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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地狱风云(6)

    回到宿舍,恰好管理员送来了我的另一套新制服。他让我在天黑前立即冲个澡,把又臭又脏的制服换了,否则就扣我的卫生分。

    “别不在乎,卫生分会影响到你的月奖,每记一分就扣三万。记住,马上冲澡!这里没有热水可用,过一会气温降低,冲澡无异于受刑。因冲澡致病,还要扣你的健康分。每记一分扣五万月奖。”管理员冷冷地说。

    这里的工资这么高吗?仅月奖就动辄三万、五万地扣!在人世,三万是我半年的应得工资。风雨无阻、昼夜不分地付出半年辛劳,还不抵这里的一个卫生分。我是该说地狱太黑暗了呢,还是太光明了?

    在半刺骨的寒冷中匆匆洗完澡,换好衣服,又将那套又臭又脏的衣服洗了,晾在狭长的晾衣间里。

    我想找排骨鬼问问工资奇高的事,发现他不在宿舍,倒是看见老妖独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本很厚的书。书页大概是草纸制作的,看上去很粗糙。如果加上陈旧的羊皮面,完全可以视为从古棺木里取出来的《圣经》。

    我和老妖的床位之间还隔着一排床。此时宿舍没几个鬼,而且大都在另一边,也没谁说话。所以宿舍里很安静,静到可以听见老妖翻书的声音。

    当我隔着一张床从老妖前方走过时,我感到他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不过我没有扭头确认。随即我听见他喃喃地说:“尘非尘,土非土。”说完,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便沉寂到书中,一言不发。

    我放慢了脚步,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早已收回眼角的余光,一副孤独求孤的德性,似乎是在读书上的句子,而不是跟我说话。

    听他这么一说,那么书肯定不是《圣经》。我记得《圣经》上是说“尘归尘,土归土。”

    有时我会觉得老妖在故弄玄虚。人世间就有很多名人大腕以此为生,越是弄得自己神乎其神,就像让人们认为他深不可测。老妖一边孤立自己,一边又给自己罩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迷雾,说不准他什么本事都没有。

    不过我又会随即否定自己的这个判断。

    老妖的尖耳朵决定了他做鬼的资历很深,排骨鬼说他的鬼龄不会少于一千年。千年的狐狸都能成妖,何况千年的老鬼。而且,昨夜我领教他幽光缭绕的催眠术,今天又领教了他那声咳嗽的威力。

    走出宿舍前,在某种心理所用下,我特意看了看手心中的那个字。发现它和晚饭后看到的差不多,随着我的呼吸,忽明忽暗地变换着颜色,忽而暗紫,忽然暗红。与之前不同的是,变化更明显一些,尤其是变成暗红的时候,色相会稍稍明亮一些。

    走出宿舍后,待上那么几秒,字的色相变化就弱了很多。

    我返回宿舍,找东西似的在床上胡乱翻了两下,然后悄悄地查看手心。那个字的色相变化和门外一样弱。但当我起身往外走,路过老妖前方时,变化便增强了。

    这种情形如果不是错觉,而是事实,那么就算是基于老妖的故作玄虚,也需要不少技术含量吧——不,应该是法术含量。徐帅气和玲主管都提醒我要提防老妖,莫不是就因为这个?一边故弄玄虚,迷惑视听,一边暗度陈仓,在我身上做文章。

    来到宿舍外面,我没有再返回去。

    外面的“天光”还亮。我东张西望,又看了几个鬼扎堆的地方,都不见排骨鬼的影子。不知不觉,我穿过健身区一侧,来到了综合服务区。

    与热热闹闹的健身区不同,综合服务区是个颇为安静的地方,而且环境不错,到处都是古老的植物。不少生前就喜欢独处或清静的鬼大都会来这儿漫步曾经拥有的旧时光。他们或是独自徜徉,或是和某个关系较好的一起,无言地并肩徐行。

    我刚到这儿坐下不久,排骨鬼就鬼鬼祟祟地来到我身边。挨着我坐下后,还没等我说话,就鬼鬼祟祟地往我弯在腹部的胳膊肘里塞东西。我拿出一看,原来是那管酒。现在回想一下,他在一区门口外碰我那一下,可不是为了暗示什么,而是以暗示为名,行“偷窃”之实。

    收到我的感谢,排骨鬼笑了笑。

    我问他怎么会知道我会被出卖。他回答的还挺轻松,说是老规矩。可我问它谁是“老规矩”的制定者和实施者时,他吞吞吐吐地不想说。经不住我一再追问,他才把声音压到了我几乎听不见的程度,说狐狸鬼就是规矩的制定者,也是实施者和受益者。

