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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卷 8 飘零

    大旱第四年,旱情已从中原地区向四方蔓延,迅猛异常,汉城已成炼狱,家境殷实者尚且固守不得,灾民四处迁徙,寻求生机。

    那汉子也曾劝慰于孟良守,汉城旱灾不可遏制,留在此处并无益处,不若远走他乡以得机缘。此时孟良守已非十七岁少年,漂泊数年,已知扶春事诡异多变,非他所识点框,只得从长打算。

    后汉城暴乱,孟良守不得固守汉城,只能随大众迁往南方雨水丰沛之处。

    多年寻找,孟良守却再无扶春城半点消息,所知皆是天灾降临民不聊生,各地暴起,所见皆是飞鸟苦热死,池鱼固其泥,万人尚流冗,举目唯篙莱,一派死寂。

    直至大旱第十年,孟良守步履虚浮,目光所至皆为枯槁,心知大限将至,他甚至想得到,远处一群双眼猩红的人只待他倒下,便能欣喜的将他分而食之,十年大旱,遍地饿殍,易子相食已是常态,孟良守见怪不怪,心想他大约只能到此了。

    终是一头栽倒在地,孟良守再也没有力气起来,侧眼望去,尚有体力者甚是艰难地向他挪来,他又回头望向天空,那是一方蔚蓝,可太阳太过耀眼,朱光厚照,晃得他睁不开眼,他便只得闭上眼睛,目光所至,皆是流动的红光,暖洋洋的,像极了扶春的灯笼果。他想,这样死去,其实也是可以的,灾年在前求死得易求生艰难,只他一人,得救一群人,想来也是不亏的。只盼上苍看在他救人的份上,能予他未来前程似锦,不要再受苦了。

    可这世间总有奇妙的缘法。孟良守没有死,那一日他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卷起了沙尘,乌云顷刻裹挟着而来,翻滚奔腾,切断了厚重的阳光,只剩一方浓墨重彩的天空,不久一场泼天大雨从天而降,泼了孟良守满头满脸。

    人们都知,这场雨迟早会来,却不曾想,等了十年才等来了这场雨。老天爷似乎片刻都不需喘息,这场雨下了一夜,孟良守动弹不得,他在雨中淋了一宿,昏昏沉沉间,不知东方既白。这场雨救了孟良守的命,也结束了十年大旱。那些饥渴的人久旱逢霖,欣喜过望,竟忘了他这个将死之人。

    生死之境,孟良守分不清现实,记忆里似乎瞧见一双惊且喜的眼眸,少女喜极而泣,向着帐篷外呼喊道:“阿兄,他醒了!”一如十年前。

    当年,孟良守为救落水女童错过了时辰,飘零至今,而今那女童长成妙龄女子,一碗盐水一块馕饼救了孟良守的命。

    故人再见,韩伟第二次邀请孟良守入商队随他一道贩盐。十年前,韩伟形单影只,带着妹妹艰难维生,如今统管百人商队,已不复当年。

    韩伟多年南北往复,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皆是耳目,大旱来临之前,飞禽走兽异相环生,韩伟心生不安,提早做了准备。只是不想这大旱持续了十年。幸得韩伟常年贩盐,朝廷严禁民间私贩盐铁,管辖盐矿,盐无渠道,临海之地便有民众从海水中炮制粗盐。韩伟就是其中一员。因善于提盐,反而多了生水的途径,多了一条生路,韩伟便用这条生路救了数百人,成立了迄今为止最大的盐队。

    白瑜听闻附和道:“确曾听闻民间有异士,能以飞禽走兽为耳目,窥视天机,预示气象。”

    孟良守道:“韩伟曾将此种技巧教授于在下,此为观相,多方观察禽兽动向,天象示警得以预示灾厄,征兆颇多,唯熟而已。”

    金善道:“看来,这韩伟待你甚是亲厚,也不枉你……”话道一半,金善突然顿住,生生改口道:“然后你便随那韩伟贩盐至今?”

    孟良守点头道:“大抵如此。十年大旱将落,战乱俞打俞烈,次年姜朝覆灭,新政初立,朝廷出行政策休养生息,复农工商,韩伟趁势大兴盐业,我入盐行,一面做盐使随商队四处贩盐,一面多地打探扶春城的下落。”言说至此孟良守突然顿住,金善瞧他话道一半,正待催促却见孟良守深色愣怔,思绪已不知飘往何处,这一时间,竟忘了措辞,只得悻悻,静待下文。

    然孟良守也只一时愣怔,随即恍若无事道:“几年后,韩伟做主为我寻了一门亲事,又过一年,妻子为我生育一子,可孩子娘胎积弱,生来多病,不足三岁便病故了,吾妻不能释怀,积郁成疾,不过一载,随子而去。又过了一段时日,朝廷效仿前朝,收拢盐铁,盐商落势,盐行遭受多番打压,不如从前,韩伟便散了盐行,开始经营香料,在下于此道生涩,便未曾随行,故此一路北上,又回了汉城。”

    金善讪讪的,原本不愿勾起孟良守的伤心事,随口敷衍一问,不曾想引出了另一番伤心事,他怀抱歉意,意欲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孟良守正侧首不知看向何处,面容隐在暗色里瞧不真切,大约是悲而不发,无从宣泄。别无他法,金善只得瞧向白瑜望他指点,白瑜却只是摇头,意欲让金善不要多言。

    金善大约是懂得的。人越到伤心处,越是隐而不发,何人能将十载人生简单融进一句话中,丧妻丧子恍若平常?大约真如白瑜所言,安安静静的闭上嘴,便就过去了。

    金善依旧伏在桌上,远处一盏盏灯火接连亮起,火树银花,灿若星河。入夜了。

    他们今日说了一日话,不知不觉中日暮西垂,金善忽而想起了什么,道:“新秋已至,清风戒寒,入夜也算是中元时节,虽说是小中元,也有放河灯以慰先祖宗亲的,掌柜的可要同往?待到小先生明日归来怕就不行了……”随后金善又小心翼翼的瞧向孟良守,低声道:“孟先生可要一同?”

    是了,夜幕降临,二十载人生一日间化为千言,平淡而过,不起波澜,他的过往早已淹没在红尘里,浮世三千,各有各的苦,谁能慰藉谁?不若汉城的好时节,只在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