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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为兄心累啊!

    第二日清晨,鹿善继带从人告别李银河回定兴,准备粮食,筹备定兴商行。

    茅元仪在人情世故方面有巨大缺陷,性情高傲,但对有才学和自己看得上的人满腔热忱,对李银河这个小义弟更是关怀备至,一早派骑手回江村通知侄子茅七到易水湖待命,自己带着两位红颜去易水湖拜望李氏。

    路过易州城,昔日灾民的地窝子已经拆除,但漏泽园的荒坟密密麻麻,众人对灾民昔日的悲惨境遇唏嘘不已,路过龙华社,茅元仪仔细询问李银河当时和土匪作战的情况,对李银河希望义兄在易水湖军营讲课的要求一口应允。

    李氏忙忙碌碌,谢宝白英岳不群陪着老太太给易社村民送过年物资,李氏经历过苦日子,最了解村民精打细算的生活。

    李氏手中有了钱,决定资助复社教师和农妇们,复社妇女当家的多,做农活压力大,李氏深入农户,探讨妇女农事的帮扶计划,每日忙忙碌碌。

    茅元仪带着杨宛王微跪拜李氏,将随身玉环送给老太太,李氏眉开眼笑,孤苦了几十年,李氏深信人多力量大,乖孙的帮手多,做事才会爽利,照例给了茅元仪五颗金豆,从箱子里拿出两套首饰送给杨宛王微,茅元仪随李银河去蛤蟆石军营,杨宛王微陪李氏去复社。

    茅元仪的侄子茅七也到了军营,手中捧着用棉布包裹的红薯,红薯个头不大,茅七三十多年纪,黑红脸膛,双手粗糙,可能常年在田地劳作,显得有些苍老。

    茅元仪指着李银河对茅七道;“茅七,你精于农事,李千户是我义弟,你暂时留在易水湖,帮助李千户精心扩植甘薯,听从李千户吩咐。”

    茅七赶紧给李银河磕头,虽然李银河年轻,却是茅元仪义弟,辈分比茅七大。

    李银河赶紧将茅七让到屋中道;“易州甘薯栽培之事就麻烦茅贤侄,你在商行担任农业管事,说说甘薯在本地的产量。”

    听到聊农事,有点拘束的茅七神色自然很多,赶忙道;“李大人,在定兴平原水浇地,甘薯可达到亩产十五石,贫瘠的地头可达到亩产八石,每石出两成干粉。”

    了不起啊!要知道此时亩产粮食平均也就二,三石,此时甘薯虽然比不上后世亩产近万斤,在贫瘠之地能得八石产量,足够山区百姓吃饱饭了。

    李银河郑重地向茅元仪深鞠一躬道;“义兄,如果山区能够达到茅七所说的产量,你们就是万家生佛。”

    茅元仪回礼道;“咱们是兄弟,你安排茅七尽快实地调查,做好明年种植准备。

    造福百姓乃我等职责,好啦,带我去看看你的兵士操练吧。”

    茅元仪曾是蓟辽督师孙承宗大学士的参赞,参与辽东十几万明军的管理,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战经验。李银河召集易州涞水的所有军官和易水湖驻防训练的旗军进行操演,让茅元仪点评指正。

    参加操演的是谢百三手下七旗军士,和双峰社新吸收的十旗新兵,刘虎率领的两旗火铳旗军,谢宁带领的两旗马军,以及新组建的炮营,炮营此时只有两门虎尊炮和六名炮手。

    新兵在教场展示了军姿和基础军训动作,石百三在军营外空地指挥旗军进行炮兵马军步兵合练,步兵单独演练了长枪兵三眼铳盾手和火铳手的军阵合击战术。

    茅元仪点点头,义弟的旗军训练有素,假以时日,应该能达到关外边军家丁的战力。

    茅元仪走进饭堂改成的礼堂准备讲课,令茅元仪诧异的是,军官士兵全都进入礼堂听课,很多人还拿出炭笔小本子准备记录讲义。

    李银河解释,普及士兵的文化教育,对于多兵种配合至关重要,小旗以上军官晋升有识字率要求。

    茅元仪也没有见过如此情况,大明别说士兵了,军官文盲率都极高,只有一些将门子弟识字,读过一些家传兵书。义弟的旗军如果都是识文断字的兵士,那就创造了古代文化程度最高的军队,效果如何,没有先例,读书是奢侈的,以前有将领尝试过,巨大的投入靠朝廷的军饷根本无法支持。