    在地狱,努力工作就能挣到一点零花钱。但无论多么努力地工作,只要不立功,就别想挣到人气分。人气分又叫人气值或生命值,不仅能用于支持努力赎罪者转世重生,而且能确保重生为人,而不是禽兽草木或者山石土块。

    只要在这儿待久了,大家都会知道,对于此间的绝大多数来说,人气分是个然并卵的东西。可即便如此,作为希望,作为在这里生活的勇气和意义,他们又会想尽办法去挣分,甚至不惜采取手段。

    狐狸鬼给我玩的就是这一套。他让我偷酒,然后向软甲禁卫举报。只要被证实举报不假,他就能得到0.1个分值。

    作为新来者,我属于稀缺资源。在地狱,每个鬼都可以被无限次地举报,但只有第一次被举报才能产生人气分值。其余的时候,除非是事关重大,否则只会给举报者奖励冥币。

    A组除了老妖,其它成员都被狐狸鬼给举报过,这也算是A组的规矩。好在狐狸鬼不会从大家身上挣钱,而且对大家偷酒一事向来睁一眼闭一眼,有时候甚至还要袒护一下。

    “你的身手不错,以前就是干这行的吧?”我做了个掏包的动作。

    “你怎么知道的?”狐狸鬼瞪大了眼睛。

    我拿出他刚塞给我的酒,作为“呈堂证供”晃了晃。然后又说他天天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看就是职业病。也许对自己的样子熟视无睹,他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将“鬼鬼祟祟”这个不怎么好听的成语挂在他的形象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便模棱两可地耸耸肩。

    他没有追问,转而问我是怎么到这儿的,说我怎么看都不像个该进地狱的坏人。

    被突袭要害,我有些措不及防。只好临时编了些瞎话,说我是小错不断的家伙,做过不少小小的坏事,所以遭了报应,在医院领完盒饭就直接被带到地狱来了。怕他好奇心太重,接着追问我都干了什么坏事,我赶紧反攻一下,问他是怎么来的。

    排骨鬼叹了口气,挠挠头说自己是个倒霉蛋,很可能被冤枉了。

    有那么一天深夜,排骨鬼按照踩点标记,摸到一个中产阶级精英的家里。搜完现金和贵重物品后,本来一走了之就没什么事儿了。可他过于贪恋酒柜里收藏的进口名酒,取出一瓶,又从冰箱里找了不少好吃的,竟独自在客厅消受了起来。

    名酒就是名酒,太好喝了。喝完一瓶之后,他又喝了第二瓶……不知不觉,他竟然喝得醉入梦中。

    等他醒来的时候,灯亮着,眼前的血腥景象吓得他顿时灵魂出窍,差点儿拉裤子。

    他身边仰卧着一女的,客厅中间还躺着一个男的,两个人浑身是血,胸口、腹部和脖子上都有刀伤。再看看,室内的墙上、地上、沙发和茶几上也都是血。他自己也一样,而且不仅浑身是血,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厨房用刀。

    作为一个从街头掏包开始入职的小偷,他哪儿见过这阵势。当时,慌乱失智的他也没多想,扔掉手里的刀,拿着装满赃物的背包,转身就逃出现场。

    回到出租屋里,他匆忙换了身衣服,将现金和没来得及处理的金银首饰装进包里,然后打的到了高铁站,随便买了一张能买到的高铁票,逃往外地。

    没想到,警方神速办案,接到报案后,随即就通过天眼系统锁定了他。当他从高铁上走下来的时候,当地警方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了。

    就这样,在一个完整的证据链下,他再怎么辩解也没有用。事实上,经过多次审问和谈心之后,他也有点儿怀疑自己,有可能真的是在喝醉的情况下,杀了那两个回家的人。

    否则,为什么案发现场到处都留有自己的指纹、鞋印?为什么女主人的指甲缝里有自己的DNA组织。而自己的脸和脖子上,又恰到好处地有那么几道能与女主人抓挠相吻合的伤痕。

    “唉,人家两个也是进城打工的人,没日没夜地拼了十多年才拼出那种生活,听说连个孩子也没敢生。我这醉了吧唧的一带手……唉,你说我不来这儿,谁还能来?”排骨鬼沮丧地说。

    “我怎么感觉你被套路了。”把他的简述又过一遍脑后,我说。

    “你也这么认为?龙哥也是这么说的。”

    “龙哥?”

