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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漂流(四)

    陈川睁开眼,慢慢坐起来。

    昨夜终于是无梦的一晚,明媚阳光照满木排。

    此时已接近正午。身下的金丝楠木终于显露出它们的不俗,根根表皮细致滑腻,又结实异常,在太阳照耀下展现令人陶醉的木色。

    “呐,饿了吧?快吃,我们就要快到了。”江离说道,她递给陈川一个面馍。

    尤喜二这时跳上木排来,看样子一夜未眠,他神情疲惫地说:“二位大人,约莫傍晚就能进平原。现在水势高,水流平缓,小人昨夜驱使着木头,一夜未眠,望大人能容许小人想小睡半会。”

    “睡吧,辛苦了。”江离说道。

    尤喜二道了谢,倚着帐篷支架坐下来。他正要眯起双眼,突然又说:“其实官爷,小的想问一件事情,有......有望同意。”

    陈川放下手中的馍,说:“什么问题?问吧。”

    “那就请恕小的冒犯了......”尤喜二犹犹豫豫地说道,“我看大人并不像当军官的模样,既没架子,又少决策。年纪轻轻,面容青涩,可手上老茧无数,怕是更像......”

    “像什么?”江离先问了。

    “像,像年轻兵士,”尤喜二爬起,再次跪下,“望大人饶恕!”

    陈川面露为难之色。他不自觉地用拇指蹭了蹭掌心,手里都是厚大的死皮与老茧。

    尤喜二见二人一时不知所言,又一再磕头地说:“望二位给条活路,给条活路......”

    陈川看不下去了,拉起尤喜二:“起来,起来。”可汉子的膝盖好像生了根,拔都拔不起来。

    “站起来!不许跪!”江离吼了一声,吓得尤喜二赶忙爬起来。

    陈川看向江离,少女的脸上带有些许恼火的红晕。

    而江离看着尤喜二,语气和缓一点,说:“如你所说,我们并非这个身份。但我们确有要务在身,你也不必多问,对你好。”

    尤喜二愣了一会,脸上担惊受怕的表情逐渐消失了,他说:“两位不必担心,小人游荡水路多年,也见识过些许人。我见二位大人衣着不俗,出手不凡,也肯定是我等需要好生对待的客人,万万不敢大意。人人都有难言之隐,况且载过路人一程,于我来说习惯正常。

    “况且江姑娘携带蛟龙之牙,我等万不可懈怠。”

    江离点点头:“那就安心为我们领路吧,放心,到时会有报酬给你的。”

    汉子靠着帐篷,常年累月的漂泊让他古铜的脸灌满了江水一般的厚实和沧桑,他默默看着二人,目光还是带着淳朴与善良:“我什么都不怕,啥也不渴望,就是宝贝着我那几根木头。哪怕二位用做了些许戏码,登上了这木排,不过你们肯定也有难言之处。我看你们都是好人呐,即便穿着这黑军服,但是都无妨。也许漂泊久了,我喜欢人陪哩。”

    三人各自望着,沉默半会。

    “那先睡吧,等出了山就唤你起来。”江离说道,然而话音未落,尤喜二的鼾声就已经震天洪亮。

    陈川与江离相望,笑了笑。

    “没想到这汉子真如你说的,老实得像根木头,起先还跪着,现在又睡着了,”江离说着,走到木排边缘,半蹲下来,从江里掬水往脸上泼,“刚才有点失态......”

    陈川想起了昨晚胸口发闷的噩梦,便低头看向胸口,右手拉起衣袍,胸前的刀疤还在,变成白色的一长条印记,斜在胸膛上。

    “看什么呢?在女人家面前也不注意点?”江离抬头对他说。

    “欧......哦。”陈川羞得转过身,忙把衣甲整理好。

    “哎,我问你在看什么呐?”江离又问道,带着嬉笑的语气。

    陈川头也不回地说:“我的刀疤。”

    “什么刀疤?”

    “打仗时留下的。”

    “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也受了这样荣誉,”身后的江离继续说,“你才二十是吧?当上了斥候......喂,你脖子上的印子才烙上了个三四年吧?”

    “唔......”陈川喉咙里呜呜地应着。每个玺印军的兵士都会被烙上这个印记,方形,凹凸分明,画有龙的形状,这就是龙的玺印,携带它的人将会受到龙的保佑。

    有玺印在的地方,就有龙的存在。

    身后穿来江离的低声喃喃:“平定内乱,永受龙佑。这天下的纷争何时才能是个尽头一一一哎!”

