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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转轨之痛

    天安公司的前身天安水泥厂原本只是一家附设小厂,六十年代大搞三线建设的时候,在这一片叫做大马塘的山沟里建了一批小三线。

    由于交通运输的原因,小三线建设初期,先行建设了天安水泥厂,三线建设完成后,水泥用量骤减,同样出于交通运输的原因,水泥外运成了问题。

    停产吧,国家几百万的投资,不停产吧,水泥不在军工生产计划内,没有计划指标。

    省军工办想把它划给地方,但厂里五百名职工五百个不同意,一千票反对。虽然同样是生产水泥,但原来归军工办,那是军工,划归地方就成了老百姓。

    在当地百姓眼里,军工厂的工人们都牛逼得很,穿印着什么“八八三五厂”“九六一八厂”等神秘阿拉伯数字的工作装,说山西话或东北话,管附近的农民叫老乡,而把其余人等统统都叫老百姓,包括地方工厂的工人。

    天安水泥厂的五百多职工,是三线建设指挥部最早从各个军工厂抽调出来的,一下子叫他们当老百姓,编制也存在许多问题。才听说要划归地方,纷纷要求调回原厂,这些原因使得水泥厂的建制最终还是保留下来了。

    除最低限量生产一点水泥外,军工办把那几家三线厂的一些基建工作也让他们去做,修路,筑墙,建房等等。几年下来,天安厂最辉煌的成就是筑了长百公里长的围墙,把那些神秘的工厂团团围了起来。

    当这些神秘的“三线”厂不再神秘的时候,这些围墙的好处是,当附近的山林逐渐消失最终变成光秃秃的荒山,大墙里面却青山依旧在。

    一切都反着来啊。

    筑墙也好,造水泥也好,终究还是军工,工作服照样穿,工资照样领,管周围的农民照样叫老乡。

    但好日子终于到头了。八十年代初,一些三线厂开始军转民品,天安水泥厂本来就是生产民品,自然是首当其冲。

    那时还是双轨制,计划外产品可以卖给地方,但交通运输不便的老问题经过这多年变成了老大难问题。从厂里出来有三十来公里曲曲弯弯的毛路,多年没有维修,坑坑洼洼,破烂不堪,司机们都怕跑。拉一车水泥出去,豆腐盘成肉价钱,划不来。

    军工系统由于裁军和缩减军备,生产计划锐减,天安厂赖以生存的那些牛逼哄哄的三线厂都面临转产转业,不只是天安的归属提上了日程。

    天安水泥厂几乎停产,几位主要领导知道划归地方乃是大势所趋,再也回天乏力,同时提出离休。

    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军人或者老军工了,在他们的身体里,甚至还有小日本鬼子留下的弹片,在划归地方前,按政策可以回老家或到省城颐养天年,他们搭上了军工系列最后一趟末班车,离开了抬头一线天的大马塘。

    赵青成就是在那时走马上任当厂长的。

    老领导们在离退休前颇觉无奈,几百号工人将来的生计使他们心情沉重,于是,他们行前留下上中下三条锦囊妙计。

    上策是修路,把那条通往“320”国道的毛路修成水泥路或柏油路,这就他妈的从根本上解决了天安的出路。

    中策是买上十几辆汽车,组织一个车队,送货上门,暂时也可以恢复生产,混碗饭吃。

    下策是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混下去,混到哪天算哪天,天安厂好歹是堂堂军工厂,就算是划给地方,那也是国营厂,国家锅里有,国营厂碗里就有,用不着愁白了少年头。

    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赵青成在老头子们面前点头称是,心里却说,要有钱修路,我把修路的钱拿来重新建一个厂在国道边,规模还比现在的厂大。要是有钱买车队,我干专业运输也不愿把车子拿来这条路上折腾。

    至于第三条,赵青成心里只两个字,狗屎。

    那时的天安不要说买车队,厂里就只有一辆破吉普车能动弹,赵青成就坐着这辆破吉普车,成天上省里市里跑工资跑资金跑项目跑归属。

    破吉普跑到哪里脸丢到哪里,只好悄悄地停在拐角处,一干人下了车来,拍去身上灰土,这才敢登堂入室。最关键的是跑项目,跑归属。水泥厂本来应该划归建工系统,但赵青成一心想上磷化工项目,而要上这个项目又归化工系统。

    天安厂所在地有着丰富的磷矿,而市场上磷化工产品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几位现在的副总兼董事都跟着跑过,也都跟着赵青成在回来的路上吃过烧洋芋蘸辣酱。

    大家下了吉普车,嘴里大声骂着娘,蹲在公路边就吃将起来。一个农家女守着一盏小马灯,一个小火炉,卖烧洋芋不称斤也不论个,数人头,一块钱一个人,管饱。

    现在说起来,大家都颇多感慨。

    一个副总说,我们这副下水吃烧洋芋也不算委屈,人家宁老头儿也跟着我们吃,结果,吃坏了肚子,一路走一路拉,到了厂里,还是我和赵总把他抬下车的。

    给天安伸出援助之手的正是宁老头儿。当时,他是市里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兼市计委主任,一个兜里装钱一个兜里装项目。

