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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三章 撤离日

    画笔从亚麻布面上擦过,轻柔的好似飞鸟掠过湖面。

    先是天空中翻滚的雷云,然后是绘彩玻璃上拉长的霞光,厚实的颜料一层层的被笔尖抹入布面纤维的缝隙中。

    于是。

    漫天的大雨,也就从年轻人身前的画布里洇湿了出来,在窗外连绵夜色连绵雷声里,和连绵的雨点融为一体。

    轰隆。

    远方的天空先是被闪电照亮,几乎是转瞬之间,巨大的雷声便接踵而至,像是鞭子抽开空气,发出霹雳的暴响。

    大地都好似震颤了一下。

    未锁紧的老式折叠窗仿佛也被这声鞭子抽中,猛的被风推开了。

    冷风卷着夏日的雨水,从敞开的窗户间灌入,窗帘被卷了起来,房间内所有被有被固定住的纸张,速写本,被风吹的扑簌簌的乱响。

    顾为经放下画笔。

    他快速迎着风跑到窗户面前,将窗户重新拉紧,将风雨阻隔在屋外,并把锁栓推紧。

    顾为经看着窗外在雨水冲洗中,涟漪如潮的仰光河,微微摇了摇头。

    这天气难顶!

    五月份刚刚算是进入热带的雨季时间。

    缅甸的地理位置特殊。

    北方的高耸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会一定程度上阻挡试图从北向南,翻越东南亚印度次大陆的冷空气。

    减少了冷暖气流的交汇。

    热归热。

    往年仰光是很少下这么激烈的暴雨的。

    至少在持续四、五个月的雨季进入后半段以前,极为少见。

    前段时间。

    他还觉得能在好运孤儿院,碰上的那场和卡洛尔前辈环境近似的大雨,是难得的幸运,特别打电话约胜子小姐出来采风,并表示这种时机可能是她呆在缅甸的这段时间里,唯一的一次。

    没想到,转过月来,就打了脸。

    这星期前两天浓雾阵阵,今天天就像是漏了。

    这气候真反常的紧。

    “喵!喵喵!”

    阿旺蹶着胖胖的屁股,跳上了窗台,一瞥窗外的暴雨,用梅花小爪子轻轻拍打了两下玻璃,确定厚实安全以后。

    狸花猫就不屑的拱起了背,琥珀色的瞳仁转啊转,对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猫眯专属示威声。

    它霸气的挥了挥爪子。

    仿佛在说,别怕,小顾子,有猫猫罩你。

    你可以说咱阿旺胖。

    但不能说咱阿旺不帅。

    除了洗澡比较费劲以外,阿旺真的是顾为经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傻大胆的猫。

    从智商很低的蛇类,到猫狗狮子老虎大象,再到人类这样的灵长目。

    地球上的生物都会天然的对雷声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应激反应。

    有学者研究认为,为了躲避雷声可能伴随的洪水或雷击山火等危险,巨响会激发生物体内的肾上腺皮质分泌激素,从而触发“战斗or逃跑”本能,让动物变的更加敏感。

    这是漫长的物种演化的结果,刻在古老的基因里的东西。

    大量猫类天生就非常惧怕打雷。

    越是纯种,胆子越小。

    酒井小姐告诉过他,她妈妈在日本的家里养的那七、八只猫,全部一听到雷声,就惊恐的缩在角落蜷缩起来,瑟瑟发抖。

    还有一只有血统证书的英国短尾猫被雷声诱发了心脏病,让妈妈难受了好久。

    很长一段时间。

    她们家的猫都要送到宠物医院里去做专门的脱敏训练。

    阿旺要知道还有这种事,一定会轻蔑的舔舔爪子,表示这都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废柴怂猫。

    给本大王丢人。

    明显在雷声之下。

    她的“战斗-逃跑”本能的指针,倾向了战斗的那一侧。

    或者说。

    大多数情况下,顾为经就没见过阿旺怂过,面对茉莉时除外。

    他以前看《动物本色》纪录片的时候,曾见到过在摄制组的隐蔽镜头下所捕捉到的,非洲狮被领地里穿过的火车雷鸣一样的汽笛声所惊扰,于是觉得领地威严受到了冒犯,对狂龙一样的火车做出进攻姿态的样子。

    导演大受震撼,想到了塞万提斯,那个向着幻想中的邪恶风车发起进攻的骑士,无限感慨的为那头无畏的狮子取名为“堂吉诃德狮”。

    在大雨天,向着天穹喵喵叫的宠物猫,顾为经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呵,我家阿旺,傻大胆的程度,也足够冠以堂吉诃猫的诨号。对吧?”

