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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伤害

    我记得,你端着碗走到季长风的面前,你说,难道我们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那时,你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你时时紧跟在季长风和赵青成的身边,和他们交朋友,偷粮票给农村来的同学,难道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吗。

    你在学校里学习成绩最好,而没有被当作“白专”典型,不正是季长风和赵青成保护了你吗。而在大海为去留和赵青成争论时,你啐了赵青成一脸的唾沫,挨了他一记耳光不也是公平合理的吗。

    保护自己并没错,那么,被伤害,被侮辱而报复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吗。我报复萧潇,实际是同时报复了两个人,萧潇和赵青成。

    我知道,萧潇对我的伤害是无意的,实际上真正伤害了我的是你们而不是萧潇。在我们就要离开学校的那天,萧潇向我道歉的时候,我几乎就要原谅她了。但是,赵青成再一次更深刻地伤害了我。他对我的伤害,是没有把我当人。

    所有的同学,都拿我头上长虱子开过心,唯独赵青成没有。起初我以为他对我有同情心,因此我几乎是处心积虑地讨好他,但是我错了,他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连拿我开心的心思都没有。

    我向他点头,和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有一天,同学们在球场上打排球,排球飞了出来,赵青成跑过来捡球。我正好从球场边上走过,想把球捡起来给赵青成。在我弯腰的时候,赵青成大喝一声,不准动。我被那一声吼吼得呆住了,皮球从我的面前滚到远处,赵青成视我如无物地从我面前走过去了。

    对这种人我毫无办法。我一直怕他,从心里怕他。

    那天,萧潇的背包散了,大家都忙着往车上放自己的东西占位置。我那时已经在车上放好了我的东西,没有人来送我,因此我是第一个爬上货车车厢的,不过我没有占前面最好的位置,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在车厢侧面的中段占了一个位置。我看到萧潇有些束手无策,于是,我跳下卡车,帮萧潇捆背包,萧潇就在这时向我道了歉。

    萧潇的道歉发自内心,率真而坦诚,我知道,她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我说话。尽管那时她已经被划成了黑九类子女,但她在同学们心目中,仍然高贵如一个公主。

    大家都那么喜欢她,爱护她。而我,没有资格和同学们一样,去喜欢和爱护她。我甚至有点庆幸她曾经给我带来过羞辱,否则,她不会用那种怯怯的声音向我道歉。她向我道歉的时候低垂眼帘,不时地偷看我一眼。

    我真的打算原谅她,我还曾想过,我帮她把背包打好之后,就和我的放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并肩坐在各自的背包上,登上旅程。那时,我身上已经没有虱子,我变得很爱干净,我每星期都到河里洗澡,家里的肥皂被我用光了以后,我就到树上去采皂角来洗。

    粗糙的皂角在我身上拉出一条条血痕,在那种痛楚中,我感到我所受到的羞辱渐渐被洗去了。说真的,那时我身上常常有一股皂角的香味。当我坐在萧潇的身边时,我想,她一定会发现这一点的。

    但是赵青成过来了,他拍拍我的肩,只拍了一下,他就把手拿开了。等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他说:你走开。他的神态,他说话的语气,都毫无保留地流露出了他对我的蔑视。然后,他帮萧潇捆好背包,把萧潇叫到第一辆车上去了。

    他的臂上戴着“行动总指挥”的袖套,他就坐在第一辆车上。我脑袋中闪过和他拼命的念头,但只是一闪即逝,无论是心力和体力,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因为我一直在观察赵青成,在这以前,我就发现,他爱上了萧潇。他后来要一个人独自留在大海山区,我想更主要的是,他已经无法忍受爱情对他的折磨。

    我刚才说过,赵青成是我最害怕的人。我说不出我怕他什么,但只要他在,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是不堪。我无法与他抗争,就像鹰是蛇的天敌。但鹰是没有天敌的,它搏击长空,独来独往,目空一切,它不愿也不会向任何人屈膝。因此,它就是自己的天敌。

    他爱上了萧潇,但他不会向萧潇表白,他害怕遭到拒绝,他经受不起失败。这就是他留在大海山上的原因。而你们只是以为他想出人头地,表现自己,踩着同学们的肩头往上爬。你们都错了。

    那天,所有在场的同学都义愤填膺,为你啐了他一口而大声叫好。当时我也在场,我的心里快活得要死,你们把赵青成钉在大海山上了,把他从萧潇的身边赶走了。我想,只要赵青成不在萧潇的身边,我就有了报复的希望。因为赵青成才是萧潇真正的保护神,赵青成会为萧潇去死。

    而你们,包括季长风和你,都做不到这一点。事实如此,两年多以后,开始在知青中招工,所有的知青,都在为获得一张招工表而明争暗夺。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一轮又一轮的争夺之后,你们终于一个个都走了,像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飞出农村。

    没有人帮萧潇,大家都自顾不暇,谁也帮不了谁。在你们走了几年之后,留下来的知青已经不多了,萧潇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有过招工的机会,但我没有走。那时,我离萧潇已经很近了。为了实现我的目的,我同样做出了牺牲。在前途渺茫的困苦中,我成了萧潇唯一的依靠。

    后来,又分下来一个指标,是公社的供销社招工。指标是给我的,但我把这个指标给了萧潇,她走不远,她还在我的眼皮底下。而我,则在村里当了民办老师。

    可以想见,在公社供销社工作,萧潇要受到多少人的侧目,从书记到主任,没有人不对她垂涎三尺。这也是她一直没有被招工的原因之一。而公社当时同意我把指标给萧潇,也因为这个原因。萧潇无法忍受那些人对她的骚扰,调到了我们村的供销点工作,这是她主动要求调来的。

    那时,你们多已在城里安居乐业,有了家有了孩子,因此,我和萧潇也结了婚。

    是的,你问得不错,我终于让她头上长满虱子。我又变了,变得从不洗澡,也不让她洗,我用绳子捆过她的手脚,但这以前,我从来没打过她。我始终像是在做一个游戏,当我在游戏中赢了以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