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楚青重逢几多话 心有千网再难言
第二日傍晚，伤亡已经清点，方方面面也基本安置。明垣便以明王的明义邀请诸位将领和江湖名修前去越津城的府衙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明垣更是恨不能亲自来请紫月寒和羽青二人，在紫月离的一再劝阻下才作罢。羽青又睡了很久，所以二人受邀前来的时候，府衙内基本已经座无虚席。
明垣满脸期待的看着走进来的紫月寒，激动的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示意了下紫月离下首的位置，说道，“门主、夫人快请！”
紫月寒微笑了下，还是十分庄重的给明垣施了一礼，羽青跟在紫月寒的身后，也随着弯了弯腰，入了座。路过紫月离的座位时，羽青笑了笑，低头福道，“兄长。”
紫月离露出了那张温润和煦的脸，点了点头，笑道，“弟妹，辛苦了。”
入座之后，羽青缓缓扫过了众人的座位，如今的江湖各门，凡是有头有脸的基本都有长老或者掌门在座，当然也不乏当年去过上原山的一些个小门。
虽然那些去过的人基本都已不在，但还是有些掌门心虚的低头，似乎不敢看羽青这边。羽青心里倒不甚在意，毕竟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论。
羽青的目光扫回，独独在对面感到了一份目光灼灼的回应。
夜楚云容貌依旧，只是过去那种风流倜傥的光芒换上了沉静内敛的气度，他的脸也瘦削了不少，紫衣轻甲，高冠马尾，英气逼人。
他手里握着一柄新的扇子，扇子上却空白一片，仿若他这一年的心一般，空了一块。另一只手旁边，放着那面金色獠牙似鬼的面具。
而早在羽青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挪不开了。终于，两人的目光相碰，羽青愣了一下，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又看见紫月寒也投过来的目光，夜楚云没敢回应，有些慌乱的低下了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楚云的座位紧挨着明垣，足见他眼下的身份之重。后面站着一身男装的依云和桑奎，也都有些神情复杂的看了羽青几眼。
其实身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都知晓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当年涯屿岛的婚礼也被渲染过很多不同的版本，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紫月寒为羽青正名，二人又多次共同解救过许多门派的危难，人们便慢慢淡忘了那些过去。
但显然，明垣作为一个少年人，只是听说了紫月寒的种种辉煌，昨日又看到心中膜拜的英雄又有那般传奇而美丽的爱侣，自以为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他看到夜楚云与对面二人有眼神交流又没有搭腔，就觉得应该为他们引荐一番。于是明垣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对着两个双向示意了下，说道，
“还未跟门主、夫人跟楚将军引荐，这是我明义军军统和黑骢奇兵的大将军楚沐，这两位是名满天下的‘武厉’紫月门门主以及他的夫人……”
“我认识！”夜楚云显然不想继续听下去，面无表情的打断了明垣这番热心的介绍。
明垣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夜楚云的脸色似乎很凝重，就扭头看了紫月离一眼。
紫月离悠悠的喝了杯酒，摆了摆手，示意明垣坐下。明垣这才满头雾水的坐了回去，而另外三人，以及下面都听过他们的事的人却是都十分默契的闭了嘴。
而后，明垣想起了此次宴请的目的，端起了酒杯站起身来，双手恭恭敬敬的给众人鞠了一躬，下面的人虽然多是江湖名望前辈，但是突然受了明王一礼，还是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明垣忙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又以一个年轻人十分谦卑的姿态说道，
“明垣有幸，得诸位前辈相助。明垣尚在襁褓之时，当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尽我明家九族，可怜我父亲半生戎马，为安朝立下汗马功劳，只因为功高震主就被如此对待。安家不仁，现静宁已然篡位称帝，而她这些年所犯下的罪孽更是累累。
