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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一四 驰援

    夕阳西下,马蹄紧凑,踏在满是污泥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如周军众人的心情一般。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从泽州城的方向逃来数名散兵,报称泽州城已经基本失守,承宣使刘园正率领残部在城中巷战,欲图稍稍拖延时间,以求得大军驰援。金军残暴,甫一破城便从街头抓人,无论男女老少,获之即杀,城中民房被纵了火,红彤彤的一片,就是为了不让城中残余守军有地方能够进行巷战。

    而泽州衙门被金人围攻而破后,里头还坚守在岗位上的数十名文武官吏尽皆被杀,一个活口也没留下,随后州衙冲天大火,浓烟升腾,没人敢轻易靠近,根本不知道这几年来积攒下的公文图书、文字材料到底被焚毁了多少……

    闻讯后,周军众人马不停蹄,星夜疾驰,不敢稍有休息,朝着泽州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待到这日晚上,众军筋疲力竭的时候,终于远远地瞧见泽州城池。柴迁与众将策马上山,远眺一番,但见彼处火光连天,隐隐还能听出来有些喊杀声,显然当中依旧在混战,不知道刘园是否已经阵亡,也不知道这里头的士兵还有多少……

    “诸位将军,且入城搏杀吧!”柴迁深吸一口气,转过上半身冲众将抱拳道,“今日若不能将泽州里的金狗杀出来,恐怕城池不保,刘大人性命堪忧,汉人军民更不得幸免!”

    “好!”狄放正憋着口气,满脸通红,恨不得现在就飞入城中杀翻金人。

    “自该如此!”杨略勒住缰绳,目光沉凝如水。

    其余众将也纷纷颔首同意,一行数十人从山上驰下,入了临时军营。不一会儿,黑夜中便簌簌多出一片火把来,火光照耀在周军众人的脸庞上,这些人里有年轻的小伙子,有正值中年的壮汉,甚至还能看出几个身体矫健头发却有些花白的老兵,人人脸上都充满着愤怒和哀痛,因为就在刚才,以柴迁为首的众将官告诉他们,泽州城破,汉人百姓死伤殆尽。金人肆虐,残我族类,不杀之,则妄为汉人!

    民族情感的冲击,永远都是激发士兵们热血的绝佳良药。

    ……

    “刘大人,刘大人在哪里?!”

    烽火连天的泽州城南门,仅存的数百周军士兵紧紧簇拥在一起,在他们手中的控制范围只剩下南城的四五十间民房,而且颇为分散,完全无法有效阻止金人的进攻,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去抵抗。就这么一句话的时间,又有三个士兵被金人的刀枪破穿了身体,带着不甘与哀怨倒在血泊当中,眼神死死盯着犹自叫喊着的金军军卒,满是怒火的双眸渐渐黯淡了下去。

    “刘大人在哪里?!”

    从城墙上匆忙跑下来的旗牌官急冲冲地揪过一个蓬头垢面、一脸黑乎乎完全瞧不清样貌的男子便吼着问道。那男子闻言一怔,从旗牌官手中挣脱开来,举起手掏了掏耳朵,又抖了抖,才用那干涩得不成令人心疼的声音说道:

    “我便是刘大人,你寻我何事?”

    旗牌官显然是在将眼前的男子与之前见到的承宣使大人两个身影进行重合,这人除了身形有些相似之外,无论是甲胄还是样貌,甚或是承宣使大人那独有的口音,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登时便要发怒,却见这男子转过身去从地上一滩污水中淘出两把胡乱抹了把脸,再转过身来时,已经是早先旗牌官见过的刘园刘大人的模样了。

    “刘大人……何致如此?”旗牌官花了好几息时间才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一时颇为不解。

    “你来此处,是不是城外有援军?”刘园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他交流,开门见山地问道。

    旗牌官这才挺直了身板,朝刘园行了军礼:“报大人,城外约莫三四里处,有我军援兵抵达,火光连片,人声鼎沸,不知人数几何!夜色昏沉,也看不清彼处领兵将领是何人!”

    “知道了,再探!”方才还有些绝望的刘园此时几乎是狂喜,在旗牌官面前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心情落差极大,霎时间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哭腔,“总算是他娘的来了……兄弟们,援兵就在城外,都给老子顶住!”

