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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谁的胜利

    吕蒙白衣渡江袭取荆州,又宽待俘虏使人不战而降的战术让全军上下称道不绝,在我看来却不过如此。因这一切本是陆议的主意。吕蒙只是执行者。然而只是因为陆议还默默无名,因此要将这胜利的光环让给吕蒙,自己去取宜都那种既偏僻地势又险峻的地方。

    但即使是对这种偏僻又险峻地方的征讨,他也完成得很漂亮。夷道并不是直接在江边,而是和江之间隔着险峻的山崖。蜀人认为江东军善于水战,却并不擅长在山间作战,因此对于江东军顺流而上并不以为意。然而从传来的战报看来,他彻底改变了蜀人这种想法。

    回到八年前让给了刘备的江陵时,陆议取了夷道的战报也传到了吕蒙军中。吕蒙从胜利的喜悦中醒过来,脸色开始渐渐不悦。

    这种不悦却并不适合告知外人。只是在夜晚各自散去后,他才心事重重地踱进我的营房,对我说:

    “他是来抢我东西的。”

    “哪个他?”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迷晕着问他。

    “那个娃娃将军。”他恚怨着说,“一开始他认为我无能,而现在他又想用他的胜利掩盖住我的胜利。”

    “你取了江陵,已是最大的胜利,何必在乎别人?”

    “可是取江陵之计也出自他。倘若别人知道此事,我将如何自处?江陵不是我的胜利,是他的胜利。”

    “是你多心。他未必会这样想。”我柔声道。

    他却并不去应我的话,只是失神地看着桌上的军报。末了,他突然问:“他取夷道,杀敌多少人,己方伤亡多少人?”

    我翻了下军报,然后念给他听:

    “杀敌两千人,己方伤亡二百四十人。”

    他冷笑了一声,却说:“我军自开战以来,却未有过伤亡。”

    我默然不语。

    “他现在进军秭归路上吧?”他又这样问道。

    我说是的。

    “那我便去取夷陵。我要不费一兵取下夷陵,然后让他知道他用兵还是不如我。”吕蒙突然这样说道。

    我惊讶地看他,想要说些什么,他却兀自翻起军报来。

    “夷陵有兵马五千,太守刘安——”他这样读道。

    “刘安?可是以前杀了自己妻子给刘备吃肉的刘安?”我好奇问道。

    “是,正是那个人。后来刘备给他封了官,之后有一断时间他消失了,听人说是去了汉中。再回来时刘备便派他做了夷陵太守。”

    “汉中?”我讶然,“他是不是入了五斗米教?”

    “是也可能吧。”他淡淡地说,“那种邪教,很容易将人洗脑。”

    我站起来,正色道:“我不认为你去取夷陵是好主意。”

    “为何?”他惊讶地看着我。

    “第一,江陵新定,你需留在这里驻守;第二,夷陵并没有多大的军事意义,可取可不取,没必要为了一口气而丢下江陵去取夷陵;第三,即使取夷陵,也不要指望太守投降,因五斗米教——”

    我话还未说完,他已笑着打断我。

    “好啦好啦,”他边笑边摇着手说,“姐姐也要成将军了。姐姐不懂用兵,只需跟着弟弟我去收夷陵便是了。”

    他率大军离开了江陵直取夷陵。他将两万人驻守在离夷陵五十里的地方又派人送书给刘安。然后他胜券在握般地等待刘安的投降。我颓然看着这一切,却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刘安很快就接受了他的劝降。我们的部队安然无恙地进了城,一切仿佛并不如陆议想象中的困难。

    然而见到刘安时,我的心里还是泛过不安的阴影。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眼底有残忍的精光。我看着他低垂眼帘接受着吕蒙的安抚,心里却愈发不安。

    吕蒙继续用他为太守,留下几百人接管军务,准备率领大军继续北上袭取临沮。我反对这个计划,认为即使要续用刘安也应当还屯江陵等待陆议。然而全军上下都陷入了一种兵不血刃的狂热中,我的意见微不足道。

    因此还是这样定了。吕蒙留下几百人后,便率领大军直取临沮。关羽南下及陆议取得秭归的消息同时传入军营,我见他得意地笑。

    “等那个娃娃将军好不容易折回来时,会发现我已击溃了关羽。”他得意地说道。

    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

    负责补给的队伍本应早从夷陵来到了,然而却一直不见踪影。吕蒙焦急地等了一天,等到的却是可能致命的消息。

    ——夷陵太守刘安反。

    也许不能说反,因他本就是诈降。在我们离开后不久,他便杀尽了吕蒙留在夷陵的人马,截断了吕蒙的归路和补给线。

    更糟糕的是,听说他准备去取江陵。

    “江陵留有多少驻军?”吕蒙不安地问裨将。

    “……两千。”裨将小声答道。

    夷陵有五千兵马。

    “南郡呢?公安呢?”吕蒙问道,脸色愈发阴沉。

    “……都不会超过五千。”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然而这都不会是最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是,最多两天内我们会遇到南下的关羽,然后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我要折返,重夺夷陵。”吕蒙脸色阴沉地说道。

    “沿途恐会有伏兵。”一个裨将忧虑地说道。

    “不如西去秭归,与陆将军的兵马汇合了,再作打算。”我建议道。

    “去秭归的路上难道就不会有伏兵吗?”吕蒙跳起来吼道,“而且我不能求助于那个娃娃将军,我不要作他的笑柄!”

