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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三十九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三十九章)

    明青萝

    十一、明洪叔

    明村的老人对村里的每一个孩子都特别关注,他们口中的名言就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明村的每一个孩子,打从出生起,经过他们浑浊的眼光一扫描,等小孩长到七八岁,最多不超过十岁,他们就能张望甚至透视到小孩的一生。课本里教我们的,往往是人是经常变化的,大哲学家也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明村的老人就有这样非凡的眼力,可以穿透时光,捕捉变化,预见未来。他们的眼光比x光机更加精准,特别是擅长对超长时间之后的把控,能够在数十年之前,就把我们明村每一个小孩漫长一生的轨迹、高度预测个七七八八。

    明洪,我四爷爷的小儿子,长我一辈,比我大十多岁。听奶奶说,明洪叔出生前,明村接连几个月都没有下雨,到处一片干旱枯萎景象。就在大家盼着老天爷赶紧降下甘露时,四奶奶的大肚子好像有了临盆的迹象。不过,争抢着要来的不是肚子里的婴儿,是天上的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等晚上雨停的时候,明村的山塘水库和小河小溪,全部装了个满满当当,田里的庄稼喝饱了肚子,浑身散发出拔节高升的清脆声响。第二天一早,明村人欣喜的发现,满眼所见,都是怒放的鲜花,绿得要滴出水来的庄稼。

    站在厚实的土地上,感受久旱逢甘露的欣喜,思量不久就要到手的沉甸甸的收获,山美水美心里美。抬眼望向村东头,朦胧水雾中,红彤彤的太阳缓缓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铺展在明村的乡野之上,绚丽多姿,迷离梦幻,要多美就有多美。此情此景,此心此念,明村人惊叹怀想了许多年。

    七色彩虹在明村东头铺展开来不久,一声婴儿的啼哭惊飞了枝头叽叽喳喳叫唤不停的喜鹊。明洪叔就这样来到了明村,裹着东升太阳的万丈光芒,踏着七色的彩虹桥,奔向了明村父老年年冀盼的丰收田野。因这彩虹,明洪叔取名为虹,后来因觉得过于女性化,在入学之前便更名为洪。

    明洪叔的与众不同,不仅仅在于他出生时的霞光相随、彩虹接应,在老人们浑浊眼光的关注扫描下,明洪叔十岁前的点点滴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多老人还津津乐道了一辈子。明洪叔最先让村里老人惊讶的是他的语言表现,明村人都说,七坐八爬周岁叫嗲嗲(嗲嗲,明村土话发音,爷爷的意思),就是说,小孩子出生后,七个月能坐稳八个月会学爬,过周岁了就能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了。明洪叔在刚刚坐稳的时候,就能开口叫爷爷了。等到了一周岁之后,粉嘟嘟的小嘴巴就甜得不得了,奶声奶气的,可以说出一连串的句子。我们明村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许多人半天都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特别是在正式场合,站在人群中央,如果是面对陌生人或是所谓的大人物,大多数人就只会扯自己的衣服,摸自己的脑袋,脸红脖子粗,一副犯了错惊慌失措的憨憨模样。明洪叔却不会这样,从小就与大家不同,他是我们明村老人有历史记忆以来,开口说话最早的小孩,三四岁就可以站在生产队的舞台上大声说话,熟练背诵明村民谣和绕口令,还能讲一段牛郎偷织女仙衣的经典传说。后来,明村老人总爱拿我跟明洪叔对比,这一对比,就有了高下优劣之分。老人们半是赞赏半是嘲弄的呵呵声,传入耳中,不用消化咀嚼,就能听出褒明洪叔贬我老懂的明显意味。奶奶不止一次地用她那寄寓多少希望便加倍偿还了多少失望的眼神紧盯着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你咋就不学学你明洪叔呢,老懂老懂,你这是不懂装懂,半桶水生怕人家不知道,故意大喊大叫摇的咣当直响。

