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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阴阳相隔,珍惜时光。

    周秉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家里。

    周秉义外出拜年回来见到周秉昆捧着个盒子,失魂落魄的。

    “秉昆,你怎么回事?”

    周秉昆也不答话,把盒子递给了周秉义。进屋就到炕上坐着。

    周秉义随着弟弟进了屋子“秉昆,怎么了?”周秉义把盒子放在了一旁,坐到了周秉昆的身前。

    周秉昆抹了抹脸,打起精神。

    “倒也没事,我有个老哥哥得了不好的病,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的语言里有着浓郁到散不开的忧伤。

    周秉义遇到这种事也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的弟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年初一,棺材铺也不开门。

    周秉昆也没顶着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去别家拜年,这张脸会让别人在大年初一感到触了霉头。周秉昆是不愿意的。

    不过现在来周家拜年的人也不少,不管是周秉昆的朋友还是周秉义的朋友,周秉义都接待的很好。

    他的接人待物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既然周秉昆一个人在里屋带着没被打扰。也没让任何一个来的人扫兴而归。

    不过有一个来的人让他俩都意想不到。

    这个人他们二人都不认识,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手里拿着公文包,看起来就是个人物。

    他的话也很恭敬有礼“请问这是周秉昆先生的家吗?”

    周秉义侧过身子,点了点头“是这里,进屋聊吧。”

    “请问您是?”来人也不动步子,站在原地问起了周秉义。

    “我是周秉义,是他的哥哥。”

    来人忙伸出了手“我叫郝德,是来请您和周秉昆先生初二下午

    一起去曲主任家一坐。到时候会有车来接您二位。曲主任是周秉昆先生之前的领导,他知道这个原委。”

    周秉义也伸出手和郝德握了握。心中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喊着自己一起去,自己和这个曲主任明明素未谋面,叫自己没道理啊。

    不过脸上也没有表露,只是又将人往屋里迎了迎,郝德摆摆手,只推说自己还有事,下次一定登门拜访。

    周秉义将郝德送了出去之后,又到里屋将这个消息告诉周秉昆。

    周秉昆听完眼睛都亮了。

    他不是钻营的人,去马守常家里并不会带给他如此的欣喜,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的可能可以让马守常带周大红看看病,此时的他也不管此事合不合适,先商量好再说。

    于是他给周秉义留了句不要等他吃午饭的话就出门了。

    周秉义看他风风火火的出去,摇头笑了笑。风火些也好,能看到年轻人的朝气,总比刚回来的时候死气沉沉的样子强。

    周秉昆骑着自行车飞一样的到了周大红家楼下,又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

    周大红给他留了家里的钥匙,他也有些迫不及待,便没敲门径直而入。

    可是进屋之后他却看到了瘫坐在沙发上的周大红,手里捏着一瓶耗子药,已经面带微笑地闭上了眼睛。

    周大红,一名周文,一九三零年生人,卒于一九七二年二月十五日,农历正月初一。享年四十二岁,孤独的逝世于一个家家团圆热闹的日子。他这一生短暂但绚烂,读过书,从过军。骑过高头大马,开过解放大挂。年少时纵马长歌,到老了也热爱生活。

    虽然生活带给他尽是难言的伤痛,但他也未曾抱怨过。他没有缺过钱,物质上较为丰盈。从没有挣扎的生活过,但是他在山南水北的日子里也一样见不平之事出之援手,一样可贵。

    长久的吸烟使得他的肺不堪重负,但是他也只有烟雾弥漫之间能看到自己心上人的脸庞。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见到了自己爱人的最后一面,三十八岁后他已经渐渐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爱人的脸。二十年是太久的一段日子,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周秉昆这样的好男儿。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慢慢的遗忘了爱人的脸。故而抽烟越来越狠,也能与爱人长相厮守了。

