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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前尘

    这场梦太真实,梦尽了她的前世。

    梦里她对一个模糊的身影说,

    “姻缘之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仙鬼殊途,帝君大人请回吧。”

    那人又去而复返:“我是天时,你是地利,我们一仙一鬼,不需要人和,只看花主大人心意如何。”

    她梦见黄泉海开满了艳红如血的彼岸花,那模糊的身影陪她饮酒。

    另一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迈着大步向她奔来,喊她姐姐。

    画面一转,一身红嫁衣,一顶红盖头被烈火燃尽。

    她梦见自己红衣烈烈,手执花剑。

    身后是万千鬼界雄兵与她同仇敌忾,面前是昔日爱人要与她一决生死。

    她梦见绵延数百里的彼岸花红浪翻滚,天上那轮旭日由内而外爆出一层金光

    那些彼岸花瞬间化为一缕缕红雾朝着一个方向消散,她也随之法力尽失。

    她又梦见原来喊她姐姐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他把她囚禁殿中,给她倒酒

    “姐姐,我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陪我赏月,委屈你了。”

    她还梦见自己心如槁木,用自己身上唯一的利器——一只灯笼发簪击穿自己的灵核,神形俱灭……

    她一声惊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却“嘭”地一声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又捂着头重新倒回床上,差点直接昏迷。

    “姐姐,你没事吧?”一个朝气俊美的少年红着额头,焦急地望着她,“对……对不起……”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刚才起得太猛,撞到了无恙的头。

    这傻孩子,都被撞成这样了,还只惦记着别人。

    但是,无恙离自己这么近干什么?

    “没事没事,撞疼你了吧?”

    无恙自责地摇了摇头。

    无恙是她的簪灵。

    前世她用来自戕的发簪是她的心爱之物,被灌注了法力,后来她又用那根发簪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发簪浸了她的血,在这一世生出了自己的魂灵。

    这簪灵刚刚化形时非常弱小,只是一个七八岁小孩的身形,而且寡言木讷,她就起了“无恙”这个名字送给他,希望他年年平安,岁岁无恙。

    “呼,好久没梦见这些前尘往事了。”她从床上下来,看见庭院被扫得干干净净,鸡也喂完了。

    “无恙,这些事我自己做就好了,累坏了吧?”

    无恙还是摇了摇头。

    “谢谢你,你睡一会吧,晚上我叫你,咱们一起喝鸡汤。”说完,无恙化作一缕金光回到了簪子里。

    今日是她重生第一百岁的生日。

    这一百年里,她为了果腹学会了打猎种地;为了消磨时光了学会了女红刺绣。

    更狼狈的也有,她被群狼追着跑,摔进了泥坑。

    野狗来抢她的食物,她和几条狗打得有来有往。

    青楼的老鸨看她人间绝色,在赠与她的食物中下了迷药,将她拐进了妓院。这种屈辱确实忍不了,她虽然法力溃散,但身手还在,以一敌百火烧妓院。听着是挺威风——如果不看那张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脸的话。

    她养在门口花总是不开,于是她听了山下村民的建议,她堵住鼻子将自己家那几只鸡的五谷轮回之物填到了花根上,做完这些她觉得恶心极了。可要命的是,这些均匀铺开的肥料比堆在一起时气味浓烈了十倍不止。她觉得自己的房子脏了,被一道无形的黑雾笼罩了,不能要了。

    但想想还是得要,否则晚上就得去树林里喂蚊子。

    于是她又一边忍着想要作呕的欲望,一边挖个坑将那些肥料埋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她早就忘了丢脸是什么感觉了,因为她总是在丢脸,并且在丢脸的同时并不觉得自己很丢脸。

    今天好歹也算个大日子,她想着总得象征性地庆祝一下。

    可惜,朋友,她没有;亲人,她没有;下属……那就更不用说了,昨日风光早已如流云消散。

    她现在甚至连法力都没有。

    总之,就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起初嘛。

    她还有过求而不得、心有不甘、歇斯底里的爱,可惜那人在她身死后很快就又大婚了。

    她有过怨愤滔天,深入骨髓,不可自拔的恨,可惜她重生后废人一个,想报仇雪恨也是有心无力。

    她曾经还有一身傲骨,脾气倔的像驴;一腔壮志,各种豪言壮语总是脱口而出;她有一口淬了毒般的伶牙俐齿,好话说出来也变了味,谁跟她对上都讨不了好;她有别别扭扭的性子,对她来讲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她那不可触碰的脸面和自尊……

    可白云苍狗,时过境迁,时间看似温柔和缓,却是一把浸了麻药的尖刀,从身体上划过时无知无觉,停步回望时才知历尽沧桑是什么滋味。

    岁月磨去了她所有的棱角,她连曾经的自己长什么样都忘了。

    所以爱也好、恨也好、被欺骗的怨怼,被利用的不甘,还有那曾经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那如薄刃一般的锋利嘴唇,雄心勃勃的凌云壮志,包裹着桃粉色的旖旎一梦……

    都随风散了吧。

    于是那个曾经的自己,她也没有了。这回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

    成为人界的沧海一粟后,她有了另一种活法,什么都不用背负,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她突然想看尽人间风光。于是泛舟路过江南烟雨地,纵马驰骋漠北大散关,扬帆割破东海沧浪水,静坐怀揣西洲一捧沙。

    无恙总是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追赶流逝的岁月,他的身形一日比一日高大,从前的小尾巴早已经长成了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郎,他总是在她为前尘感伤时默默地陪着她,从不言语。