    许多年之后,我也细细思量过留在自己记忆里幼小时候的往事,自己的与众不同,不过就是特别的调皮捣蛋,明村的父老乡亲和小伙伴们不跟我计较,甚至配合我玩游戏罢了。老人们口中的明洪,他小时候的与众不同,那是鹤立鸡群里的卓然傲立,是天赋智商、见识才情和彬彬有礼,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的独一无二。七八岁的明洪叔在身高长相上也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优势。老人们都说,明洪相貌的最大特点就是男生女相,站在你面前的明明是一个机灵稳重的小男生,但那眉清目秀的面貌,那脂凝玉砌的皮肤,那恬静淡然的神态,活脱脱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姑娘。明村的老人一向喜欢唠叨些看相测八字的玩意,他们常说,相由心生,心藏相露,观相即知心。他们还说,心为根,善为本,心善则相美,心狠则相凶。男生女相往往意味着,为人慈和善良、通达智慧,既有男子的气魄胆量,又有女子的聪慧柔善,只要稍加教育引导,以后必成大器。老人们说,这个时候的明洪,一点不像未满十岁的小男孩,倒像个十四五岁的志学少年,身高已经快接近一米七了。我们明村山多水少,土地也没有多少肥沃,千万年以来都是树木稀疏花草枯瘦,自然难于养育出明村人的高大威猛,除了明村历史上第一高人五斤仔获得高佬竹这一美名,身高突破一米九之外,要在村里寻找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还真是件困难的事。就算是高佬竹,在十来岁的时候也还只是个一米左右的枯瘦小子,没有谁能想到他能蜕变成明村第一高人。明洪叔在十来岁的玩闹嬉笑间,便完成了我以及明村至少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男女挣扎一生才能企及的高度。

    明洪叔的这些与众不同,我们只能羡慕,终究无法学习和追赶,而能够学习和追赶的,我们却淡忘了兴致,闭上了眼睛,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明村的沟沟坎坎特别多,大多数都能一脚迈过,但风吹雨打来来去去的,不少沟坎就变得大不成小不算,腿脚麻利的大人仍然可以一脚迈过,其他人就有些勉强了。于是,随意砍一棵树木架在沟坎上,挖点泥土铺平,明村人不会称呼为小桥的小桥便四处可见。流水冲刷,泥土崩塌,树木腐断,年年如此,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样的沟坎小桥,自然没有多少人有心思去修补。我和一帮小伙伴,更是经常把这些沟坎小桥当做玩闹的道具,看谁能在上面一脚将桥踩塌,一蹦能将桥面弄断。有时候,还在桥下点火,升腾狼烟报信玩间谍战。甚至在村小卖部买最大的爆竹,插在小桥上,看谁炸飞的泥土更多更高。明村的老人家看到我们这帮半大孩子无法无天的胡闹,总是是哀声叹息一番,更多时候则是对着我和朱亮等几个带头的小孩指名道姓大骂,老懂,老懂,你这兔崽子,你就懂胡闹搞破坏,等明德老师回来了怎么收拾你。末了,他们总要感叹几声,你们怎么就不学学明洪小时候的懂事和勤劳呢。奶奶也常常感叹,这个桥不好走了,那条路塌了,现在的大人还不如以前的明洪呢,当年他不过十多岁,却是看不惯那些烂桥塌路,总要招呼一伙人修修补补,比大人还热心村里的事情。哪像你们这些兔崽子,吃饱了尽胡闹折腾搞破坏,好事没做一件,坏事做了一箩筐又一箩筐。你看,隔壁阿春婆摔了几次,你们就在不远处玩闹,也没见一个人上前去搀扶一下,真是从小个个都是一块宝,长大后孝顺子孙哪去了?指望你们养老送终怕是难了。还有,你看见拐脚子的拐杖了吗?你们可别玩疯了,打他桃木拐杖的主意,触犯他的霉头。那可是他的宝贝疙瘩,最值钱的东西,不经他同意,谁都不能碰,连儿孙都不行。

