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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江洲上(四)

    第二天清晨,夜晚起的雾气在两边江岸还未消,陈川身上早已凝了一层露水。他睁开双眼,从洲边的碎石子滩上起身,虽然东边烈日与西边白月都看不到,但它们放出的光相互交融,又被距离所削弱,使得这里一片昏暗。

    他环顾四周,睡眼惺忪,只记得昨晚迷迷糊糊,便拥了夜幕,沉沉睡去。篝火已经熄灭了,江离正弯腰收拾燃尽的柴火,她看到陈川醒来,便说:“把包袱打开,取出食物和里面的罗盘。”

    陈川照做,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馕饼,并端出一个方形罗盘。

    “放那吧。”江离用江水洗过手,接过饼,两人就着江水把饼吃了。罗盘放在碎石上,其上密密麻麻刻满文字。

    日出了,天空由微亮变得清亮,已经能看到东方太阳与西方月亮的轮廓。

    江离说道:“你何时从的军?”

    “赪历三十四年征兵。”

    “我是说你几岁从的军?”

    “十六岁。”

    “欧......”江离若有所思,“你说有一个同乡?并且是你的好兄弟。”

    “他叫陈宽,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还是一起从的军。”

    “是玺印军第二次征讨时把你们征召了吗?”

    “是,他的视力极好,才被破格选为斥候,与我分配到同一纵中。”

    “很抱歉。”江离说道,她看着陈川,目光低沉,流露出同情。

    “军士本就该做好身死的准备,哪怕不得裹尸而还。”虽然口里这么说,但陈川脸上的低落难以掩盖。

    二人沉默良久。

    早晨的光清爽且明媚,两个光球分居东西,一个偏亮,一个偏暗,分别是变化着的太阳和月亮。

    “不,我们可以给他报仇,”江离突然说,她站起来,“为殒命的数百小壶村村民报仇,为许多的人鸣冤复仇。把你的刀给我。”她向陈川伸出左手,语气坚定不可推脱。

    陈川望着江离决绝的双眼,抽出佩刀,把刀柄放到她手中。

    江离握着绛刀,打量刀身一眼,便转身走到罗盘旁边。

    罗盘看起来极其古旧,深铜色,没有一点金属的光泽,整体斑斑驳驳。

    江离把刀靠在右手掌心上,突然握住刀刃,猛地一划,血顺着刀身流向刀尖,滴到罗盘上。

    滋滋......血液一落到盘上,就如碰到了灼热的铁板,被立刻煎干并燃烧,化作缕缕白汽和灰烟。而罗盘仿佛即刻得到了动力,中心的指针在飞速旋转。

    “快把它端起来!”少女努力僵持着右手,语气带有些许颤抖,她还在握着刀刃,忍住让鲜血持续滴落。

    陈川赶紧将罗盘捧起,当他的双手一触碰到罗盘时,盘上刻着的文字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发出金黄亮光。

    江离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当文字不再闪烁时,她放开手,拿刀支着身体,陈川想上前扶住她,但被摆手拒绝。

    “谢谢。”江离对陈川惨惨地笑了一下,细密汗珠沁满她额头。

    “你在干什么?”陈川问,旋即放下罗盘,解下束腰带,要为江离包扎伤口。

    “不,从包袱里拿出瓶子,倒上。”江离倚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来。

    陈川从包袱拿出一个小瓶子,按照江离的指示,将瓶里粉末洒在伤口上。

    江离的手掌已被一道工整的刀伤横穿,鲜血从翻开的肉里不断冒出。陈川小心翼翼把药粉倾倒,细白的粉末溶于血液中,让冒出的血液变成许多微小的泡泡。而这些泡沫快速缩小,缩成了细腻的痂。被切开的肌肉受结痂的拉力而聚拢,一眨眼,伤口结成了一条牢固的疤痕。

    “呼......”江离长出一口气,又对陈川笑了笑。

    “为何要如此自残?!”陈川还处在惊讶之中。

    “不必担心。这是百敷散,可以治疗各种创口。”江离说罢便抬起手给陈川看,这时陈川才发现她的掌上早就布满各种形状的刀疤,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划伤自己。

    罗盘上的血已经完全烧干,它又像原本一样平平无奇,外壳呆木黯淡。

    “这是谶盘,一个饮血的罗盘,它可以给我指明方向和目标。”

    “什么方向,什么目标?”

    “不必多问,这是我对你的要求,不必多问。跟着我走就是了。”

    陈川不说话了,兀自到洲边把二人的铁皮壶都装满,随后将水递给江离。

    江离接过水,说:“谢谢。你不是家中独子吧?”