    讲台上有一块巨大的板子,板子上是一幅辽东地图,旁边配有竹棍作为教鞭。

    茅元仪拿起教鞭,沉默地思索,在辽东,听课的都是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等中高级武官,今日给旗军屯户讲,对自己也是个挑战。

    李银河一旁道;“义兄学识渊博,经历过辽东实战,小弟在军中平日讲课不拘一格,随意讲些经验就好!”

    茅元仪点点头,面对旗军道;“本人茅元仪,曾在辽东军中效力,对军中实务有些经验,易州茂山卫每年有班军去辽东卫戍,我与大家可以说是袍泽,今日不要说讲课指导,茅某只是谈些经验体会与大家共同参详。

    刚才看了旗军的操练,茅某耳目一新,从新军培训到多兵种合击,令茅某获益良多。

    拿李千户大范围全方位提高旗军文化素养来说,从古至今,绝无仅有,可以说是开了新式练兵的先河。

    讲句题外话,茅某喜欢庄子,更是向往庄子开篇的逍遥游,人生是苦难的集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何脱离苦难达到逍遥,进而游戏人生三味,是茅某的追求。功夫在诗外,要想达到道家所说的具见,你首先识文断字,当然有特例,但对普通人,增加学识是唯一途径,李千户用心良苦,靡费巨大,诸位要珍惜学习的机会。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影响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孙子兵法将这些因素总结为五事七计,大家是军人,有兴趣可以在课下去看书。

    李千户说实践出真知,茅某深以为然,其他虚的不说,这堂课,茅某谈谈亲力亲为的辽东战事。

    在此之前,我点评下今日的操练。

    首先,在士气,训练,战术方面,千户旗军乃大明卫所军的佼佼者,可以看出,千户旗军更注重火器的进攻分量,李千户在摸索一条使用火器的新路,既依靠火器的杀伤力又提高火器的快速移动能力,这个领域,茅某不熟悉,在下只能提供辽东边军的火器作战思路,辽东火器应用,注重重炮,军队依靠坚城巨炮,在炮火掩护下,作战士气高昂,脱离坚城巨炮掩护,野战士气低落。

    再者,千户旗军的辎重部队建设也是目前其他明军所忽略的,大军一动,万千民夫跟随,移动缓慢,稍有疏忽,便是军队国家的大灾难,专业辎重军队费用和使用效果,茅某还无法评估。

    要说给旗军建议,茅某总结了一下,首先,要明确番号,草创时影响不大,军队扩大后至关重要。

    其次就是指挥系统,大军如指臂使,多用五色旗帜,中军牙旗重中之重,再有就是传令方式,传令兵如何设置,军中声控类器械如何配置。总之,要简单便捷有效,旗军演练时鼓哨唢呐金有些混乱,不可不察。”

    李银河递给茅元仪一支军号道;“兄长,旗军正在改进声控器械,以后战场传令多靠军号。”

    看茅元仪端详军号,李银河解释;“兄长手中军号乃铜制,小弟从号角中得到启发研制,由号嘴,号身,喇叭口三部分组成,号身是两圈盘旋细管体。

    号音清脆、明亮、高昂,传播远,平原能达三里以上,以规定的号谱和号音传递简短的命令、报告和识别敌我信息等。

    小弟给兄长准备了两支。”

    茅元仪抚摸着军号,爱不释手,军号轻便,易携带,能清晰传达相对复杂的信息,简直是战场宝物。此时战阵指挥最便捷的是旗帜和音控器械,及远的音控器械,例如战鼓长号,号音简单,简直是敌我通用。军号不同,提前设置号音,敌人迷惑不解,茅元仪久经战阵,知道军号会大大增加己方胜算。