    他在送走周秉昆之后,本想选择和爱人一样的死法,因为咳嗽起来实在太痛苦了。

    可他刚坐到沙发上,就感到了自己大限已至,弥留之际看到了苏云穿着一袭红嫁衣,盖着盖头。凤冠霞帔,楚楚动人地走来。

    他笑了,笑得开怀。尽力举手,缓缓的掀开红盖头,盖头之下是一张明艳的脸。

    苏云牵起他的手就走,他也就走了。

    周秉昆进屋的时候,阳光正好洒在周大红的脸上,照得他很安详。也确实如此,他走的时候没感到病痛的折磨。

    周秉昆过去,看着周大红的脸他释然了。

    蹲下身子把周大红手里的耗子药掰开,给他整理好衣服。缓缓得把他靠在沙发上,让他坐得板正的。

    周秉昆锁好门窗,回家了,回家之后他把手洗得干干净的。

    并非是他嫌弃自己整理过周大红的遗体,而是他觉得不能带着这样一双手去给别人拜年。

    他照例把该去拜年的几个人家都走了一遍,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已经黑了。

    “秉昆,没事吧?”周秉义看到周秉昆的昂扬又回到了脸上,又发问道。

    周秉昆拍了拍周秉义的肩膀,笑了。

    “没事哥,让你操心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自己不说一世人两兄弟,怎么这就开始和我见外了。去去去,把手洗了吃饭去。”

    周秉昆洗手吃饭,看着桌上嘻嘻哈哈的周承平,他也领悟到人世间的规律。

    人总是要走的,分前分后,这走的时间前后,按周大红的话说,就是命数。

    郑秀一生积德行善,所以走的时候没半点痛苦。周大红也是这样,他有善念,开大车的时候遇到困难能帮也会多帮一把。上战场保家卫国,一身正气。屠匪寨,替天行道。

    所以他不仅走得毫无痛苦,还有爱人的魂魄为引。

    但是也有新生命会降生,譬如周承平,冯玥。

    没什么看不开的,生老病死,人皆如是。

    想到这,周秉昆吃的饭香了起来。

    吃过饭之后周秉昆抱着木匣子去了屋外,坐在院子门口,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有张纸条:秉昆啊,这里面有一千块钱。都是身外之物,哥也没个用处。你拿着替哥花了,别让这些钱和我一起到地底下。你当时结婚的时候,哥没来,你拿这钱给郑娟裁两匹布。让她也别挑哥的理。哥一个肺病鬼,出现在你们大喜的日子上不合适。好好地,别让哥看你哭哭啼啼的臭样。

    周大红的字写得很好,写惯软笔的他拿起钢笔来写的字也奇险率意、变幻灵动。

    周秉昆看着字条,流下泪来。他看淡了人的来去、生死。但是这殷切的话语还是让他心中酸楚不已。

    “你看看我就说你别哭,别让我看你的臭样。”

    恍惚间,周秉昆好像听到了周大红在唤他。

    他抬头一看,月光下站着一道朦胧的身影,他正要起身,周大红连忙摆了摆手。

    “不怕你笑话,兄弟身上阳气太重。你坐着还行,你一起身咱哥俩可就再无相见之时了。”

    周大红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别害怕。我再交代两句也就走了。这大过年的,你也别给我张罗棺材了,把我烧了。用布裹好放我给你的盒子里,然后埋山里就行了。你就出了家门一直往东走,看见哪座山有眼缘你就把我埋在山上就行。”

    周秉昆点点头,正要再开口,周大红的身影兀地散了。

    自此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周秉昆在天没亮的时候就起床了,给郑娟把被子掖好之后他蹑手蹑脚的出门了。

    带上木匣直奔向周大红家里,拉好窗帘,将周大红火化之后的骨灰收敛好。找了他的衣服将他裹住,放到了木匣当中。

    出了他家楼下周秉昆一路向东,只看到第一座山就觉得此地有山有水,应该将周大红安葬在这里。

    于是拔步上山,他走的极快,腿下生风。

    不一会就看到了一座坟茔,定睛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爱妻苏云之墓。

    周秉昆有了主意,在一旁找到一个生锈的铁锹,他把铁锹磨了又磨,挖起坑来。

    他把坑挖得很深,避免被野兽刨出来。

    记住了这个位置,周秉昆下山找了块木板,摸了块碳。

    “周大红之墓”工整遒劲的字不难让人联想到墓主人生前也是个为人方正的好汉子。

    又将一旁苏云墓上的枯枝败叶捡净,周秉昆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到年后找几个人把这再修一修,墓碑刻成石碑,也就差不多了。