    顾为经朝阿旺扬了扬下巴。

    阿旺听不懂。

    她更才不会理会的铲屎官的感慨,亦或者是揶揄,正执着的在窗前,以闪电为背景摆着POSE,喵喵叫着。

    从她的肢体姿态来看。

    顾为经随便猜猜,估计她骂的挺脏。

    他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窗外暴雨如注的清晨,确定老天爷大概率不会和一只猫一般见识,她POSE摆的这么拽的要命,应该……可能……估计约莫不至于被雷劈以后。

    就重新走回了画室的中央。

    快速检查了一下从保险箱里取出来,贴墙摆放着的《雷雨天的老教堂》原作,没有被刚刚洞开的窗户染上了水汽。

    这才放下心来。

    顾为经一张一张的捡拾着被风吹乱在地上的纸页。

    都是他这几天,随手放在画室桌子上的东西。

    有几张,是用来揣摩各种素描线条,涂的仿佛是珠网的铅笔稿。

    更多的则是报纸。

    各种各样的报纸。

    有《缅甸镜报》这样的全国性报纸,有国家的官媒,有仰光的城市报纸,还有一些私人报社的时评周刊。

    他一张一张的把这些报纸拿起。

    和每天都要读报纸的爷爷习惯不同,顾为经这样的Z世代年轻人,平常是没有看报的习惯的。

    他之所以这两天几乎买了能见到每一种时政报刊。

    就是为了想要了解陈老板口中“豪哥那里的小波折”和蔻蔻家里的情况。

    这种牵扯到仰光市里高层的政治斗争。

    传统的老派纸制媒体或许各有各的天然喉舌立场,但终归要比互联网上的听风就是雨,来得要更加靠谱一些。

    随着他的动作。

    纸页唰唰的响。

    每一张上的相关专栏,都正在诉说着豪哥的可怖可畏和蔻蔻老爸的破鼓万人锤。

    蔻蔻老爸的失势,是随便读两页报纸,就显而易见的事情。

    几乎主流报纸都关注到了仰光警队高层班子的权利变动,和警督名单的更换。

    不知道算不算是好消息。

    除了开始的《镜报》以外,没有其他可靠报刊信源,显示仰光警队内出现了严重的贪腐案。

    当然……这个消息也可能被压下去了。

    但是。

    顾为经读到了已经有消息灵动调查记者得到了消息,交警队多了一名叫丹敏明的雇员,和原高级警督同名同姓,质询市里这两个人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個人。

    顾为经希望是同一个人。

    至少,

    那他可以不必担心,蔻蔻老爹身陷牢狱,乃至被秘密处决了这种更糟的可能性。

    他甚至给杜琴恩,那位陈生林的大秘书打电话,想要拜托人家查查这件事。

    对方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关心一位警督,只说这事儿暂时还没定论,让他再等等。

    而豪哥的可怕就表现的更隐秘了。

    这些本地报纸,顾为经越读越是觉得寒气刺骨的原因,不在于报纸上的豪哥有多么的气焰滔天,凶名赫赫。

    而是恰恰相反。

    关于豪哥的内容……

    他读了每一家报纸,每一篇相关的报道,上面都一个单词都没有。

    是零,是空白,是一片虚无。

    这位黑道教父就像潜藏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巨大的黑洞。

    吞噬着一切光,一切善,乃至会吞噬掉信息本身。

    最可怕的恶人不是阿尔·卡彭这种敢让手下拿着十几把汤普逊冲锋枪,把对手帮派大佬乘坐的豪华凯迪拉克扫成马蜂窝,光天化日之下和芝加哥警局的探员当街火并,让FBI内部把他列为头号公敌,组建了一个百人的调查小组就为抓他,生命赫赫足以让小儿止啼。故事被改编成了无数本畅销和好莱坞电影的超级巨枭。