    我悲哀地看他。这个倔强的孩子,宁愿将自己陷入困境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吗?

    他却自顾自甩袖出门,前去整军,准备还取夷陵。

    前去夷陵,一路行军,全军上下都是人心惶惶。刘安诈降的消息早已传遍全营,对于这一场战争的未来,将士们并不报多大希望。

    这种士气的低落让吕蒙愈发不安,主帅焦躁的情绪又反过来让士气更加低落。又因为粮草的不足,一路接近夷陵,虽然幸运地不曾遇到过伏兵,这支两万人的军队却已成了一盘散沙。倘若被五千人击溃,也并非是出人意料的事。

    在接近夷陵三十里的入山处,吕蒙犹豫了。

    谁都能看出来他心中的惶恐。这里到夷陵全是险峻的山,一支伏兵便能造成致命的伤害。即使不曾遇到伏兵,到了夷陵城下,等待我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然而吕蒙已别无选择。

    “走。”他低吼着,带头冲入山间。

    一路来到夷陵城下,我们愕然。

    没有想象中的伏兵,也没有等待我们的军队,只有大片的尸首,填充了城外的荒野。

    “怎么回事?”吕蒙一路疑惑地看着,一路走过那些显然是经过惨烈的厮杀死去的人们。当中大部分是刘安的军队,却也有一部分是江东军的尸首。

    城却越来越近了。城上的旗帜颜色也依稀可辨了。

    “将军小心过去,恐城中有诈。”有将士不安地建议。

    然而吕蒙却疑惑地盯着城头的旗子看了半天,突然一纵马向前冲去——

    我急急地跟着他。

    到了城下,我们惊讶地看见,那城头飘扬的旗帜,上面有大大的一个“陆”字。

    而城墙上站的那白衣的将军正是陆议,他在上面看着我们,嘴角有温和而欣慰的笑。

    “议擅自更改了委任的军令,这一点还请将军见谅。”

    夷陵城中,陆议这样对吕蒙说。

    “不敢当。多亏陆将军相助。”吕蒙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这么些天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羞愧。

    他应该不是很乐意继续这个话题。然而我觉得他应当好好反省,决定乘胜追击。

    “陆将军怎会如此及时来取夷陵?”我好奇问道。

    “说来惭愧,因恰好对刘安这个人有一点了解,所以事先留了一部分兵马在夷道。但仍然害怕有些不够,因此一取得秭归便先率几百人自己赶回来了。”他轻描淡写道。

    “此事是蒙之错,会好好与主公请罪。”吕蒙终于这样说。

    “将军欲陷议于不义?”而陆议笑道,“与主公的军报中,议并不曾提此事。”

    吕蒙呆看他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

    待他离去后,吕蒙脸上的羞愧突然一扫而空,咬牙切齿地这样说道。

    “子明,你说这样的话可不厚道。”我愕然道。

    “如何不是?”他恨恨地说,“暗地里笑我无能,抢我的功劳,到现在又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你误会伯言了,他不是你想的这种人。”我急急说。

    “他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为他说话?”他突然带了怒气问我。

    我一下子站起来,看了他许久,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若还想当我是你姐姐,你就好好反省一下。”

    他看着我,眼中却始终是倔强和恚怨。我知道多与他说也无益,索性一转身走了出去。

    夷陵城又小又破,让我觉得压抑。我索性出了城,毫无目的地乱转。

    城外的江东军士已开始将尸首抬去埋葬。尸体抬开后,许多被染成红色的泥土便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

    血腥味让我觉得眩晕。我刚想走开,却见到陆议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那一堆尸体中间。我走过去来到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看我,脸上竟有我从未见过的痛苦表情。

    “又死了三千多人。”他轻声说道。

    我心疼地看他,很想伸手去抹平他那些痛苦的表情,然而我只能用言语安慰他。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说。

    “战争破坏和平,然而战争又是为了和平,”他淡淡说道,“尽管一直是这样想,但每当想起又有多少军士因我而死,心中还是会痛苦。”

    我刚要说话,却被一个小兵的声音给打断了。

    “陆将军,我很崇拜陆将军,”说话的人却是吕蒙军中的一个小兵,“如果能跟陆将军打仗就好了。将来我有儿子,我也要让他跟陆将军打仗。”

    我看着他哑然失笑。那小兵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倘若等到他儿子也能打仗的时候,天——不知陆议该多老了。

    陆议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我宁愿你的儿子不要跟我打仗,”他淡淡笑着,将手放在那个小兵的额头上。

    “我宁愿等他大时,已经没有战争了。”

    天晚,埋葬尸体的军人们收队了。我们也随着归城的人流,慢慢走回去。

    “倘若觉得累了,便好好休息一下。”我对他说。

    “不累,”他摇头道,“一切不是刚刚开始么。”

    我看看他,他在看着北方的天空,而我也回过头去看北方。夜黑而沉,而遥远的北方,不知哪里的灯火将地平线上的那一线添染成了深紫色。

    战火不会结束,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关羽在等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