百姓困苦，江湖不安，昨日尸兵，便是她与鬼宗勾结，屠杀无辜百姓的罪证。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弄权之人，还有何拥护之由？
明垣此次，不仅仅是为我明家昭雪，更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升平。明垣年轻，蒙诸位不弃，定会拼尽全力！待到天下大安，诸位也尽可再推选有能之人立新朝，定国邦……”
明垣的话带着些少年的生涩，但说的很是诚恳，一向很是憨厚的景彦便开口说道，
“明王虽少年，但心有天下，昨日一战更是率先拼杀，有勇有谋，堪为大任，不可妄自菲薄……”
“对，少年如何，敢拼敢闯，这天下啊终究属于更年轻的一代……我们啊倒是老了……”
丹木青操着一口西北凉话笑着附和道。丹木青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体格依然壮硕魁梧，但是鬓旁的白丝也是看得出风霜了。
“以明王为首，吾等只期望天下太平，江湖归心。”又有一个年纪大的长老说道。
“对！接下来如何，明王只管示下……”
明垣感怀，一仰脖子喝尽了杯中酒，又看了一眼紫月离，紫月离轻轻的点了点头。明垣又继续说道，
“昨日一战，未能想到如此惨烈，明义军伤亡近四万，江湖各门伤亡也有一千，我心内甚为不安，他们皆为忠义之士，也必将名垂千古。但他们不能白死，我们要做的事也不会停滞。
上京近在咫尺，我收到军报，大兵丞薄奚尘已于城外十几里城野布下守城大阵。那会是一场更加艰巨的战斗，明垣希望，诸位能勠力同心，与我一起，杀进上京，推翻安朝统治，还天下安宁……”
下面的众人皆是随声附和，且不管多少人会认同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单单看紫月离、紫月寒以及夜楚云坐于其左右，这些人就知道大势所趋，而且这天下混乱太久了，没有人再能置身事外。
接着众人又商讨了许多进攻细节，只有夜楚云在安静的喝着酒，一杯接一杯下去，他感觉到眼睛都有些迷离起来，站在后面的依云看着他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同样安静的喝着茶水的羽青一眼，心里又是难受不已。
这一年多的时间，为了能对抗静宁，夜楚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打造军队的事上。
白甲损毁多半，冉孤舟离开，青辞宫一度也沉入了一派萧条。更有云沐官被朝廷以各种营商不矩的罪名查封许多，又被暗地里下了许多黑手，几经磨难，风雨飘摇。
但是夜楚云并没有就此消寂，紫月离的到来似乎点燃了他内心的希望，他把剩余的白甲全部秘密安置，信使台悄然运作，成为明义军军情传递的哨岗。
他自己更是亲自于胡北之地高价购买了一批黑骢马，亲选了许多黑甲和弟子，训练了一支极为骁勇的队伍，仅仅一年，这支队伍就由几百人发展成两万余人。
这黑骢骑兵均有修为傍身，黑马金面，那面具全是凶神恶煞，对敌军震慑非常。而且他们的阵型奇特，擅掠阵突袭，来去自若，在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虽然薄奚尘及属下多次率军镇压，但是这黑骢奇兵从不恋战，叛乱骤起骤落，看似不足为患，但实质上丝毫没有伤及根本，反而多次以少胜多，令朝廷兵将头痛不已，薄奚尘的耐心也在被慢慢消磨。
黑骢奇兵的传说也渐渐流传于江湖坊间，别人只知道这黑骢奇兵所向披靡，领将面带黄金鬼面，十分狠绝，却不知晓夜楚云的真实身份。
夜楚云似乎敛起了所有的光芒，亲力亲为，他常常让自己很忙碌，看起来都是在朝着自己的信念努力，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来磨平心中的缺憾。
他也刻意的不去想不去听有关紫月门和她的一切，可是伏案深夜，午夜梦回时，他又会突然的失神或者突然的梦见涯屿岛上的一切。
而就在再次看见她的刹那，他才懂，有些感情根本不是靠时间就能释怀，反而是越想忘，越清晰。他是成全了她，可是谁又来成全他自己呢？
就在一个月前，他接到了紫月寒的信羽，知道羽青已经九月待产，想让他帮忙去南海请郎之涣时，天知道他的内心有多憋屈！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了整整一天的行军路线图，直到桑奎来问何时出发时，他才发现图都拿反了。
夜楚云喝着酒，可是眼神还是有意无意的瞥过羽青。
她依然喜欢喝桂花茶，吃甜糕，着红衣，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是发髻之上别着的是一支晶莹的羽簪，想必那就是她折断的那支。也不爱跟旁人说话，但是对一旁伺候的仆从总是一副笑脸。坐久了就会不自在，而发呆时就会忍不住托着下巴……
