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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十八岁(三)

    十八岁的陈川拖着同袍的尸体行走在山峰上,他的甲胄都裹满了血污。

    兵士们沉默向前,突围出来的五个人相互搀扶着,从清晨的村庄出发,趟过黄昏的河流,要饶越又一重山峦,寻找投奔最近的军营里。

    皇都的月亮冷冷注视他们,身上枚枚甲片篆刻月光,写满了疲惫。绛刀收在鞘中,无力挂在腰间,刀柄刀刃甚至连刀鞘都渗透着血液,血液风干,众人身上道道血迹红黑相交。

    山头绵延盘绕,丝带一般托运沉重的五个人,以及五具尸体。阵亡同袍的遗体支离破碎,血早已流干了,挥砍拍打出的孔洞缺口密密麻麻,都来自于再普通不过的钉耙、铁铲、镰刀、锄头、米杵和木槌,被打裂的头颅碎片散落在混战的村庄,再也找不到了。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之近,但是右手仍紧紧抓着同袍遗体,一步一步向前拖动。

    这种感觉真奇妙,给人一种恍惚惚的梦幻,皇都的月亮在笑,又像在悲哀,正悬在皇都一方的天空,缄默无声。

    死了,睡着了,在这死亡的睡眠里,我们究竟要做些什么样的梦,啊,这犹不能使我们踌躇顾虑;那无法探究的天地,那旅者一去不返的神秘之国,使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那不可知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炽热的光焰,被谨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任何反抗和逃避,都沦为妄想与疯狂,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在军中训练时,老兵都跟陈川说,当刀剑喝了人血之后,持刀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持刀人了。陈川本来不理解,直到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面对血淋淋的死亡时,才恍然大悟,可是已经为时已晚了。

    少年已不再是曾经的少年。

    他只有轻轻哭起来。

    表情骤然缩聚,摆出哭丧的扭曲,左手立刻捂住嘴,压抑了哭声,只有两颗泪水滚落,晶莹剔透。

    “我X他娘的,哭个什么劲!”还是那咬牙切齿的声调,路守功走在最前头,回头冲陈川吼道,“我们立了功!立了功你晓得不?升爵,喝酒!”

    “喝酒,喝酒......他妈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糙汉子也软了下去,声音里也有了悲伤,“哭吧,孬种,哭吧......”他也在拖行着一具尸体,折断的长枪分成两段栓在背后。

    温得贵走在最后头,他实在是老了,体力跟不上,连累着队伍走走停停,最后五人驻足在一处山腰上,放下尸体喘息。

    “要不,我们把他们就地埋了吧。”有人提议道。

    路守功说:“埋什么?不带回去怎么跟军里说清楚?”

    “你还惦记这你那屁功劳,拖着他们多累!我们走不远的。”终于有人看不惯,顶撞了路守功。

    “你说什么?!”路守功大吼。

    “屁功劳!”

    “你娘!”

    路守功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动手,陈川和另外一个人赶忙拉住他们。

    “屁功劳!”那人还在骂道,路守功大声咳了一口,把痰狠狠吐向他。

    “嘿!你他妈的......”陈川又赶紧抱住那人,才避免了一场打斗。

    老温头默默站立在一旁,草地上排列着尸体,月光洒在死者惨白的面容和凌乱的衣甲上。

    “哎,都是爹娘养的孩子,怎么也埋这荒郊里,成了鬼以后,魂魄该飘到哪呢?”他叹了一口气,低头点了烟斗,烟雾沉闷笼罩面孔,“可带回去了,骨灰能回到家吗?原地修个衣冠冢,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明亮月光贯穿夜空,山峦树林淡白朦胧,五人点亮火把和篝火,就地休息着,混战和跋涉都让他们浑身酸痛。

    陈川望着眼前火堆,从此以后,篝火将会一直出现在他的旅程中。

    “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有人念了《蒙翳歌》,陈川和其他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浑浊而困,凝结而离,色重而茫,覆盖而迷,性命于我何有哉......”

    那人又念了一次,路守功说:“别狗吠了,放在军中这会杀头的知不知道?”

    对方停顿一下,又念道:

    “麦穗无人收,仓谷不见颗。

    已忘盛世颂,流离倒穷戈。”

    这是《穷戈》,三国后一位无名诗人所作,流传甚广,那个动乱的时期也因此被称为“穷戈”。

    唉,维持了隆朝和赪朝短暂的安定之后,世界又回到那个动乱的样子。

    “我阿姐跟我说,一定要混出个结果,要么出人头地,要么人头落地,否则就不要见她。可是,这个局势乱成狗屎,我也不知何去何从了......”路守功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吐露心声。

    “那么你呢?我想不清,你太年轻了,太小了,还不够。”他转头问陈川。

    陈川想了想,看向对方的双眼:“我,我只想回家......”

    路守功眨眨眼,说:“真挺羡慕你们,还有个家。”

    老温头在吸烟斗,从侧面看,他又苍老了十岁。

    陈川感到脖子的肌肉在微微抖动,其他人跟他一样,不约而同摸了摸脖子上的玺印。

    像是得到了什么感应,如同有人在轻轻挠他们的皮肤,但是带来的感觉却直达骨髓,酥酥麻麻。

    “别摸了,这是龙来了!”老温头说,“有龙就会有感应,这是玺印!你们忘了吗?”

    说罢噌的站起,众人也跟他向山外眺望。

    许久,他们才模糊看到空中飘动着一条黑线,从西边飞到了东边,每个人都隐约听到了一阵叫声,仿佛猛兽吼叫在谷中久久回荡后的余音。

    龙在天空飞腾,宽旷的黑夜被它的鸣叫击穿,穿越漫长距离,传至众人耳朵,气势丝毫不减。

    它要飞去哪呢?它不是一直庇佑着皇都和三郡吗?圣人此刻又在何方呢?这究竟是奇迹显现,还是不祥征召?

    兵士们围在火堆旁,看着龙飞过。哪怕这只是一次微小的露面,都足够宏伟壮观。

    而他们以外,天下大乱。

    壮观宏伟的龙飞过,走到一个山头,看到镇上战火纷飞。而在黑夜的山间小道中,兵士们在相互搀扶着走,陈川哭了起来,路守功骂他,温得贵劝他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