    陈川答道:“不是。”

    “我猜,你肯定早早扛起了家里负担,是吗?”

    “你从哪看出来?”

    “嘘......”江离忽然示意陈川不要作声,她抬起头,举起右手张开手指,丈量着日月之间的距离,将右耳对着江流,双眼忽然明亮起来:

    “到了,到了!”

    顺着江离欣喜的目光,陈川看向上游,只见江流上飘浮过来许多的木头,都很粗大,尽是些老树的树干,江水运载着它们漂流。而在这些粗壮树干上,不断跳跃着一个身影,从这一根跳到那一根,努力纠正着木头的位置与方向。

    “嘿一一”江离对他喊道。

    “嘿一一”那汉子也远远地回应,同时有意地往江洲的方向跳去。

    咚,他把两根稍长的木头分别往左右一踢,木头顺从般的卡在了江洲与江岸之间,拦住了源源不断的后来者。陈川一眼望去,只见汉子身后的木头简直覆盖住了江面,视野满是木色。

    汉子跳到小洲上,开口说:“此地荒凉无人,两位缘何站在此处?”

    “大哥,我们还有事还望您相助。”江离站起身,边说边向其打拱。

    汉子上下打量江离,见她女子模样女子嗓音,身上玺印军的军服出奇的古怪,所以表情未免变得疑惑不解。

    江离捡起仍有怀疑,从行囊中掏出一块白色的小物件,拇指大,像是什么东西的獠牙。

    汉子立刻被震慑住,匆忙伏身跪拜。

    “你认得这东西吗?”江离问。

    “小的认得。”

    “我们是前线侦察的玺印军,目前有要务......”

    “起来吧,起来吧......”陈川却不顾江离的作势,要对方起身,“我有军务在身,现需将你征用......军牌呢,军牌拿出来。”说罢向江离伸手,他已经知道要干什么了。

    江离把军牌递给他,陈川开口说:“平定内乱,永受龙佑......”

    汉子再次跪拜下来。这是玺印军广为流传的口号。

    “本将奉侦察勘敌之重任,需即刻穿行社州,今特征召汝,共同为圣人进犬马之效。”

    汉子把头俯得更低了,很畏惧,没有看到江离凌厉的目光。

    “不必过礼,劳请载我们一程吧。”陈川又说道。

    “遵命。二位请随我来。”汉子起身,恭敬地把二人扶到木头上。

    陈川踩在木头上,也许是木头过于粗大,落脚倒安稳。但是也许是汉子不放心,他要领着二人到唯一一排捆着的树干上。

    “二位小心,木头难免容易打滑,”汉子说道,“这一排是金丝楠木,难得的珍品,我的家伙什都放在这,还请二位屈身在此。”说罢便跳出木排,去移开那两根卡住的木头,调整木头们的姿态,让它们重新漂流。

    说这是木排,是因为其由一排树干捆成。树干约莫四五根,但每根树干都宽大无比,小的也需五六人才能合抱。这简直是宽敞的木船,而在上边,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

    二人走进棚子,发现它极其狭小,最多只能容纳两三人。

    “你倒也聪明,一下子把戏演好,”江离轻轻捶了一下陈川胸口,看得出她很开心,“只不过也有些呆,你就不能摆出些架子,怎还一个劲叫人起身?”

    陈川一下子语塞了,奇怪,忽然感觉胸口暖暖的。良久,他才说道:“我实在不太懂摆架子。”

    “不摆架子的话,他是不会让我们上来的。”

    “也并不全是,劳动者未必就粗俗不堪。”

    江离愣了一下,笑道:“那你真是有点呆。”

    “你刚才拿的是什么东西?”

    “白色的吗?那是蛟龙的牙齿,是一个船会的通行证......在水上生活的人都认得,是个不得了的东西。”

    “那你怎么会有它?”

    江离笑了一下,“你以后会知晓的。”

    木排移动了。一开始很缓慢,甚至接连停下,但很快就顺畅地漂流。

    “嘿一一”汉子远远地喊道,“启航了一一”边喊边向木排跳去,动作熟练矫健。

    “真是奇怪,你就这样与我启程了?你连我都不了解,你连前路都不知晓,就这样与我启程了?”江离掩不住脸上的喜悦,她兴奋地对陈川问道。

    “你......跟我见识过的女孩都不同。”陈川犹犹豫豫地说。

    空桑山的晴空新鲜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