许是吃甜糕有些干噎，羽青忍不住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一旁还在认真听明垣话的紫月寒突然扭过头来，给她端起了茶水，又轻抚了下她的背，甚至拿他那最洁白的袖子给她拭了拭嘴角上沾着的碎屑。
而这一切都不是刻意的，而是已经成了紫月寒不经意的习惯。夜楚云暗自苦笑了一下，眼里有些落寞的低下了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
下面已经有许多人离开了，夜楚云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身后的依云想上前扶他一把，却被他拒绝了。
他跟明垣略点了点头，就往台阶下走去。那笔挺而修长的背影，显得是那般的孤单和冷清。
羽青的眼神也随他飘了一下，一旁的紫月寒瞥过，突然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坐久了累，你出去活动活动，我很快回去。”
羽青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俱是温柔和宽慰，羽青知他意思，点了点头，向明垣和紫月离福了福，也转身离开了。紫月寒望着她的背影，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他虽浪荡，却是君子。他们都有分寸，毕竟，还可以做朋友。”紫月离淡淡的说道。
紫月寒点了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夜楚云是君子，否则当年涯屿岛上他可能真的会动手去抢亲了。
可说到底，他还是成全了他们，而夜楚云暗地里为羽青做的事，更让他内心不安。他怕欠他的情，更怕羽青也会有心理负担，而迟迟不想忘却那些过往。
紫月离嘴碰了碰杯里的茶水，又跟紫月寒小声说道，“子默的事，先别告诉她。”
紫月寒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未来不明，若羽青知晓，该是多大的希冀，又或者绝望啊！
羽青出了府衙，很快就看见了走在冷清的街面上的夜楚云，他黑色的披风随风摇曳，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慢吞吞走着。
羽青疾行了两步跟了上来，夜楚云有些醉意或者还沉浸在某种心情里，还是依云先察觉到了，眼神流连的看了夜楚云两眼，然后默默的停下了脚步。
直到羽青并行在一侧，夜楚云鼻子一动，突然侧过脸来，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羽青也把手背到了身后，展眉一笑，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夜楚云顿时觉得眼里有些发涩，他伸出袖子揉了揉眼睛，讪讪的笑道，“我……很好。你……呢？”
羽青眨了眨眼睛，挠了挠头，抬头像是思考了一下，认真的回忆道，
“嗯……我想想……我收了个徒弟，资质不好，但是很努力。我找到了我的十四师妹和十六师弟，我想以后可以重塑流溯门。我与紫嫣化敌为友，虽然还是会争执，但是她会让着我了。我也钻研了不少医书，习得了不少少白剑法，也算小有所得。我还……有了个女儿，虽然她很调皮怀着她很辛苦，但是却很幸福……”
夜楚云看着羽青一件一件的讲着，她的脸上似乎带着光带着笑。相比她在自己身边时，她似乎过得很是充实和平静。他以前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却不知她想要的其实就是简单和温情。
感觉到夜楚云的目光和不似以往的沉默，羽青回过头来，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说道，
“我知道，你曾真心待我。我知道，涯屿岛上你拒婚是为了成全我。我知道，你为给我正名提供了许多证据和情报。我知道，你知晓我的每一件事。我亦知道，这辈子，你的情我是怎么都还不清了……”
夜楚云眼眶微红，忍不住摇了摇头。
羽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相识于市井，相熟于风花雪月。而我与他，有的都是生死磨难，生离死别。生就一颗心，既给了他，就再分不出一丝一毫。我曾想用余生报答你，可是……那不公平，而这世间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有缘也好，无缘也罢，不论此后种种，我都想跟你说一句，谢谢。”
羽青停了下来，抬起头，认真的盯着夜楚云的眼睛。
夜楚云扭过头去，快速的掸掉了几欲掉下来的眼泪，似乎又恢复了点以往的泼皮无赖般，嘟囔道，
“我才不想要你的谢谢！涯屿岛上，我都后悔死了。我离开才一年多而已，你连孩子都给他生了……他那人不是说最是循规蹈矩……婚还没成，没名没分的……他就……气死我了……”