    兄弟的好意,收下便是。茅元仪放下军号,拿起教鞭点点木板上的地图道;“咱们说说辽东,辽东乃大明朝左臂,国朝初有四股势力,除了大明,边墙西是蒙古,边墙北是女真诸部,边墙东是朝鲜。

    辽东蒙古主要是漠南蒙古左翼三部,察哈尔部,内喀尔喀和科尔沁。察部虎墩兔汗有黄金家族大义,是左翼领袖,可女真通过联姻和战争瓦解了蒙古左翼联盟,内喀尔喀战败部族被女真和虎墩兔瓜分,科尔沁已经臣服女真,察部打不过女真,去年西征漠南蒙古右翼,此时我蓟辽宣大边镇外出现大段真空,如果女真占领,我大明危已。

    朝鲜刚刚被女真攻掠,此时元气大伤,只能自保而已。

    女真势力,现在叫后金,乃大明心腹之患。女真族历史源远流长,国朝时渐渐分为较大三部,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北方野人女真。

    女真诸部乃大明羁縻卫,接受大明官职,自行管理部众。但唐太宗说过‘夷狄人面兽心,弱则请服,强则叛乱。’西域如此,塞外蒙古如此,辽东女真人亦如此。

    土木堡之变后,成化年间,建州女真造反。宪宗成化犁庭,杀叛乱的建州左卫李满柱,建州右卫董山。

    万历年间,建州王杲父子造反,被辽东李成梁大帅击杀。

    万历末年,建州努尔哈赤造反,到此时,女真叛乱不仅没有剿平,反而成为国朝将士的血肉磨坊,数十万大明将士葬身辽东,仅仅控制着山海关外数百里的辽西走廊,实在可悲可叹!”

    在座的旗丁感同身受,茂山卫抽调一千多旗军组成火器车营,隶属保定车营,常年出山海关与建奴作战,从万历四十七年到崇祯元年,近十年,茂山卫旗军在山海关外死伤数千,李银河的父亲也是战死在关外,茂山卫和后金早已仇深似海。

    刘虎起身道;“茅先生,我大明地大物博,为何不以雷霆之势剿灭建奴呢?毕竟,建奴只是几个部落而已啊!”

    李银河的父亲是刘虎义父,刘虎对义父死于建奴之手耿耿于怀。

    茅元仪苦笑道;“大明地大但是并不富,国库年年入不敷出,对建奴也想毕其功于一役,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一战,大明倾全国之力,尽征宿将猛士,及朝鲜女真叶赫部精锐,十余万军士,被建奴努尔哈赤率六万兵击败,五万大明联军死伤,军器物资被建奴所得,此一战后,建奴与大明攻守易势,到现在,辽东除辽西走廊及辽东外海岛,其余尽为建奴控制。

    现在要想一战击溃建奴后金,需要征集三十万以上兵士,百万民夫运送粮草物资。茅某天启年间在辽东做赞化,对朝廷和辽东的财政收支了解甚祥,拿朝廷可支配的太仓银库来说,年平均收入四百万银,支出六百万,寅吃卯粮,哪有盈余支撑大战啊!”

    黄玉起身拱手道;“茅先生,在下黄玉,朝廷为平定建奴专门征收辽饷,应该年收数百万两,建奴毕竟底蕴薄,耗也应该耗死建奴,为何十年过去,百姓压力愈来愈重,而辽东战事却危机重重呢?”

