然发现自己的故人,甚至同辈已经开始逝去,只是自己错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葬礼,长安城又那么安逸,忘记了岁月的无情流逝。

    “好吧,那就把朕曾经欠下的那些钱还给王阿婆的儿子吧,也是十两黄金。”刘邦接着垂下眼眸,望着跪伏在地的侍从吩咐,“你退下吧,记住朕刚才的旨意,好好执行。”

    “唯。”趴在地上腿脚有些发麻的侍从,应答下来后感觉浑身已经发软,只是他强行撑住,尽量放慢步子,不在这殿内摔倒失仪。

    沉默了一阵,刘邦不断按揉眉心,自语道:“王阿婆身子骨那么硬朗,怎么会一下子就走掉了呢,真是……

    曾经说我面相贵不可言的那老者,当时年岁只怕比王阿婆更大,当年朕以为他只是说句奉承话,想讨口水喝,甚至连他的身份都没有问到,现在想要感激人家,都没有机会了啊。

    唉,唉,唉。”

    刘邦的目光扫过殿内,看向角落,略带惊喜道:“赵黑牛,你小子躲在那里,刚才朕居然没有注意到啊。

    你现在还会去城东那寡……城东无所事事地游荡嘛?”

    当年城东有两户俏寡妇,自己和那赵黑牛每逢无事,就提溜这东西从她们门前过身,后来他是勾搭上那两位寡妇中更俏的一位,还生下了刘肥。

    赵黑牛则因为太过老实,每次都畏畏缩缩的,直到自己离开沛县的时候,都没有成功。

    现在刘邦回来见到赵黑牛,第一关心的就是这个事情。

    这就像后世追过的年更漫画和小说,中间觉得太累选择放弃,可在某个黄昏想起,依旧会去看一眼当年心心念念的结局。

    看着赵黑牛笨拙地起身行礼,刘邦觉得他这呆滞的模样,多半没戏。

    接着他便听到对方说:“禀,禀陛下,我在五年前娶了阿翠。”

    “好啊,阿牛你小子有出息了。”刘邦兴奋地拍了拍大腿,这是进入大殿后,他难得露出的一次笑脸,“这次我应该喊你把她一并带过来看看的。”

    “禀陛下……阿翠在两年前害病死了。”

    刘邦上扬的嘴角渐渐放平,猛拍大腿的不羁姿势,改回端坐。

    “这样啊。”他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如果是曾经的刘季,他大概会上前拍着赵黑牛的背说,“阿牛,大丈夫何患无妻。”

    现在的自己却说不出这样的话。

    大概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他明白这般安慰何等苍白无力,又或是他站起身来,这殿中其他人又都得跟着,那对赵黑牛真是安慰,而非在众人面前被重新揭开伤口吗?

    “喝酒吧,喝酒。”指了指案牍上的酒杯示意,刘邦端起饮下。

    他从来没有喝过这么苦的酒。

    它比年轻时喝的掺水劣酒更加难喝,苦得自己想高声破口大骂。

    沛宫内静如流逝的岁月。

    高祖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史记·高祖本纪》

    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吕后与两子居田中耨,有一老父过请饮,吕后因餔之。老父相吕后曰:“夫人天下贵人。”令相两子,见孝惠,曰:“夫人所以贵者,乃此男也。”相鲁元,亦皆贵。老父已去,高祖適从旁舍来,吕后具言客有过,相我子母皆大贵。高祖问,曰:“未远。”乃追及,问老父。老父曰:“乡者夫人婴兒皆似君,君相贵不可言。”高祖乃谢曰:“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及高祖贵,遂不知老父处。——《史记·高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