    这一声援兵好似久旱甘霖,让所有在投降和战死之间挣扎不定的周军将卒们看到了希望,身体里立时涌入数不尽的力气,爆发出来的抵抗让对面的金人为之一退,更让不远处正在指挥麾下军卒压进的完颜讹可有些惊愕莫名。

    前文曾说过,金军中有两位完颜讹可,一个喜欢在抓获贼人后用草将其裹住后放火焚烧,故称之为草火讹可;另外一位曾误以宫中牙牌报班齐者为板子,故得号板子讹可。两人都是金军年轻一代的优秀将才,而草火讹可在那次与西凉残部的交手过后便因为将旗被斩而遭到了完颜云享的责罚,但依旧得其信重,此番同随南下,却是自领一军在外掠夺。

    因此,攻入城中的这位便是久闻其名但极少在与周军的交战中露面的板子讹可了。

    “周人坚韧,俺兄弟也曾告诉过的,未曾想有这般坚韧!”板子讹可勒绳感叹,紧接着手中钢刀朝南门狠狠一指,“彼处周人,既愿死战,则必不肯投降……杀光了便是!”

    在板子讹可的指挥下,金军的攻势犹如狂风骤雨般压将过来,周军前阵登时伤亡惨重。刘园看着愈发靠近自己的战线,腰间那柄钢刀已经握在手中。从今日金人攻入城中,大半天时间下来,自己手头已经沾了五个金狗的血,老话说的好,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这杀了五个,即便是死在乱军当中,之后朝廷问罪起来,应该也能算个功过相抵吧。可惜了,可惜了,城外援军还未赶到,城内恐怕就要顶不住了,瞧瞧金人这架势,恐怕自己也难留全尸……

    金人的喊杀声和周人的惨呼声,此时交织一处,在刘园耳中像是一曲极为凄惨又美妙的音乐。年少得志,科考虽然落榜,却得了当时的太尉曹勋之青眼,入府为幕,又凭借积攒下来的兵事知识举荐入军中担任参军录事,随后一步步走来,既担任过军职,也任过文职。既有京官之途,亦有地方外任,按照大周的规制,外任一般以一年一考,三考为一任,盖因自己处置得当,这才多放在泽州担了一任承宣使。按理来说,今年就应该调回京师,谋个更好的位置,也该想想日后的路该怎么走,该认真考虑考虑怎么帮助到吴王争储,又怎么去适应已经六年没怎么接触过的京师朝堂……

    金人?金狗!

    刘园咬牙切齿,从对人生的回忆中缓了过来,还未等他下达死战的命令,身后不远处的城门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巨响来。起初混响在乱军嘶吼当中,让人分辨不出,待到城门开了大半之后,城外周军援兵的呼喊声如浪涛般阵阵传来,这才让刘园恍若从梦中惊醒。

    “泽州承宣使刘园何在?!”

    城门开了八分,在拥挤的人潮中蹿出来一骑,高举着令旗吼道:“柴、狄、杨诸位将军求见!”

    “先将金人杀退再见!”刘园闻言,扯着嗓子吼了一道,接着便不管犹自目瞪口呆的旗牌官,转身朝一众困斗的军卒喊道,“援兵已至,奋勇杀敌!奋勇杀敌!”

    南门内外,号声呼应,很快连成一体。在金人看来十分可憎又可怖的黑红色军服不断从城外涌入,对于城内几欲要死的周军残兵却是宛若救命稻草的存在,那一声声同袍的呼唤更是犹如天籁,直教人恨不得双手双脚都拿上兵器杀敌!

    “乌斯卡其马!”板子讹可见城外周军源源不断,喊杀声连天作响,心中本来已经燃起的胜利之火登时有些被压住,小声一句金国国骂出口后,又对麾下将卒道:“儿郎们,周人日夜赶路,此时疲软,哪里来的什么力气与俺们打仗?不退,不退,且将汉贼杀出城去!”

    两边同样是怒火中烧,铿锵作响的交接声间,是一双双红到了极点的眸子,这里面有怒,有悲,有怨,有恨,有熊熊燃烧的烽火,更有对面敌军即将迸发出的鲜血……

    由于金人作战日久,冲劲已经有些不足,尽管板子讹可在一旁嘶吼也无济于事,该怎么打依旧是怎么打。而周人虽不至于长途跋涉,那也是倍日并行,此时累得慌,被激荡起的杀意驱使着有些疲惫的身体朝前扑去,同样有些强弩乏力的意思。

    双方混战一团,一时难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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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性坚毅,尝为金军困于泽州,殆力而败退,众皆惘然欲降,园乃高呼曰:“吾为周官,汝等为周兵,不图死战,而欲降贼,岂为人乎!”众乃竭力退敌。后有旗牌官遍寻军中而未见之,皆以为死于乱军,恸哭之际,但见有一面若锅底、声似枯木之人以水覆面,显出样貌,方知园未死。——《南窗纪事杂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