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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二章)

    那山,那事,那人(第四十二章)

    明青萝

    城镇化的步伐越迈越大,我们老家县城这块大饼也越摊越大,工程车像是脱缰的野马,在城市里狂奔,到处都是一片尘土飞扬。经过多年的打拼,明洪叔已经成了全县有名的建筑公司老总,建筑行业的佼佼者,他的财富很快就超越了明村最先涌现出来的万元户、十万元户,成为明村第一个百万元户、千万元户。明村的第一座水泥桥、第一条水泥公路,随着明村第一个百万富翁的出现,梦幻般地出现在了明村泥泞了千百万年的沟沟坎坎间。正月里,我踩踏着纠缠不放的泥浆奔赴所谓充满希望的征程,等我裹挟着冬日的寒风往明村赶回时,脚下竟然是崭新的水泥公路,像条丝带一样在山林间飘荡。明村东头的功德碑上,明洪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他捐献了最大一笔的资金,带领自己的工程队免费施工,为明村人铺就了通向山外花花世界和追逐富裕的平坦大道。见识过明洪出生时明村天空七色彩虹的不少老人,佝偻着身影,在水泥路上迈着缓慢却平稳的脚步,干瘪的嘴唇却叽叽喳喳不休,当年的彩虹,就昭示了明洪要为我们明村架一座桥,修这条路,让我们这些老骨头老了能平平稳稳,多去几趟卢镇,多赶几回圩,多喝几杯卢镇的小酒。人来车往,明村与卢镇的距离一下子就缩短了千百倍,明村与外界繁华热闹世界的隔阂正在一点点消磨,直至完全连通和无缝对接到一起。除了这座跨越明村河的大桥,跟随山林起舞的水泥路,还有明村淤积垮塌的山塘、水渠,破旧的明村小学,孤寡老人家里等,随处都能见到明洪叔出现的身影,甚至还有他商业上的挚友伙伴,他们或是捐款,或是出力,尽最大可能让明村人出行通畅,耕种无忧,发财有望。由明洪叔牵头发起,建立了明村所有人参与的明村优秀学子奖励基金、困难家庭暨古稀老人救济慰问基金。明村人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大方,尽己所能,在浮躁私利的熙来攘往中,齐心协力延续明村千百年以来的耕读传家,扶危济困和敬祖孝老美德,在欲望逐渐膨胀无边的红尘间坚守住明村最后一份的超然和执着。

    城市的大饼还在日夜不停地向外铺展,让人眼花缭乱的悲喜故事每天都在轮番上演。这个时候,县城建筑行业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但对我们明村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却是惊天大事。第一件是农民工讨薪跳楼事件,给我们带来了第一波强悍的冲击波。据说是一个姓陈的泥工,在一个叫远东建筑公司辛辛苦苦做了两年,除了平常借支了一些生活费用外,一分钱工资都没有结算到。如果家里不急需花钱,挺一挺过得去,多数憨实的农民工也不会成天纠缠着老板不放,相信老板最后肯定会结算清自己的辛苦钱。这个姓陈的泥工因为老母亲在医院抢救,急需救命钱,建筑公司老板非但不结算工钱,反而火上浇油,说什么,有钱也不结算给你,你有本事就去跳楼,大不了我出钱买了你这条命,你没往下跳的胆量就来我家里抢钱,要不把我做了出口气也行,你也逃不了枪毙的下场。远东公司老总膀大腰圆,财大气粗,鼻息直冲云霄。工资没有结算到,陈某的老母亲在医院里坚守了半个月,欠下一屁股医药费,撒手不管这红尘万丈间的是是非非。这个四十多岁还没有成家的泥工,没了最后一个亲人,面对结不到的工资,还不起的医药费,憨厚老实的他终究还是压制住了心中要升腾膨胀的魔鬼种子,没有恨成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放弃了与远东建筑公司老板同归于尽的恶念,在他天天辛苦工作的那栋大楼顶上,化作了一条绝望却又悲天悯人的弧线,解脱了自己,放过了凶狠无道的老板,希冀苍天来做最后的裁决和报应。第二件是老板卷款外逃事件,我们内心深处开始朦胧自问,在财富洪流涌泉喷发的时代,谁来保障我们财富的安全,怎样才能真正安居乐业?因为城市大饼需要一天大过一天,一天比一天更加香甜诱人,花架子也就越发地蛊惑人心,海市蜃楼更加能够让人流连忘返沉沦不愿醒。这个时候,县城流行卖楼花。简单的说,就是只要你有一定的人脉关系,或者是有舍得孩子套住狼的狠心,哪怕你没有多少资金,甚至连土地出让金都可以先拖欠着,你就可以在某个地段圈下一块地。然后弄几台挖掘机搅动一地的尘土飞扬,你就可以坐在尘土飞扬间收钱卖楼了。当然,付了钱之后,快则一年半载,慢则三五年,你就可以收到一套你预定的四面漏风,连门窗都没有的所谓商品房。不要小看这样一个蜗居,那是你甚至你一家人的百年大计,一辈子的希望和根本。普通老百姓有着足够的耐心和善良,相信自己一辈子的付出总会有相应的回报,但事实并不是完全这样。那一年,县城的王老板,坐在漫无边际的黄沙尘土间,收钱收到了手软,然后便蒙蔽了双眼,硬了心肠,烂了心肝,长了飞毛腿,插了飞天翅膀,一下子就跑得无影无踪,飞到了异国他乡。王老板有了荣华富贵和纸醉金迷,哪管身后房子不见踪影,最后连黄沙尘土都全部静默在一地鸡毛之上。第三件是楼房垮塌事件,我们每一个人都禁不住要呐喊,哪里能安放我们并不悸动,只是奢求能安稳和有尊严的灵魂?县城一栋刚刚验收合格的12层楼房,竟然在一场台风外围云系的末梢神经拂过时,轰然倒塌。在里面装修的两个工人被埋在废墟中,连同边上砸倒的一栋老旧民居,共有十几条冤魂消散在夜色苍茫间。人们惊讶地发现,倒塌的楼房钢筋没找到多少,竹片纸屑倒是随处可见,等专家的检测报告一出来,水泥标号、砂石等级、梁柱数量,甚至框架结构,等等,几乎没有找到与规划设计上一样的数字。