羽青忍不住笑了，戏谑道，“昨日一见你，率千军万马，一马当先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这一年你变化如此大，想必经历也很丰富……”
夜楚云回过头来，自嘲的一笑，“不过受先生点拨，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获得自由而已。”
羽青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依云，说道，“我以前就说过，你应该多珍惜眼前人。”
夜楚云也随着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那丫头心思，可是我只把她当妹妹，回应不了。再说了，爷生就这般模样，有的是姑娘……”
羽青撇了撇嘴，“嘁，别去霍霍好人家的姑娘了。紫嫣偶尔提起你，还恨得咬牙切齿。”
夜楚云忍不住笑了，“听说萧家那大弟子都等她快两年了，没有我的浪荡，她哪能看见那小子的好？”
羽青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扇子，说道，“新扇子不错，嗯……虎巳想必也重修快入影幻境了吧……就是那个面具着实丑了些……”
夜楚云忍不住怔了一下，似乎是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虎巳突然从夜楚云的袖子里爬了出来，一看见是羽青，忙的咧开了那张没牙的嘴。夜楚云捂都捂不回去了，面子上顿时有些讪讪的。
“罢了，我以前还真是，自作聪明。”
“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应该用到行商兵法之上，大丈夫志在高远，不应拘泥小节和不值得的事上……以前那些……可浪费了……”
“也就是你，敢跟我开这样的玩笑，那面具虽丑，可是令敌军闻风丧胆呢……”
“对，楚大将军威武！”
两人轻松无隙的又玩笑了几句，羽青突然面色沉静的说道，“你说过……还欠我一件事。”
夜楚云也垂下了眼神，面色凝重的看着她，“不论何事，不管多难，我一定替你达成！”
“我希望，此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快乐！因为，你值得。”
羽青抬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夜楚云一下子愣住了，心狠狠的颤了一下，手里的扇子也不由得攥紧了。
他默默的收下了这句话，然后露出了一个他一贯放肆无拘的笑容，说道，
“我一定，做到。”
府衙内众人都散了，紫月寒也走了出来，远远的站在门前看向这边。羽青看了一眼那个白色身影，就跟夜楚云说道，“烦人精，说到做到！”
夜楚云笑着点头答应，直到他目送了那一红一白的身影离开，他的嘴角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自始至终，他连“青儿”两个字都不敢再唤起。他依然记得她点点滴滴的喜好，为她谋求天下福祉，他也再没有姓过“夜”。
那一抹红依然炙热而艳丽，却不是为他而着。他答应她一定会快乐，可是快乐写在脸上终究写不进心里。
直到多年以后，他孤身一人望着城墙之下一派和乐升平，他还记得这个承诺，这个他始终没有兑现的承诺。
“祈愿有来生，我绝不会再放手。”
羽青与紫月寒一起慢慢的往那处院子走去，紫月寒并没有问及二人谈过什么，反而是羽青自顾自的说道，
“他这一年跟随兄长一起辅佐明王，倒是功不可没。想必将来定能为王为相。我们啊，就只能做那种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真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我已经开始想念羽希了。”
“此去前路未卜，青儿，我想让你先……”紫月寒慢吞吞的说道。
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他，问道，“先如何？”
紫月寒看着她异常坚定的眼神，后面的话却是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口说道，
“先……养养身子，后面不要太逞强，为夫会尽力护你周全。”
羽青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堂堂紫月门门主，这么惧内，这传出去，怕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死。”
紫月寒一脸哀怨的叹了口气，“没办法，天生的夫人奴和女儿奴，只愿羽希以后能多疼惜爹爹一点……”
“我还没有问你，谁跟我说生孩子不疼的？”羽青停了下来，挑了挑眉毛。
“我以为郎神医总会在你生产之前到……这事儿可赖不到我，还是羽希的错……”