    据说,拐脚爷爷年轻的时候力大如牛,虽然身材矮胖,却是村里排得上名号的大力士之一,生产队上收割水稻花生,摘西瓜挖红薯,修水库除塘泥,只要是重活累活脏活,他一个人可以顶三个。可惜岁月不饶人,年老之后,他反而成了腿脚最瘫软无力的一个,在平地上行走都步履蹒跚,后来在迈一条小沟坎时摔了一个狗啃泥,落下一个拐脚的后遗症。明村人很快就应景地给他换了名号,原先的名字渐渐没人叫了,拐脚子的叫声此起彼伏。明村人热心于名号和称呼,往往要围绕最具个人特色的东西来粗制滥造,完全不管这特色的好坏优劣,也没有多少人真正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个人最需要的是什么,嘴巴上的殷勤总是遥遥领先于手上的行动。拐脚子的名号被人叫了许多年,包括他的儿女在内,大家顺手拈来,随口就叫,就是没有人想过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十来岁的明洪叔扑闪着大大的眼睛,看到拐脚子好像随时会扑倒在地的矮胖身子,他的口中一边叫着拐脚叔小心,那里有块石头,那里有条树根,那里有滩积水,一边在头脑中思考着。接下来,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明村的山沟沟里,找到一棵野生桃树,伐木取材,将最坚硬的一截取下,又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削磨雕刻,一根坚固耐用、造型精致的拐杖便送到了拐脚子的手上。拐脚爷爷楞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明洪真是个有心人,心灵手巧,善良懂事。这拐杖比皇亲国戚手里的龙头拐杖还珍贵实用,还能防蚊辟邪,老叔喜欢。

    我小时候还见过这根桃木拐杖,远远看去并不显眼,但拿在手上,却有一种沉稳厚重之感,特别是那股淡淡的桃木香味,钻入鼻孔,让人有种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的滋味。拐脚子视这根桃木拐杖为随身至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只有他在反复唠叨明洪的善与好时,才允许他人触摸感受。拐脚子拄着这个拐杖,在明村的山间田野平安度过了十几年时光,临终之前,他只留下一句话,桃木拐杖要随他安葬,他要带着这根拐杖登上望乡台,跨越黄泉水,走过奈何桥,只要手上有了这根拐杖,走在哪里,他都能顺顺当当。家人自然不会违逆老爷子最后的心愿,桃木拐杖放进了拐脚子的棺木,消失在了黄土深处。拐脚子的声名很就消失在了明村小河浅浅的流水中,但桃木拐杖的故事却在明村传扬不息,几乎成了每一个小孩的必修功课。又一个十多年过去了,明村被轰隆隆的推土机连根拔起,每一个明村人都茫然无措地没了家乡,进入城市高楼张望日夜不息的车水马龙,在明村泥土里躺着的,不管是千百年前的,还是周年祭祀未过的,统统被后人唤醒,要他们腾出位置,换个地方再继续沉睡。拐脚子的坟墓被打开,棺木早已经腐烂,在拾捡骸骨时,拐脚子的孙子、我的儿时好友明辉吃惊地发现,在骸骨旁边,那根桃木拐杖竟然保存完好,没有半点腐烂的样子。明辉的父亲将拐杖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许久,说,这跟下葬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真是神奇,不可思议。明辉的父亲严厉拒绝了明辉希望留下这根桃木拐杖的建议,说,你这不孝孙子,爷爷的随葬东西你也敢伸手,不怕遭报应。于是,桃木拐杖随著拐脚子的骸骨再次沉入了地下,桃木拐杖的传奇故事在明村人中旋风般地逛了一圈,很快也就消散在了现代都市里的繁华热闹中了。毕竟,明村人已经作鸟兽散了,躲藏在天南地北各个精致高雅的小格子间,生人尚且难再相见,何况这数十年前深埋在地底的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