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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破旧衰败的屋子已经遭受了一场惊人的浩劫,废墟之上再增加一口破铁锅倒也不算打眼。

    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整个陈家做贼似的团在陈大海的床铺周围,连灯都不敢开。

    所有人都在,唯独少了陈藿,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陈湖蹲在床尾抽一根劣质的香烟,味道又冲又辣,把因病久不抽烟的陈大海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接连往下淌。

    恒一和陈鹏蹲在卧室门外,恒一捋了一把寸头,叹口气:“爷,别哭了。“

    陈湖吓一跳,抬头看一眼老爷子,心里一阵恶寒,但也没多话,眼神暗示他爸:再忍忍,最后一口了,马上抽完。

    田娟坐在恒一的床头,偏着身子,高领的薄衫起球严重,两朵高原红是因为刚才情绪激动哭出来的,现在还没消下去。

    空气里带点尴尬,又沉默,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劲儿,好像再熬一会儿别人就能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省了自己的麻烦。

    陈鹏神游一阵,困得有点迷糊了,拿胳膊肘拐了一下旁边的恒一,悄声说:“你那笔出去写生的钱有着落了吗?”

    恒一摇头,凑头过来小声说:“他妈的姓杨的搞得家里这样......”

    “不是说是藿姐先坑了别人吗?”陈鹏疑惑。

    “随便吧,”恒一烦躁的说,“反正搞成这个样子,我偷狗那事就算成了,也在姓杨的那里搞不到钱了,只能再想办法。”

    “要我说,你直接找狗主人不是更好,”陈鹏抠着手指头,“还省去中间商赚差价了呢。”

    恒一愣了一下,随即不屑:“说得容易,我哪找去?”

    陈鹏眨眨眼睛,“那家人,自己哪里偷得狗还能不知道?不是我说,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恒一抬脚照着陈鹏屁股来了一脚,看陈鹏直接失去重心坐在了地上,“你自己听听你说得什么屁话!我去偷狗,还得让人家告诉我他们上一家从哪儿偷的?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呢?”

    “我是说......”陈鹏话没说完,“嘭”的一声,屋子里的人都跟着抖了一抖。

    ——田娟坐的床架子塌了。

    漾起的灰尘让屋子里每个人更加面目模糊了,只有小窗口透进来的一束冷光,由于角度的关系直直照在田娟的身上,犹如舞台上的追光。

    陈湖跳起来扶老婆,让老婆发狠的攮了一把,直接摔出去撞在床沿上,和陈大海并排躺在了一起。

    田娟站起身,双手激烈的比划起来。

    她比划一阵,就拿眼睛去找儿子。

    陈鹏清清嗓子当翻译。

    ——“别说屁话了,说正事!”

    ——“这个家我是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当年就这么闹,生活刚有点起色,又卷土重来了!”

    ——“一个丈夫是个窝囊废,进监狱那几年,全家是不是都靠我一个人撑?儿子又小,侄女张嘴等吃喝!陈湖在里边天天托信儿出来要钱:盒饭里沙子硌碎半颗牙,肾结石要天天喝枸杞水,营养不良脑袋疼屁股疼,同监的人过生日要吃食堂单点的红烧肉!我就靠一口锅,起早贪晚,牙缝里抠出的钱还要给死去的陈河两口子还债!谁可怜可怜我?今天连锅都砸了......”

    恒一不是很了解陈家的辛秘,听得云里雾里,但有一点是看明白了,低声问陈鹏:“诶,我怎么看你妈比划的速度,都要跟不上你口译的速度了?她真说了这么多话?”

    陈鹏抿了一下嘴唇,也缓口气,“这些话都是制式开场白,每次骂我爸都是这么开场,我翻译这么多年了,熟能生巧嘛,我提前说完,也省省劲儿。”

    恒一默了两秒,“你教教我,'屁话'这俩字的手语是怎么比划?”

    陈鹏手指动了动,最后憋了半天,就用嘴唇做了'屁话'两个字的口型。

    眼看恒一又要暴躁,陈鹏赶紧两手护脸,声音又低又急,“你不知道聋哑人的表达里是没有语序的吗?手语都是最简单的动词名词,能表达清楚基本需求已经很不容易了......诶,别动手,那我做个合格的翻译,不得给我妈润色润色嘛......”

    田娟走过来,扯起溜号的儿子扔在陈大海床边。

    祖孙三代叠罗汉。

    陈大海推开那俩,清了清嗓子,“直接举手表决吧。”说完他自己率先举起了手。

    恒一刚刚和陈鹏说话,到此刻还不知道要表决什么。

    陈大海看一眼恒一,“你也算家里的一份子,你也举个手吧。”

    “什么?”恒一站起身来,“表决什么?”