“有你这样做爹爹的吗？”
“我总得先，自保。”
……
明垣更是恨不能亲自来请紫月寒和羽青二人，在紫月离的一再劝阻下才作罢。羽青又睡了很久，所以二人受邀前来的时候，府衙内基本已经座无虚席。
明垣满脸期待的看着走进来的紫月寒，激动的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示意了下紫月离下首的位置，说道，“门主、夫人快请！”
紫月寒微笑了下，还是十分庄重的给明垣施了一礼，羽青跟在紫月寒的身后，也随着弯了弯腰，入了座。路过紫月离的座位时，羽青笑了笑，低头福道，“兄长。”
紫月离露出了那张温润和煦的脸，点了点头，笑道，“弟妹，辛苦了。”
入座之后，羽青缓缓扫过了众人的座位，如今的江湖各门，凡是有头有脸的基本都有长老或者掌门在座，当然也不乏当年去过上原山的一些个小门。
虽然那些去过的人基本都已不在，但还是有些掌门心虚的低头，似乎不敢看羽青这边。羽青心里倒不甚在意，毕竟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论。
羽青的目光扫回，独独在对面感到了一份目光灼灼的回应。
夜楚云容貌依旧，只是过去那种风流倜傥的光芒换上了沉静内敛的气度，他的脸也瘦削了不少，紫衣轻甲，高冠马尾，英气逼人。
他手里握着一柄新的扇子，扇子上却空白一片，仿若他这一年的心一般，空了一块。另一只手旁边，放着那面金色獠牙似鬼的面具。
而早在羽青出现在众人视线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已经挪不开了。终于，两人的目光相碰，羽青愣了一下，还是微微笑了一下。
又看见紫月寒也投过来的目光，夜楚云没敢回应，有些慌乱的低下了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楚云的座位紧挨着明垣，足见他眼下的身份之重。后面站着一身男装的依云和桑奎，也都有些神情复杂的看了羽青几眼。
其实身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都知晓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当年涯屿岛的婚礼也被渲染过很多不同的版本，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紫月寒为羽青正名，二人又多次共同解救过许多门派的危难，人们便慢慢淡忘了那些过去。
但显然，明垣作为一个少年人，只是听说了紫月寒的种种辉煌，昨日又看到心中膜拜的英雄又有那般传奇而美丽的爱侣，自以为是天作之合神仙眷侣。
他看到夜楚云与对面二人有眼神交流又没有搭腔，就觉得应该为他们引荐一番。于是明垣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对着两个双向示意了下，说道，
“还未跟门主、夫人跟楚将军引荐，这是我明义军军统和黑骢奇兵的大将军楚沐，这两位是名满天下的‘武厉’紫月门门主以及他的夫人……”
“我认识！”夜楚云显然不想继续听下去，面无表情的打断了明垣这番热心的介绍。
明垣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夜楚云的脸色似乎很凝重，就扭头看了紫月离一眼。
紫月离悠悠的喝了杯酒，摆了摆手，示意明垣坐下。明垣这才满头雾水的坐了回去，而另外三人，以及下面都听过他们的事的人却是都十分默契的闭了嘴。
而后，明垣想起了此次宴请的目的，端起了酒杯站起身来，双手恭恭敬敬的给众人鞠了一躬，下面的人虽然多是江湖名望前辈，但是突然受了明王一礼，还是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明垣忙示意大家坐下，然后又以一个年轻人十分谦卑的姿态说道，
“明垣有幸，得诸位前辈相助。明垣尚在襁褓之时，当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尽我明家九族，可怜我父亲半生戎马，为安朝立下汗马功劳，只因为功高震主就被如此对待。安家不仁，现静宁已然篡位称帝，而她这些年所犯下的罪孽更是累累。
百姓困苦，江湖不安，昨日尸兵，便是她与鬼宗勾结，屠杀无辜百姓的罪证。这样的王朝，这样的弄权之人，还有何拥护之由？
明垣此次，不仅仅是为我明家昭雪，更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天下升平。明垣年轻，蒙诸位不弃，定会拼尽全力！待到天下大安，诸位也尽可再推选有能之人立新朝，定国邦……”
明垣的话带着些少年的生涩，但说的很是诚恳，一向很是憨厚的景彦便开口说道，
“明王虽少年，但心有天下，昨日一战更是率先拼杀，有勇有谋，堪为大任，不可妄自菲薄……”
“对，少年如何，敢拼敢闯，这天下啊终究属于更年轻的一代……我们啊倒是老了……”