    茅元仪冲黄玉点点头道;“辽饷从万历四十六年开始征收,其间共增加三次,每亩税增九厘,年增赋五百二十万银。

    辽饷用于关宁,东江,登莱,天津四镇剿灭建奴之用。在天启年间,蓟辽督师孙承宗大学士坐镇关宁,李之华大人在天津,袁可立大人在登莱,毛文龙大人在东江策应,可以说后金已经岌岌可危,如果群策群力保持高压几年,建奴即使没灭族,也元气大伤了。

    实际呢,东林党对朝中非东林党绞杀,非东林党积聚在魏忠贤旗下反杀东林党,大明朝堂你方唱罢我登场,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孙大人,李大人,袁大人纷纷去职,毛文龙大人在东江苦苦支撑,朝堂之上,部堂高官,重党派私利,轻国朝大义,至于建奴如何,维持现状就好,短视如此,实在是大明的罪人。

    再说关外,茅某管理收支预算,辽饷能有一半用于军事就不错了,期间大批钱物消失了,在下大声疾呼,朝廷讳莫如深,茅某总是遭无妄之灾,细极思恐。

    上行下效,关外已经出现唐末割据之势,武将骄横,家丁士兵只知將主,不知朝廷,以孙承宗大学士之尊,也不得不虚与委蛇,更休谈如指臂使,辽事焉能不坏。

    至于部堂认为辽饷田赋不高,百姓压力不大,只能说缺乏常识,你们知道易州田亩实际情况,应该了解农户的压力。”

    李银河走到前台,侃侃而谈道;“这个问题本官替兄长解答,田赋正税加辽饷,按照户部的推算,每亩税赋不超过半成,按亩产一石计算,也就每亩收取几斤粮食而已。为了平息外患,一年少吃十顿八顿饭,百姓能够承受也应该理解。

    这就是我强调的实践出真知,算法高于看法。没有调查,高高在上,想当然地制定政策,贻害无穷。

    问题是国朝有多少纳税田亩,真正能收上多少税,谁是纳税主体。

    国朝的纳税亩数本官也不知道,我只能拿老营三岔河田土来计算。国朝初,老营附近易州田数四十万亩水浇地,由于水利缺失,河道淤塞,十年前鱼鳞册登记有二十万亩水浇地,现在千户所灭了涞水冯家,接收两万亩,加上其他大中小地主,三岔河水浇地不足十万亩。

    那么,正税和辽饷以二十万亩征收,地主需要缴税比户部测算增加一倍,实际情况冯家,白家等豪强占据八成水浇地还不缴税,八万亩水浇地变成抛荒地,只有不足两万亩缴税。

    实际测量的数据确实是抛荒地,据说有吏员有疑义,就全家消失了。

    两万亩实际缴纳二十万亩的田税,可想而知,这些持有田地的农户压力有多大,还有,我没有计算正税外的杂税。

    科举出来的翰林们部堂高官们认可的是户部计算结果。”

    咔嚓,茅元仪将教鞭折断,阴沉着脸沉默地看着屋顶。大明有一批真正的士大夫,明白大明的弊端,也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法,可惜被排除出主流之外,茅元仪不肯同流合污,总是被陷害,天启年在辽东被免官,崇祯刚继位,茅元仪跑到京城建言,被权臣以傲上之罪贬居定兴江村,再过两年,在辽东又获罪充军,茅元仪心高气傲,抑郁难言,不久就纵酒身亡。

    李银河将断竹鞭拾起来放到一旁,又取来一根教鞭,递给茅元仪道;“义兄,大丈夫以天下百姓为重,不可与鬼蜮争长短。朝中高官蝇营狗苟,我们可以另辟蹊径,气大伤身,凡事以身体健康为第一啊!”

    茅元仪接过教鞭,深深叹口气道;“让兄弟担心了!

    愚兄想到国朝之事,义愤填膺,老奴是死了,那继任的新奴酋皇太极更难对付,据说其政治眼光,手腕谋略远胜努尔哈赤,其继任才两年,东压朝鲜,向西经略蒙古,大大扩展了后金的战略空间,以后战事不会再局限在辽东一地,孙承宗大人的战略挤压,经济封锁的努力已然失败,今后,大明北方将无一日安宁。

    辽东,宣大,山西,甚至京师,后金铁骑纵横之时,百姓生灵涂炭,朝廷士大夫如何面对先祖,如何面对披荆斩棘开创大明的前辈们?

    为兄心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