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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她站在冷风里,宽大的衣领几乎掩盖住了所有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并不轻易表露情绪,甚至很少与人直视。

    此刻它们带着一些生疏的温度望着张聿白,似乎在茫茫雪原上影影绰绰望见的一点火苗,又似乎是在诉说着:请随意拒绝我吧,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期冀,早已习惯了。

    张聿白微笑了一下,“介意来我家吗?”

    陈藿很轻的摇了一下头,两人维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往家里走。

    张聿白所住的公寓,条件也很一般,是老式楼梯,要上四楼,但胜在楼道里还算干净,居住质量在整个西涌算是首屈一指了。

    张聿白频频回首,照顾着陈藿是否跟上了,但陈藿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只顾着低头走路。

    开了家门,玄关的声控灯亮起了暖黄的一小片光。

    张聿白弯腰去鞋柜里拿新拖鞋,“你穿......”才一抬头,就看见陈藿已经径直往里走了好几步,灰扑扑的鞋底在米白色的地砖上留下了一排鞋印。

    陈藿只是不想和张聿白一起挤在门口,往里面走是本能反应,在客厅稍微有些局促的站着,顺着张聿白的眼神,才看清自己留下的鞋印,继而看到张聿白手里拎着的拖鞋......

    “我......”陈藿原地踩掉了自己的鞋,拎着扔在了玄关,手里还拎着打包袋,就从鞋柜上抽了几张纸巾,弯腰将地上的鞋印潦草擦了擦。

    张聿白安静等她擦完,才将一双棉拖鞋放到她脚边,也并不看她的动作,直接接了她手里的袋子往厨房走。

    房间一路灯亮起来,屋子里飘着很淡的木质调香薰,香薰瓶已经见了底。

    陈藿攥着脏纸团,垂头握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厨房传来张聿白很随意自然的声音,“面有点坨了,汤都没了,热一下看看还能不能吃......”

    陈藿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不能吃算了,那我......”

    张聿白从厨房里探着半边身子,商量似的问:“我还有一包泡面,咱俩每人半碗刀削面半碗泡面,行吗?”

    很快,厨房飘来了煮水的声音,细微的,加上张聿白窸窸窣窣的动作,让一切琐碎变得很安然,很踏实。

    陈藿又站了一会儿,才放松了一些精神,大概抬头看了看张聿白的家——简单明了到不像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她形容不出来那种简单但挺高级的配色,也形容不出那些线条里的名堂,墙上挂着一些画框,裱着她看不懂的图纸。越是难以描述,越是觉得自己在这里仿佛格格不入。

    但陈藿必须要来,她有必须要说的话。

    方便面能有多复杂,一共不超过十几分钟,张聿白就招呼陈藿吃饭了。

    暗灰色的桌垫,煮好的方便面直接用小铜锅盛着,卖相惨淡的刀削面也放进了一只淡蓝色的海碗里,小口碟里盛着两样清口的咸菜。

    陈藿看着自己眼前的小碗,筷子,支撑筷子的小托,是蓝色的陶瓷鲸鱼。

    “家里只有这些了,招待不周,”张聿白用公筷给陈藿盛了些方便面,又捞了一整只荷包蛋铺在她的碗口,“刀削面我刚热的时候尝了尝,还可以,你吃完这碗也可以再尝尝。”

    张聿白边说边行动,给自己盛了一碗刀削面。

    陈藿没动筷子,而是把自己的那碗面换到了张聿白面前。

    张聿白笑着抬起头,用手腕推拒了一下,“不用,我吃这个就行,味道还不错。”

    “你不是说坨了?”陈藿坚持。

    张聿白将碗换回来。

    陈藿皱起了眉,语气更生硬了,“你不是说坨了!”

    不知道的,估计会以为她要吵架。

    张聿白愣了愣,菲薄的人生经历还不太能支撑他在这种场景下,去哄一个年轻的小女孩,一点点经验大概都来自于盛美了,可陈藿的性格和盛美实在大相径庭。

    张聿白放下引起争执的那只碗,想了想,微笑着去看陈藿,试探地解释:“其实我没有在客气,我是真的挺喜欢刀削面这个汤头的味道,面不好吃但也不难吃,和方便面相比,我更愿意吃刀削面,我这样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陈藿眼神有点迷茫,张聿白就坦然的等着她,直到陈藿点了点头,张聿白才笑着吃起面。

    陈藿喉间攒动了一下,也默默拿起筷子,吃起了面。

    “要一点汤吗?哦,对了。”张聿白站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两瓶牛奶,一瓶倒进杯子里,去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才端过来递给了陈藿。