    平地三尺起高楼,流沙之上垒金窝,海市蜃楼随风走,黄沙一片愁白头。那堆废铜烂铁,匍匐在高楼林立间,堆在阳光下,分外刺目。明洪叔沉默了许久,挥毫泼墨,将心中的苦闷和明悟化作了这首七言古诗。接下来,全县建筑领域掀起了一场整治风暴。除了国有公司的建筑公司,其他的全部停业整顿,没有资质,也就是没有挂靠大公司的一律退出建筑行业。明洪叔的建筑公司自然是有挂靠公司的,以他的眼光和谋略哪里会没有这样的远见。每年全县建筑行业的现场流动会都要到他的建筑工地去开,安全质量奖、最佳宜居楼盘,等等荣誉,年年如约而来。说到安全与质量,明洪叔说,你去几百米,甚至几千米深的矿井里呆上几天,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冥想一番,你就会知晓安全的重要,质量的可贵。明洪,这个当年在地底深处的挖矿红旗手,在阳光下,他依旧时刻都在冥想,他追求的,是任何时候都万无一失的问心无愧。

    让挂靠公司和我们讶异的是,明洪叔没有趁着这个优胜劣汰重新洗牌的机会做大做强,反而急流勇退,彻底退出了建筑行业。挂靠公司甚至三番五次来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双方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合作,把当地的建筑行业推向一个新的台阶。明洪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连经营的两家超市也一起转手了。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明洪叔有了新的举动。他独自一人去了某个海边都市,在当地最有名的一家影楼当学徒工。一年后,明洪叔正式告别了明村,将县城的所有资产全部处理完,带着妻子、两个女儿和侄子、侄女搬迁去了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

    奶奶在世时经常唠叨说,明洪有一颗菩萨心肠,他喜欢美好的东西,害怕看见贫困和痛苦。明洪叔来到新的城市,开设了一家影楼,他要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留住最开心最美丽的每一个瞬间。虽然他在家乡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但利润并不丰厚,加上他在各种公益事业上花钱大手大脚,手上并没有多少积蓄,还要照顾两个家庭,资金紧张是他要面对的最大挑战。明洪自己带头,全家人一起上阵,发放宣传单,搭台推介,以自己为模特化妆,拍摄,展览,天天忙得像各陀螺似的,没有一刻停歇。辛苦劳累总是有丰厚的回报,明洪叔很快就在这个海滨城市站住了脚跟,业务也一天天扩展。几年过去了,明洪叔的摄影公司毫无疑问成为了当地摄影行业的龙头老大,以总部为圆心,辐射周边十几个城市,先后开设了十几家连锁店,公司业务还扩展到了世界各地,成为了我们明村第一个资产过亿元的。只要顾客有需求,哪里的阳光更明媚,哪里的海浪沙滩更柔情,他就愿意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其中,为顾客,也为自己留住最没的瞬间,最幸福的时光。我的结婚照是明洪叔亲自为我策划安排和主镜拍摄的,他那一丝不苟,追求完美极致,沉醉其中的精神让我感叹了许多年。奶奶的唠叨再次在我耳边回响,别看明洪东奔西走,忙这个,求那个的,他要的并不是钱财多少,就算有了钱,他也会毫不吝啬的拿出来做各种好事,善事,他真正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眼中看见美好,心中留住美好。