    后来她又觉得自己走累了,于是山间开垦了一块地,建了一个小小茅草屋。

    几个月过去了,她又垦了一块地,过上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

    又几个月,她养了几只鸡。

    又几个月,她养了一条狗。

    到如今,不知过了多少个“几个月”,庭院里的狗窝已经换了十几个狗主人,被她吃下肚去的鸡也数以千计了。门口的田地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麦子,山下的年轻人老了一辈又一辈。她无法和人解释,她为什么永远年轻,于是从不与人深交,就这样不咸不淡,风平浪静地活着。

    她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哪怕是这样的逍遥日子,被时间抻长了之后也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

    她不想死,也不太想活。

    偶尔夜间遇到厉鬼作祟,她也走出茅屋去化个念,有了无恙,她对付这些深山老林里的小喽啰绰绰有余。也只有与鬼缠斗,看见鬼的执念化作一缕红烟,顺着她的指尖钻进体内她才会相信,前世的种种真的不是大梦一场。

    “没有什么对错,强的就是对,弱的就是错,我对你错。”

    “我明明可以碾死你,为什么要委曲求全?”

    “你们一个两个赖在黄泉海不走,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你喜欢谁关我什么事,滚开。”

    她掩面叹息,在记忆中仔仔细细地搜寻了几遍,她前世竟然似乎没对任何人说过什么好听的话。这般狂妄的,无礼的,自负的话,她再想到只觉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她当时真是一个容易自信过头的人啊。这么差劲的自己,却有人一个两个地跑来黄泉海说喜欢她,她怎么能相信呢?

    可她真的信了。

    蠢,蠢极了。

    回过神,她还是杀了一只鸡,炖了个鸡汤,算是庆祝了。

    夜晚,她坐在庭院里的小石桌前,守着昏暗的蜡烛,抱着那个装着鸡汤的瓦罐——好不容易开个荤,等等吧,等无恙醒来,就能和他一起解解馋了。

    若是不醒……不醒也没啥,形单影只本就是她的生活常态。

    她趴在石桌上,端起酒杯朝着月亮。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再等一个时辰吧,无恙要是不醒的话。

    她就自己喝鸡汤吧……一百岁的生日,也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不是什么大事。

    趴着趴着,她觉得有点困,合上双目,身披月光,山间岁月真是温柔。

    即将睡去时,放在石桌上的发簪突然泛起金光。

    “无恙,你醒啦!”

    她刚要伸手去拿那发簪,动作便顿住了,只见她指尖红雾升腾,窗外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将她平淡如死水的生活吹起了波澜。

    她的心不知多久没有这样抖动过了,是费解,是惊诧,是跃跃欲试。

    是……激动。

    她的眉头微皱:“这鬼魂,好强。”

    她闭眼,将指尖抵在额头正中,感受着这红雾传来的画面。

    一弯上弦月散发着暗淡肃杀的光,笼罩着一座宅子,四下一片寂静。

    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响起:“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哈哈……来呀……”

    “还说什么要替我赎身,你兜里的银子可够呀?”

    “哈哈哈……哈哈哈……”

    歌舞声,娇笑生此起彼伏,而这声音竟是从那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传出来的。隔了一会,杂乱的声音停了,又响起了另一只缥缈出尘的调子,虽然好听旋律甚异,跟青楼小曲完全不是一种风格,而且不像是中原音乐。

    突然一声巨响,先是薛宅的大门,紧接着是所有房门被一阵骤风破开,咣当咣当的响着,风停后,各种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庭院里响起的脚步声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被无限放大。

    “嗒、嗒、嗒、嗒……”

    一个男人和自己的妻子缩在床脚,紧紧地抓着被子。脚步声一点点靠近,随即响起了三下叩门声,不疾不徐。

    “我能进来吗?”这声音真是礼貌又沉稳,可房门明明开着。

    那男人惊慌地瑟瑟低语:“是……是她,是她们,她们怎么能进得来……”

    踏进房中的竟是一团人形的红雾,那红雾发出桀桀笑声,慢慢隐出一张死白的人面,双眼紧闭,鲜血从她的嘴角渗出,她来到薛员外床前,头微微一歪。

    “哎呀,找到你了。”

    “啊!!”

    伴随着男子夫人的一声尖叫,一阵红色的卷地腥风在这宅院中散开,栖息在附近树林中的雅雀发狂般地嚎叫着四散离去。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她重新将发簪插到头上,走出小院,立在山头继续俯瞰着山下景象。

    微凉的夜色衬得她的肤色更为苍白。她唇红如血,墨发如瀑,虽然再无丝毫妆容点缀,却生出一股鬼魅般的妖冶之美。雪白的中衣外面罩着一层松垮的黑纱,风将她的外衣吹得鼓鼓,倒显得她的身体格外单薄瘦削了。

    站了良久,她终于缓缓伸出苍白的指节,向山下那红光冲天的位置指了指。

    “我们去那里走一趟罢。”

    语毕,在她那梳得极为简单的发髻旁,突然有一点暖黄色的光闪烁了两下,像是在回应她,那发簪被她插在发髻的右侧,极为精致。

    发簪常见于花朵鸟兽的样式,而那根发簪却是一盏五边形灯笼,上面有一朵镂空的彼岸花。

    彼岸花是盛开在黄泉河畔的花朵,在人界是见不着的。

    这发簪的灯笼下面海坠着五串珍珠流苏。风拂过,发出微弱的哒哒声,华丽到与她那朴素到简陋的装扮极是不搭。

    她什么都没带,迈开步子径直向山下走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山风继续在她的小院里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