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雁门遗事 » 归卷 14 归乡(1)

归卷 14 归乡(1)

    “我非孟氏夫妻亲子,本姓梁,名思怀,姜国建朝初年,并州吾溪人士,生来便褫夺母命,父母鹣鲽情深,故而为父不喜。年七岁,吾溪生洪涝,亡故。”

    自阴吏桥姬突然现世,称得不净世管事奉谕,前来迎扶春流民归乡,白瑜众人便得了孟良守这番话。

    此前探究扶春消逝之故,白瑜已做此番打算,故而不算太过惊异,倒是金善一派茫然,显然始料未及,又听孟良守道:“故而金公子不必忧虑,我端不会糊涂行事,本就是一缕亡魂,得桥姬指引,入不净世,也不过是归往所归之处罢。”

    金善心下大惊,姜国建朝初年生人,至今姜朝灭国,已是三百余载,可观孟良守样貌,行事,具是让人惊颤不已。

    孟良守观金善反应道:“金公子想必颇多疑虑,不妨听在下道来,或可释疑一二。”

    那时他尚且年幼,一出生便褫夺了生母性命,父亲在未来岁月中对他百般责难,直到水灾降至,父亲眼中的犹豫,迫使他放弃生机,沉溺水中,误了性命。直到不明所以被人送上了渡口,乘着一艘小船,趟过一望无垠的湫泽,船上只有一老叟,姓什么不记得了,名字叫做娄义,老叟会唱一首家乡的童谣,那首童谣会陪伴他走过漫长的旅途,直到穿过一处狭窄的河道,老叟呼喊道:“三途以至,老叟归矣!”他下船,老叟又唱着童谣远去,只留下他,在渡口乘上一艘新的小船,沿着三途一路漂流,两岸都是人家,他漫无目的随波逐流,途径无数岔口,不知前路在何方,直到有一对夫妻温蔼地对他道:“你可愿舍弃前尘旧事同我们一起,我等视你为亲子,你奉我们为父母?”那是他不曾得过的亲昵眷恋,因此,他下了船,舍弃了曾经,那对夫妻给了他婴面,佩上婴面,从此,他成了孟良守。

    起初孟良守也不明白,已然身死之人如何复留生前记忆,一如生前。那时他少不经事,不知自己如何忽然间到了此地,所得结论无非自己为人所救云云。那时他也是欣喜的,无需再面对父亲的怨恨与责难,也无需一次次为母亲的故去悔恨,为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孟良守甚至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喜爱,它成为了孟良守心中唯一称的上故乡的地方,虽是全然陌生,可这里有温霭的父母,且没有人会时时刻刻提醒他犯过的错,一切原本都是完满的……

    而后,每过一段时间,孟良守便会瞧见有船途径家门顺着三途河漂流而下,船上男女老少尽皆不同,船只管前行,不知飘向何处。起初孟良守也曾好奇那船上的人去往了何处。可他不曾问过他的父母,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父母是清楚的,却也清楚父母不会告知于他。此前下船之时,父母已对他严明生前事无论何种情形具不得为外人所言,父母亲眷亦是如此,亦曾谨示于他,所见所行不识者切记不可多问,他牢记此言,不敢忤逆。

    直至十年后孟良守已然成年,又是一艘小船沿着三途河漂流而下,船上是一个五岁的女童,他的父母从船上抱下了女童,唤名阿幸,那女童便成了他的妹妹。

    那一刻孟良守突然明白,那一艘艘船上的人也同曾经的他一般,应是在扶春的某处下了河,落地生根了罢。

    言说至此,孟良守神色专注的瞧着白瑜,面色平静问道:“先生博古通今,可否告知,扶春究竟是何地?”