    天已经大亮,周秉昆转身下山。

    回到家里洗手吃饭,几个人饭后坐到炕上聊天。

    大多数时候是周秉昆和周秉义聊,李素华他们就静静地听,倒是周承平时不时的会提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有些问题众人都耐心解答了,还有些问题让众人啼笑皆非。

    一上午的闲适时光就这样溜走了。吃过午饭,几人又上炕聊天。这个年代娱乐渠道不多,但是大家好像能在家人身边就很开心了。

    到了下午,门外来了一个卫兵“周秉昆先生,周秉义先生,请问现在方便吗?”

    周秉义先起身去了屋外,卫兵恭敬的站在屋外。

    “先生你好,如果你们方便的话请叫上你的兄弟一起上车吧。”随后用手做出请的姿势,周秉义让他稍等一下,就转身进屋了。

    把周秉昆叫了出来,二人跟着卫兵到了车前,车是吉普车,而非小轿车。

    光字片太窄了,车开不进来。

    卫兵给二人开门,驱车去了城外。

    吉普车开到了莫斯科兵营那一带,停在一幢有小院有木台阶有“门斗”的独栋俄式房子前。

    这一片有着许多齐整的俄式小院,十分美观。

    周秉昆小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将来要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该有多好,等到十三岁接收了记忆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他笃定自己一定有能力住上比这还好的房子,并且也可以让家人也住上美观漂亮的房子。

    下了车,吉普车就开走了。

    二人敲了敲门,曲秀贞出来了。

    “秉昆来啦?这就是你哥哥周秉义吧?”曲秀贞打量着二人。

    一边打量一边点头,周秉昆和周秉义两兄弟眉眼间有些相像,都长得十分周正。但是周秉义儒雅俊秀,看起来像一位教书先生,周秉昆英挺很多,像古代战场厮杀的战将。

    “也是一表人才,快进屋快进屋。”

    进屋之后,二人感受到了此前未有的差距。他们此前从没进过一户需要在门口换拖鞋的人家,虽然换上的是很旧的革面拖鞋,但这也是不曾有过的。

    不过二人都没有露怯,周秉昆在后世更豪华的也见过。这些许风光已经无法掀起他心中的波澜了。而周秉义则是个人思想境界极高,对这种程度差距还是可以免疫的。

    曲秀贞把二人带到餐厅,餐厅二十来米,可供七八个人用餐的圆桌上铺着白色的塑料桌布。椅面是皮的,椅背是雕边的,窗台有两尺宽,双层窗帘——里层是半透亮钩花的,外层是紫色天鹅绒的。

    二人坐下,曲秀贞介绍道,屋里的保姆是槐姐。槐姐是她在农村老家的堂妹。他们的儿子也下乡了,因为老伴行动不便,就请槐姐来照顾。槐姐做了一桌子川菜,样样好吃。

    不一会儿,马守常也出来了。曲秀贞让秉昆们称他老马就行。二人当然都不会大大咧咧地称他“老马”,以周志刚的年龄来论,称他马伯伯。

    老马一眼就认出了秉昆,说今天把秉昆请到家里来是当面致谢。他的腿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柱拐行走了。

    若是只叫周秉昆一个人的话,担心别人会说闲话。曲秀贞和马守常虽然不怕,但是也嫌麻烦。

    于是就把两个人一起叫到了家里,曲秀贞和马守常都知道这两个是好孩子。曲秀贞是自己观察到的,马守常是在泡澡的时候听到的。

    他们都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两个年轻人叫到家里,一起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