    赵青成变脸,是猛可想起来,今天一大早从厂里出来的时候,宁老头儿来了一个电话,说有人想请赵青成吃顿饭,请他作陪,不知道赵青成能不能给他一个面子。

    宁老头对天安始终关照有加,甚至有人说天安是宁老头儿的私生子,因为宁老头儿把一个磷化工项目给天安的时候,天安的归属还尚未界定。

    但宁老头这个私生子并没有给他惹任何麻烦,相反,却因为私生子的不光彩地位奋发图强,日渐壮大,十数年后,竞成了本市惟一的一家上市公司。只是,宁老头儿没能等到天安上市就退了下来。

    赵青成大恩不忘,天安股票上市,为感谢老头儿在位时对天安的关照,给老头儿送去了五千股公司职工股。赵青成始料不及的是,这五千天安股票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

    老头儿从那以后不打门球不练气功不养花侍鸟也不参加合唱团了,迷上了炒股,原始股必然要赚钱的,而这种赚钱效应又带动了全家人。

    现在是老头儿炒股,老伴炒股,一子一女一媳一婿也在炒股,起先是合起来炒,又因为“持不同股见”由炒股而吵架而分开来各炒各的。一家人因为老头儿有功于天安,动不动打电话给赵青成打听消息。

    打得多了,赵青成也就有些烦,有意无意躲老头儿。

    但今早的电话,宁老头儿却说,这顿饭,与股票无关。你不要说你没有时间,我晓得你今天要开董事会,就在靖南开。开完会,你就来吃这顿饭。是别人请你吃饭,你来了,就算是给了我个面子。别人求你的事,你答应也行不答应也行,不答应,你就当白吃一顿饭,你也不吃亏。董事会的事,我不问你半个字。

    想到这件事,赵青成就有些恼火,会还没开,就有人给宁老头儿报了信,那今天开会的内容,不用他赵青成说,宁老头儿自然也会知道,难怪老头儿一再说和股票无关。

    目光从董事们脸上扫过一遍,大家还在热烈地说着当年吃烧洋芋的事。只有周华清不发一言,那时他只是厂里一个普通的会计,没跟赵青成吃过烧洋芋。一眼扫过,当然也看不出谁是犹大。

    赵青成觉出大家情绪的变化,于是笑问大家,真去吃烧洋芋?给老赵省钱是不是?

    大家也笑笑,说,好久没吃了,还真想吃。

    赵青成这回是真笑起来,本来我也只请得起大家吃烧洋芋。说着,打开钱夹,只有区区十几块钱。一位副总说,恐怕吃烧洋芋也不够,烧洋芋早就涨价了,现在至少也要五块钱一个人头。你这点钱,只够大家吃个半饱。

    管后勤的邝副说道,这半饱怎么吃,哪个晓得你只吃了个半饱。大家都笑,连一直没出声的周华清也笑了。从经济学的角度看,邝副这个简单的问题有经济学的内涵。

    赵青成也笑着,“吃饱不够,半饱人家不给吃。算了,大家进一次城,虽说不是为吃一顿饭才来,但既然来了,还是吃得像样一点。老周主张节俭,那是在家里节俭,出来了,就得讲点面子,这也关系到企业形象啊。你说呢,老周。”

    周华清显然是受了刚才大家忆苦思甜的启发,一改常态,连说,好的好的。赵青成说:“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有人请我吃饭,请宁老板做陪,我那敢不去。”

    大家说,既然赵总不去,那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如回厂里得了,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晚饭。

    赵青成摇着头,“不行不行,老周都同意拔毛,你们又不吃了,白让我欠老周人情。你们还是去吃,吃了再回去,要玩玩也可以嘛。一年里也就开两次董事会,平时大家早也见晚也见,但凑在一起也难得。”

    说着,把目光转向管三产的邝副经理,说,“你在市里关系多,我听说,人家都叫你邝半城,你找一家关系户出来,大家拔他一回毛嘛。”

    管三产在公司的几位副总中排名最后,因此邝副头手乱摇,嘴里说道:“在座各位,哪位在市里不比我面子大,我算老几,赵总乱点鸳鸯谱嘛。”

    大家指定了邝副,大笑着说,就是你了就是你了,你是邝半城嘛,赵总是慧眼识英雄,怎么会是乱点鸳鸯谱。你就不必谦虚了。

    邝副不再摇头,说:“既然是赵总点将,我就拿我这张老脸抵一晚上,不过,要去唱歌,没有赵总就没得意思了。”另几位副总也凑合着,是啊是啊,好久没听赵总唱京剧了。

    赵青成喜欢吼两声京剧,有板有眼,中气又足,有他在,大家热闹得起来。

    赵青成说:“我吃过饭,争取赶来和大家热闹热闹。”

    这边妥当了,赵青成开了手机,给宁老头回电话。宁老头一听是他,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在躲我,到处找你不着。赵青成说,刚散会,你告诉我地方,我直接去。宁老头说,不是去,是快来,我们在靖王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