    “嗯呐。你不知道,龙哥在阳世时,可是做警察的。我把我的事跟他讲了,他说我肯定是被谁给做了局,当了替罪羊。”

    原来龙哥是警察,我说他的眼神怎么和别人不太一样。

    不过他肯定不是什么好警察,否则怎么会下地狱。下了地狱也不老实,还想当黑帮老大,和青哥争地盘。这种人一般不犯事儿,犯事儿就一定干了坏到冒烟儿的事。十八区才应该是他去的地方,谁将他弄到这儿来享清福了!

    我心里想。

    对于排骨鬼遭做局一事,我俩坐那儿分析了好一阵子,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也不奇怪。那天,排骨鬼酒后断片断得天崩地裂,对醉酒后的一切毫无记忆。除非重归现场,或者重启调查,否则真凶可能就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如我们这样坐在地狱一角,凭空分析,就是分析十万年,也找不到头绪。

    这时,过来一个看似在闲庭信步的气质鬼,路过我俩跟前时,突然一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和烟盒差不多大小的白色纸盒,低声问:“三区货,要不?”

    “零卖多少钱?”排骨鬼的眼睛又骨碌骨碌地转了转。

    “十五万一根,两根二十五万。”

    “确定是三区货?”

    “假一赔十,三区A货,带白色滤嘴。”

    “你要不?”排骨鬼问我。

    随即又觉得问我这个没钱的,纯属白问。于是扭过头,从气质鬼那儿拿了两根带白色滤嘴的烟,从腿兜里掏出一叠钞票,找了三张,塞给气质鬼。然后拿着烟冲我晃了晃,见我摇头,他收起一根,点燃另一根,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里的烟怎么这么贵。”

    “通货膨胀!阳间的人烧钱的时候狠劲烧,动辄就烧几个亿。他们哪儿知道,烧得越多,地狱里的钱越不值钱。你还没到超市去买呢。在超市,就这烟,中元节做活动还二十五万一根呢!”

    我本来想问他我们的工资为什么那么高,刚才一说别的,竟然给忘了。现在,再问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也许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了两盒烟。

    刚才我也在区里转了一些地方,始终没见哪儿有什么超市,于是就问排骨鬼。

    他高高举起胳膊,隔着一栋办公室向斜对面指了指,说不远处就有个小超市,大超市得去行政区那边。说着,他抬起屁股,往右侧一欠身,从一根珊瑚状的植物上掰下一根半寸长的刺。他收回身,用刺在我手指上比划着,说是想验证一下我的血究竟是红的,还是绿的。

    “玲主管当众验证过了。你这个刺连毒都没消过,也敢扎我。”我一把夺过刺,扔到植物丛里。

    排骨鬼说当时他在卫生间,没有看到验证的那一幕。见我有些生气,他的眼睛骨碌骨碌地转了转,冲我诡异一笑,紧接着就抛给我一个感兴趣的话题:老妖的咳嗽声为什么能镇住青哥。

    有时候真是觉得人鬼同属,人间地狱啥啥不分。

    在地狱,同样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定不知起源,不知来路。老妖有非同寻常的法术这个倒不是问题,问题是不知什么原因,就围绕着老妖的法术形成很多规矩。

    青哥今天过于激动,一时间就忘了个致命性的规矩——老大级的鬼绝不能在老妖跟前用器具耍粗动武。

    排骨鬼说,这个规矩好像叫“手脚干净”,拿着东西动武,就等于不干不净。下场要么就是青哥半夜鬼叫,独自承受隔空惩罚。要么就是青哥去老妖跟前认罪,然后由他的喽啰替他背锅,直接被化为尘埃。

    随后排骨鬼还说敢和我打赌,青哥肯定会去老妖跟前装孙子,因为老妖的隔空惩罚有着很高的痛苦指数。

    “我回来路过青哥跟前时,他曾跟我说,今晚上让我瞧瞧,什么叫爷。你说是……”

    “什么?”排骨鬼打断我的话,像触电似的蹦了起来,神色焦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你说什么,他跟你说过那样的话?快说,真的假的,真的假的?”

    “你昨晚和今天下午都帮我了,我会骗你吗?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哎呀,可不得了了,我刚才在那边赌的是青哥肯定不愿意受老妖的罪,这下完了!你在这儿吧,我得去看看能不能换赌注。”排骨鬼一边说,一边向宿舍方向跑去,跑出去十来步,又折返回来,接着说:“对了,咱俩扯平了哈,你不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