    “你得喝热的。”张聿白说。

    “谢谢。”快吃完的时候,陈藿才郑重的说。

    “不客气。”张聿白以为她说得是牛奶,不以为意的笑笑。

    吃完陈藿主动要去洗碗,又被张聿白挡了回来,让她去外面坐着。

    陈藿在后面看着张聿白的后背——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裤,弯下去的腰好像没有青年时那么挺拔了。

    陈藿悄无声息的走出来,去玄关换了鞋,将自己穿过的拖鞋整齐码好,轻轻的走出去带上了门。

    一走出公寓楼,夜风比刚刚更冷凝了,像半空中储存着呼之欲出的雪。

    枝条没有了绿色的渲染,便只剩下突兀的冷硬,哪里都不柔和。

    陈藿在公寓门口的不远处席地坐下来,宽大的外套边缘拖了地,她蜷膝抱着双腿,看天上雾蒙蒙的,也没个月亮影,照不出她这单薄瘦弱的一团,在天地之间,像隐身了一般无足轻重。

    她想起胡老师那张带着恼羞成怒的脸。

    “陈藿,你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孩子!”胡老师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哆嗦,“我就说和你说这个根本没有用,那个人非在那和我磨叽,和我讲大道理,我是老师,用他讲?老师已经仁至义尽了,从此老师也是问心无愧的!”

    “随便你。”陈藿没有再理这个女人。

    那些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在身后,也在很久远的记忆深处。

    陈藿把腿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坐着,在一间没有灯的仓房里,里面锁着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四五个小孩子,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儿,只有她,十几岁了,还因为营养不良发育太晚,被当成幼女而被拐卖了。

    空气里都是污垢与腐臭混杂的气味,地上的草垫子一动就泛起白灰,呛得人直咳嗽。

    她在这样一个又一个临时的圈禁地点中辗转,将近两个月后,才在异地被解救出来。

    她趁工作人员不备,偷偷跑回家,家里还是老样子,还是她放暑假时,帮一个拾荒的老人推车而被带走的那一天的样子。

    她躲在家里柜子的最深处,天天做噩梦,醒来就尖叫,有次被陈湖赶上,吓得一踉跄,拔腿就走,以为她发什么魔怔了。

    就这样精神恍惚又紧绷,甚至一度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上学路上只敢小跑,上课的时候晃神,同学一挨着她,她就想攻击对方。

    多荒谬,她被拐卖过,险象环生,却至今无一人知晓。

    一颗尘埃不过如此吧。

    那个时候,陈大海在哪?陈湖在哪?爸妈在哪?胡老师在哪?

    她恨这些人,但也不恨了,她就是她自己,别人与她,她与别人,都没有关系。

    “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胡老师对张聿白说。

    “胡老师,”张聿白叹了口气,“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成为爱,不去计较爱,会不会更问心无愧一点?”

    “唱高调!”胡老师不屑。

    张聿白点点头,“所以我只做我能做到的小事。”

    陈藿用膝头蹭了蹭脸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笑话,活都活不下去,还管得了闲事吗?

    一只流浪猫犹犹豫豫的蹭过来,圆乎乎的眼睛戒备的看着她,先是用头顶磨了一下她的鞋尖,见她没有反应,才又大着胆子去舔她的手指——那上面大概有食物残留的味道。

    陈藿正在出神,顺着本能挠了下流浪猫的下巴,流浪猫眯了眯眼睛,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陈藿的腿上,磨蹭了一会儿,又翻过身躯,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肚皮——是饥饿难耐想要乞讨一些食物,抑或是孤寂久了渴求一丝爱。

    可惜陈藿于这两样,都同样匮乏。她一挥手,把猫推远了。

    她正要站起身,就看见公寓门口出现了张聿白的身影,手里拿着一只袋子,里面是刚才的那双拖鞋,和几盒牛奶。

    张聿白只穿着衬衫,像是发现她走了,急急忙忙追出来了。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最终放弃了。正要转身回去,刚刚那只流浪猫又涎皮赖脸的跟上去,张聿白笑了笑,蹲身去摸它的皮毛,乱揉了一会儿猫脑袋,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和猫说了些什么。

    流浪猫用脸去蹭他的裤管。

    张聿白带它走进公寓大厅,从信箱上面拿出半袋猫粮,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喂猫。

    那剪影刺眼,像钢盔铁甲里去攥柔软的芯,陈藿不想再看了。

    她觉得她快要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裹挟进一场漫无边际的未知恐惧中。

    她越走越快,渐渐忍不住跑起来,在寒夜里,额头都起了汗。

    到家的时候,那祖孙俩已经睡了。

    陈藿就着黑暗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蓦然起身,又跑了出去。

    “造孽啊。”陈大海在梦中呓语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