    陈川感到木排轻轻颠了一下,这一动作极不明显,但直觉让他转过身,看到木排边缘已空无一人。

    突如其来的意外,江水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流淌。陈川冲到边缘,一个纵身跳进水里。

    冷冽的水让全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鼓着嘴巴,屏住气,他睁开双眼,在江水的一片黄绿里极力搜寻着,阳光被波澜水面打弯,一条一条地透进眼前,可除了漂浮的泥尘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咕嘟,咕嘟,于是继续下潜,嘴里不自觉吐出几串气泡,阳光逐渐远离了,江底黑暗寒冷,双眼因压力而生疼。咕嘟,又吐出气泡,这次却呛进了满口的水。

    “呼......呵呼......”陈川钻出水面,抓住一根木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耳边却听到熟悉的笑声。

    一抬头,江离不知何时坐在木头上,微笑看着他:“行呀,小兵子,本来只想吓吓你,谁知你傻到啥也不想,直接跳进去了。行呀,行呀......”边说边朝陈川伸出手。

    陈川喘着气抬头望着她,没有抓住她的手。

    “唉,你生气啦?”

    陈川不搭理她,双手抓住木头的一端,用力摇晃起来。

    “哎,你干嘛?!”江离喊道,身下的木头被卖力摇弄,她终于稳不住,从木头上栽了下来。

    “哈哈!”陈川这时才发出畅快的大笑。江离浮出水面,又迎面接上了一捧陈川泼来的江水。

    “哈哈哈......”陈川没心没肺的笑声让江离起了愠色,她凶恶地看向陈川,蹬着水,张牙舞爪要扑过来......

    午后,二人共同坐在木头上,江面素绿平静。

    “你多大了?”陈川问。

    “十九。”江离回答道。她呆呆看着眼前粼粼的波光,是啊,谁都能看得出,这可爱少女正处于桃李年华。

    陈川也看向江面,不说话了。

    “怎么了?”江离问道。她抬起头,却突然说:“哇,你看那儿!”指向一大群飞过的白鸥。

    “没想到白鸥也会结队!”

    是啊,白鸥总是自由的,今天却结伴而行,可能为了觅食,可能为了一同归巢......而我们为了什么呢?当鸟儿结伴但依旧翱翔,我们在干什么呢?

    陈川望向水面,那有江离的倒影,他思索了一会,说:“其实待在山里挺不错的。”

    “为什么?”

    陈川四处指了指周围的青山,说:“没有各种烦心事,不用耕作,不用放牧,不用看天乞讨。一卷竹席,一把斧子,便可以安顿下来。”

    江离看向他,不得其解地说:“说什么呢?这还是你第一次说怪话。并且山里面野兽可多着呢,现在的各种怪物又冒了出来。”

    陈川又语塞了,他现在明白了,其实自己只是想找个地方逃避,没有纷争,没有赋税,没有欺压,没有不公的一切。

    “想家了吗?”江离看着他,问道,“你的家乡是怎样的?”

    “还能怎样,”陈川苦笑道,“耕田,放牛,交税租。我家世代皆为农。”

    江离打量着他,脸上显而易见着同情,她良久才说:“你也跟许多人一样,童年起就苦命。”

    “那你的家在哪里?”陈川冷不丁地问。

    “我的家?”江离停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终究会告诉你的。先到达目的地吧,咱们还有路要走呢。”

    是啊,咱们的路。陈川惊讶于自己居然跟着这个少女,走了那么远,走了那么久,他忽然很想走完全程,去看看究竟有什么秘密,去看看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呵一一”身后传来一个很大的哈欠声,尤喜二在木排上伸着懒腰喊道:“二位,还有不到半时辰,咱就出山啦一一”

    天色逐渐昏黄了,空中两个太阳已完全远离彼此了,西边的更像白色的弯月,东边的更像金黄的烈日,分居头顶两侧,使天空调和出夕阳的赤红,让晚霞涂抹,云彩缤纷,江面也披上深沉的黄光。

    傍晚,木排驶入社州的平原。东山第二山系的山脉从两边划过,连山的尾巴也慢慢被抛到后头。落日下的莽原广阔寂寥,一直平铺到天际。二人这时才知道玺印军的攻势早就经过了平原,远处高高升起数道黑烟,火焰正在燎烧着这片土地,是野火,是战火,让整个平原呈现出变幻莫测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