    黑社会之所以是黑社会。

    便是因为,最可怕的恶人能巧妙的把自己庞大充满肥油的身体,隐藏在城市的巨大的暗面侧影之中。

    不见阳光下的一点踪迹。

    豪哥他出现在每个家庭的餐桌上茶余饭后,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里。出现在光头登门后,他爷爷顾童祥紧张的神情里。

    出现在书画公盘的那些小商人听说顾为经搭上豪哥的线,羡慕的请他发达了,带他们一起发财的奉承声中。

    出现在陈生林的电话……

    甚至出现在,光头在咖啡店里送给他的那部手机的私人通讯录号码里。

    对顾为经来说。

    豪哥是那么货真价实威胁到他生活的黑道教父,是那么活生生的存在,是他只要播打电话。

    没准只要十几秒后,就能在听筒听见说“HELLO,这里是豪哥,承接杀人放火,洗钱销赃一条龙服务,欢迎惠顾哦!良心定价,为顾客服务,无恶不做就是我们的宗旨,杀两个送一个,杀的多,送的多”的那个对象。

    而在电视,报纸,新闻上……却丝毫不见任何关于豪哥的影子。

    没有照片,没有报道,无论是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

    似乎这个人的存在,只是一场都市人们的集体精神幻觉。

    神秘的像是个无形幽灵。

    也可怖的像是个索命恶鬼。

    蔻蔻老爹那么高级的警官说被豪哥搞定,就被搞定了。

    如果不是陈生林的提醒,以及他提前知道蔻蔻的父亲正在调查豪哥。可能连顾为经都不会意识到这两件事有什么相关性。

    那个尚未开始,就折戟沉沙的专项打击行动,报纸上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宛如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这就好像是一片祥和的桃花源里,你正跟隔壁渔船上的邻家小花吹牛聊天呢,唰的一下,一只青面獠牙的伥鬼就从水面里跳出来,把她拖走了。

    你惊恐的大喊大叫,有鬼,有鬼!

    结果,其他人该打渔打渔,该晒网晒网,你哭着说小花被鬼吃了。隔壁卖面条的大爷怜悯的拍拍你的肩膀,说你伤心过度,出现幻觉了。

    小花是自己失足跌死的。

    然后大家继续祥和的生活。

    目睹了这一切的你还能祥和的了么?

    这不是桃花源,这tmd是鬼村啊!

    或许缅甸从过去几百年以来,都从未有过桃花源般的平和宁静,但是顾为经此刻,却是真有一种生活在鬼村的可怖感。

    豪哥就在他身边吃了一位高级警督。

    大家却见不到对方。

    顾为经重重的叹了口气。

    恶鬼食人,天地当哭。

    要是按照古代历史书里的天人感应学说,此时此刻,这场电闪雷鸣的大雨,倒是来得应景。

    他掏出手机。

    选择头像是番剧《孤独摇滚》里元气满满的金毛少女主角的好友“蔻蔻”,点开聊天框。

    【给我打个电话。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助的,请务必开口。】

    以前蔻蔻很喜欢找他来聊天。

    还让顾为经困扰不知道应该怎么保持适当的距离。

    顾为经这几天给蔻蔻发送了好几条消息。

    却石沉大海。

    对方发给自己的最后一条消息,仍然是那个一脸蠢萌,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奶猫。

    顾为经很清楚。

    蔻蔻一定现在无法这么灿烂的笑出来了。

    他长叹一声,翻开墙上的一本日历,在六月末的一个日子圈了一个红圈。

    倒计时52天。

    这是德威这学期正常结业的日子。

    他要和爷爷认真的谈谈,等高中一上完,他就要立刻润了,最好一家人一起润。

    顾为经现在账户里还有十万美元,他暂时不准备把这些钱再投入慈善事业。

    他现在不缺自由经验值。

    这笔钱,拿在手里安心,方便应急。

    而到六月末,Scholastic集团第二季度的分成也就到手了。

    虽然顾氏书画铺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

    但只要有钱,在哪里开画廊,不是开画廊啊?他们家祖上也不是在缅甸开画廊的。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

    艺术同理,搞画画,只要别非和自己较劲,心气别太高,志向太大,非要搞什么用血与火的历练成就伟大。

    还是当个俗人,在安稳的地方当画家比较好。

    再说。

    真手头紧,顾为经也不是多抹不开面子的大男子主义者,他可以找胜子借嘛!

    不开玩笑的说。

    光酒井小姐的零花钱,就足够养活他们一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