    陈湖低着头,扶正儿子,“陈藿惹了不该惹的人,咱们一家子老弱病残,总不能和人家硬碰硬嘛,再说忍一时风平浪静,我......避避风头也是为她好。”他说着也举起了手。

    田娟身子歪向一边,不说话。

    陈湖也懵懂,和恒一黑暗里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陈大海和陈湖举了手。

    陈大海看恒一没动作,说:“恒一毕竟不姓陈,算了,不带他。”

    接着他直接宣布:“田娟弃权,陈鹏反对,二比一,通过。行了,”他朝陈湖挥挥手,“赶紧带你媳妇回去,我这一天啊,忒辛苦,我还是个病人呐。你们找不着合适的锅,食材白搁着可别坏了,明天炒好了带过来,我帮你们解决一点是一点吧,实在不行,恒一也能帮着吃吃,别忘了,别放辣椒啊,多放蚝油。”

    陈鹏跟着爹妈走了。

    恒一去厕所接着半截塑料管勉强洗漱回来,陈大海已经睡了。

    第二天陈湖带着师傅来给家里换了门锁,破铜烂铁勉强卖了张二手床垫的钱,铺在客厅地上,算是恒一的“床”。

    恒一也是很多天之后,才知道那天的表决,是要赶陈藿出去的表决。

    他知道后急了眼,但也无力回天,陈藿那边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回信息,连她工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忐忑了几天,最终只能无奈接受了。

    陈藿去哪了,住在哪儿,吃什么,靠什么维生?她好像一直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王经理后来又带人来过两次,见家里再没有陈藿的痕迹,也不再为难了。杨勇每次陪着,脸色也是黑沉沉的。

    不止他们,陈藿的去向,张聿白也不知道。

    盛怀被派去外地出差,只草草告诉他盛美醒了,行凶者另有其人。

    盛美出院那天,张聿白原本要去接,结果公司通知临时要开会,也就作罢。

    原本就是陌生人,断了联系再正常不过。

    “聿白!快上来!”友见伸出手臂,挡住午高峰的电梯门,笑着朝几步之外的张聿白高声说。

    张聿白其实早看见友见带着助理上了电梯,故意慢下脚步错开,但友见这么高调的叫他,他总不好让一电梯里的人都干等着,只能加快脚步上了电梯。

    “谢谢。”张聿白转身挤在逼仄的角落,双手插兜抿紧了风衣的衣摆。

    “去吃什么?”友见笑问。

    “就.....”

    “别吃食堂了,街角新开了一家拉面馆,骨汤很醇厚,小排都是软骨,我试过一次,第一口就知道肯定是你会喜欢的味道,走,这天气干冷干冷的,就适合喝点热的。”友见旁若无人。

    “不......”电梯停了一下,张聿白拒绝的话没说完,看见葛璃和两个同事在等电梯,见电梯里人太多,放弃了。

    但他错过了拒绝的最佳时机。

    友见的助理不着痕迹的示好,“您和张工读书时关系肯定特别好吧?”

    友见“哦”了一声,“这么明显?”

    助理眯着眼睛笑,“咱们所谁还不知道您和张工是大学室友,您给员工点外卖都是要给张工特殊待遇的,吃个拉面也能第一口就知道是张工的喜好,”他朝张聿白说,“张工,咱们可羡慕死了。”

    张聿白不明不白给架起来,张了张嘴,无以应和,又无从解释。

    友见口气却十分感慨,“最近挺火的那句诗怎么说得来着?没有一滴酒能回到葡萄,呵,年少不再来了,庆幸老友还在身边吧。我就是再不想,但凡有外人在,心里也肯定是偏向他的。”电梯门打开,友见揽着张聿白的肩膀往外走,毫不顾忌的笑说,“你尝尝,真是你喜欢的口味!不喜欢你打我!”

    到了拉面馆,看装潢风格,是有点动漫元素的日系拉面。小小一间店面,落地窗氤氲出袅袅白雾,门帘外已经有几个排队等位的顾客了。

    助理认出里面坐着的有一个其他部门的同事,几人便直接进去拼了桌。

    点单时,友见热情推荐了浓汤软骨拉面给张聿白,又和另外的同事笑谈他们读书时打完网球去小脏摊吃宵夜,胃里像是漏了个窟窿总是吃不饱,摊主夫妇两个人紧赶慢赶都来不及供上他们的速度。

    “那时候他在系里打球,拉伤了跟腱,我们宿舍在六楼,我生生背着这位大爷楼上楼下,多久?一个半月?”友见给张聿白斟满麦茶,又和同事笑说,“我真怀疑最后那半个月,他已经好了,就是拿我当人体电梯了。”

    助理哈哈笑起来,眼神灼灼朝张聿白求证:“真的吗?”

    桌上几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张聿白看着友见的笑脸,那些年少的回忆真切而遥远,他被眼前拉面的雾气柔软了眉眼,心里不可能全无触动。

    “是他说要减肥,我那也是顺水推舟。”他笑了笑,低头吃面。

    助理笑得更大声了。

    从洗手间出来,张聿白接了个家里的电话,说完走到店门外,正看到友见也在接电话。

    张聿白站定等了几秒,又有些踟蹰想走,犹豫间友见已经挂断电话看见了他。

    “味道不错吧?”友见走过来。

    张聿白勾着嘴角点点头,他在心里自嘲,一把年纪还是不成熟如斯,遇到难题只想绕行却不愿面对。

    或许,是一个可以恳谈的契机了,向前走,向未来。

    “友见,”张聿白终于鼓起了勇气,诚恳的去看友见的眼睛,“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

    “下雪了!”友见突然惊呼,孩子似的伸出手心,去接空中稀落的几颗雪粒,接在手里一捻,才发现不对,原来是隔壁咖啡馆门口造景雪人机器里飘过来的人造雪。

    友见兴奋的靠过来,紧紧揽着张聿白的肩膀,打开手机的摄像头找角度,“假雪也是雪,来,咱们拍张照片,纪念一下。”

    照片拍完就被友见发了朋友圈,定格的那瞬间两人亲密无间。

    张聿白再次鼓起勇气,“友见,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友见低头看着手机,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边走边快速抬了一下头,说:“有事,先走了,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