    白瑜闻言未曾立时答复,大约是在思索一个答案,金善却是神色复杂一直端看着孟良守,虽只有两日一夜的相处,孟良守于他而言却不是一般,他总觉得自己离孟良守足够近了,近到触手可及,却在伸手那一刻发现其实遥不可及,孟良守对他藏着太多的东西,他想倾尽一切去帮孟良守,却总是无能为力,不知是怪孟良守隐瞒,还是怪自己无能,可是他又该怪什么呢?这些都是孟良守不愿提及的伤痛,对他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说来说去,最该怨的依旧是他自己。

    唯独站在最外侧的庄兰生一声冷哼,嘲讽道:“你自己心里不是已经有了答复吗?”

    孟良守不做理会,曾经他也问过先知同样的问题,先知亦是思虑一番告知答案,他说扶春是神的仁慈。

    那时孟良守不知什么是神的仁慈。

    先知只说是时间,可为何时间是神的仁慈,先知却未曾告知于他,先知说这需他自己体味领悟。

    可之后,孟良守再见先知,却是先知痛心疾首,嚎啕大哭道:“我将婴面的手艺传于族人,原是想借那面具告知我族生前的贪嗔痴恨具是真实,唯有放下,宽慰己身才是脱离业果,重新开始!可他们以为只要带上面具,便能将过往都隔在面具之后,不会为人所知!他们躲在婴面之后假意遗忘,实则怨恨他人,责难己身。无论如何,都不肯宽恕!他们甚至不愿意离开扶春!固守这无尽的生命!这就是神的惩罚!这就是扶春!囚禁了我们的不是神,是我们自己!”

    随后不久,孟良守听闻先知闭关,限期未定。再过不久却是先知身故,只留下一张生前的婴面。

    族人将先知行了水葬。因扶春族人逝去便是真正的尸骨无存,身死魂消,什么都不会留下,所谓的水葬便是将逝者生前的婴面沉入三途河水之中,顺水漂流。先知身死,是孟良守在扶春经历的唯一一次生死。

    扶春一族没有死亡,亦没有降生。只有源源不断的人由渡口送来,他们都像当初的孟良守一般,于扶春落地生根再也不曾离开。

    先知曾告诉孟良守扶春是神的仁慈,因为神给予了扶春时间。神如同停止了扶春的时间一般,所有的族人都有着漫长的生命,就如他的父母一般,孟良守已然成年,从幼童成为青年,可他的父母们依旧是当年模样,同接他下船时并无区别。孟良守亦是如此,至如今,姜国已亡,他仍旧是少年模样。

    有时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他还是长大了,之后便是数百年一日的活着。这一切都像是虽死尤生。可他也明白,这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世人忙碌奔走,皆因生死一瞬,不知死亡何时降临因而心怀畏惧。生死恍若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可于扶春,于孟良守而言,时间成了妄念,所以他除了无故忙碌奔走,也只是瞧着门前的三途河,瞧着又有多少人乘上扶春的渡船流落此地,也瞧着先知的婴面数次漂流而过。那婴面有些许散了。一如先知,渐渐在人们的记忆里忘却了。

    直到数百年间某一日,婴孩啼哭,先知再临。那日,孟良守也去瞧了,那小小孩童啼哭不止,已然忘记了孟良守。扶春唯有一场生死,一场降临,便是先知,抛却前程往事,一如白纸,只待粉墨登场,业障尽消而终,周而复始。

    不知为何,孟良守又想到了先知所言的神的仁慈。可神真的是仁慈的吗?倘若神是仁慈的,又为何让扶春族人复留生前记忆?须知人活一世,有过少人为过去诸般悔恨囚困,又有多少人能弃前生执念,行向前方?所谓往昔如同跗骨之蛆,纠缠往复,便如同孟母一般,世间男子皆薄幸,如何能叫女儿步她的后尘,为断姻缘,以至面容刻毒?

    连同孟良守亦是如此,总以为离了父亲,便能忘却生母之祸。可这数百年间,他竟一日比一日记忆真实,每每念及,身为人子,祸连生母,以至生父丧偶,为父厌恶,父子离心,难享天伦,此间种种他待如何宽宥己身?

    孟良守是知道的,他无需白瑜给出答案,正如庄兰生所言,所以他也只能平静无力地道:“扶春便是囚禁着扶春族人的牢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