    大学毕业后,我在大江南北流窜了不少年,眼中所见竟然大多数都是沧桑和疲惫。最后,我也随波逐流,信马由缰地出现在了明洪叔所在的这个海滨城市。明洪叔在这个城市的西边繁华街区,我则在东边较为偏远的工业园区。在城市的东西两头往来穿行,我更是近距离耳闻目睹了明洪叔对美好瞬间的全心付出、无私呵护和执着追寻。他的身影,有时掩映在志愿者的行列中,有时行进在养老院的余辉中,有时闪现在孤儿院的花丛中。对没有亲友关系的陌生人,明洪叔尚且是如此的善心相助,对自己的子侄,自然更是掏心掏肺,精心培养和照顾扶持。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和心仪的事业,完全不用明洪叔劳力操心。明玎叔的儿女也成家立业了,他们或在影楼参与管理,或在周边附近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住房、车子这些物质上的需求都不是什么难事,要的只是开心健康,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顺顺当当。明玎叔的小儿子明明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长得像母亲张雅,身材较为肥胖粗壮,高大敦实的身影总能给人带来安稳可靠的气场。明洪叔这个时候已经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大小业务基本上都有明明负责打理。明明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仅业务能力出色,管理才能也一流,毕竟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在寒风冷雨中走过来的人,更加珍惜和爱护祥和安宁的生活。明明的婚事可以说操碎了明洪叔的心,随着年龄的增大,明洪叔越发的向明村千百年的父老靠拢,儿女有出息,子孙满堂成了他们越老便越执着的念想。明明几乎是明洪叔一手带大的,名为叔侄,其实亲如父子,加上明洪叔自己只有两个女儿,膝下无子的淡淡忧伤在他们这一辈的明村人,是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的。明洪叔曾几次回到明村,在我母亲带领下,在明村周边的仙婆子、算命先生那里驻足停留,希望能够窥探一次冥冥中的定数。天意从来高难问,宿命轮回几人知?几次下来,明洪叔也就冷了心意,更加的关注和催促起儿女和侄子、侄女的终生大事来。或许忙于公司的业务,或许月老始终不肯拉扯住那根莫名的红线,明明的婚姻总在柳暗花明中飘忽不定。一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明明才圆了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明明属于典型的晚婚一族,与留守在明村的青年男女相比,足足比他们晚了十来年才结婚。

    自古大器晚成者福泽绵延长,明村人口耳相传的谚语也是晚来的幸福会更加圆润长远,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为明明祝福。第二年年初,正月的酒香还在鼻尖酝酿流淌,明明喜添千金一枚,幸福的铃铛随风摇摆轻响。一家老小的欢笑声最具有穿透力,激荡了海边的浪花,连在城东机器轰鸣的园区内,我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时常都能听见温馨喜悦的笑声。欢喜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人世间的聚合力散一向是易老悲难述,当你嘴角间恬淡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攀爬上脸颊额头尚在凝聚轻启时,流星赶月的箭矢便要把枝头飞翔的杜鹃鸟欺凌的满嘴带血。当年的冬天,南方海滨城市依旧暖阳高照,微风吹拂着金色的沙滩,数不清的脚印一直连到了海天相接处。在公司辛苦了十多年,我第一有了出国观光的机会。出发前,我特意去了明洪叔的摄影公司总部,与明洪叔、明明他们请教了一番在海滩上取景拍照的经验,还特意借了一台最好的相机,准备留住我第一次漂洋过海,在他国土地上徜徉流连的美好瞬间。冬至这天,本来是我们明村人回乡祭祖的隆重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为远逝的先人祭奠上阻挡冷冬的暖衣。这是我没有回明村仅有几次中的一次,我正在泰国象岛的海滩上,躺在银白柔软的沙粒间,头上是湛蓝的天空,洁白如雪的云朵,不远处是不停拍击而来的浪花,还有更远处热带雨林的阵阵涛声。明洪叔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他似乎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才嘶哑着嗓子说,明明走了,在冬至日的凌晨。明洪叔停顿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说,就不等你回来参加葬礼了,天冷风大,早日入土为安,让明明与父母团聚。挂断电话,我呆愕许久,任由象岛的浪花在沙滩上将我一次又一次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