丹木青操着一口西北凉话笑着附和道。丹木青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体格依然壮硕魁梧，但是鬓旁的白丝也是看得出风霜了。
“以明王为首，吾等只期望天下太平，江湖归心。”又有一个年纪大的长老说道。
“对！接下来如何，明王只管示下……”
明垣感怀，一仰脖子喝尽了杯中酒，又看了一眼紫月离，紫月离轻轻的点了点头。明垣又继续说道，
“昨日一战，未能想到如此惨烈，明义军伤亡近四万，江湖各门伤亡也有一千，我心内甚为不安，他们皆为忠义之士，也必将名垂千古。但他们不能白死，我们要做的事也不会停滞。
上京近在咫尺，我收到军报，大兵丞薄奚尘已于城外十几里城野布下守城大阵。那会是一场更加艰巨的战斗，明垣希望，诸位能勠力同心，与我一起，杀进上京，推翻安朝统治，还天下安宁……”
下面的众人皆是随声附和，且不管多少人会认同这么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单单看紫月离、紫月寒以及夜楚云坐于其左右，这些人就知道大势所趋，而且这天下混乱太久了，没有人再能置身事外。
接着众人又商讨了许多进攻细节，只有夜楚云在安静的喝着酒，一杯接一杯下去，他感觉到眼睛都有些迷离起来，站在后面的依云看着他的背影，又扫了一眼同样安静的喝着茶水的羽青一眼，心里又是难受不已。
这一年多的时间，为了能对抗静宁，夜楚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打造军队的事上。
白甲损毁多半，冉孤舟离开，青辞宫一度也沉入了一派萧条。更有云沐官被朝廷以各种营商不矩的罪名查封许多，又被暗地里下了许多黑手，几经磨难，风雨飘摇。
但是夜楚云并没有就此消寂，紫月离的到来似乎点燃了他内心的希望，他把剩余的白甲全部秘密安置，信使台悄然运作，成为明义军军情传递的哨岗。
他自己更是亲自于胡北之地高价购买了一批黑骢马，亲选了许多黑甲和弟子，训练了一支极为骁勇的队伍，仅仅一年，这支队伍就由几百人发展成两万余人。
这黑骢骑兵均有修为傍身，黑马金面，那面具全是凶神恶煞，对敌军震慑非常。而且他们的阵型奇特，擅掠阵突袭，来去自若，在这一年大大小小的战斗中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虽然薄奚尘及属下多次率军镇压，但是这黑骢奇兵从不恋战，叛乱骤起骤落，看似不足为患，但实质上丝毫没有伤及根本，反而多次以少胜多，令朝廷兵将头痛不已，薄奚尘的耐心也在被慢慢消磨。
黑骢奇兵的传说也渐渐流传于江湖坊间，别人只知道这黑骢奇兵所向披靡，领将面带黄金鬼面，十分狠绝，却不知晓夜楚云的真实身份。
夜楚云似乎敛起了所有的光芒，亲力亲为，他常常让自己很忙碌，看起来都是在朝着自己的信念努力，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来磨平心中的缺憾。
他也刻意的不去想不去听有关紫月门和她的一切，可是伏案深夜，午夜梦回时，他又会突然的失神或者突然的梦见涯屿岛上的一切。
而就在再次看见她的刹那，他才懂，有些感情根本不是靠时间就能释怀，反而是越想忘，越清晰。他是成全了她，可是谁又来成全他自己呢？
就在一个月前，他接到了紫月寒的信羽，知道羽青已经九月待产，想让他帮忙去南海请郎之涣时，天知道他的内心有多憋屈！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了整整一天的行军路线图，直到桑奎来问何时出发时，他才发现图都拿反了。
夜楚云喝着酒，可是眼神还是有意无意的瞥过羽青。
她依然喜欢喝桂花茶，吃甜糕，着红衣，梳着最简单的发髻，只是发髻之上别着的是一支晶莹的羽簪，想必那就是她折断的那支。也不爱跟旁人说话，但是对一旁伺候的仆从总是一副笑脸。坐久了就会不自在，而发呆时就会忍不住托着下巴……
许是吃甜糕有些干噎，羽青忍不住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一旁还在认真听明垣话的紫月寒突然扭过头来，给她端起了茶水，又轻抚了下她的背，甚至拿他那最洁白的袖子给她拭了拭嘴角上沾着的碎屑。
而这一切都不是刻意的，而是已经成了紫月寒不经意的习惯。夜楚云暗自苦笑了一下，眼里有些落寞的低下了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
下面已经有许多人离开了，夜楚云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身后的依云想上前扶他一把，却被他拒绝了。
他跟明垣略点了点头，就往台阶下走去。那笔挺而修长的背影，显得是那般的孤单和冷清。
羽青的眼神也随他飘了一下，一旁的紫月寒瞥过，突然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坐久了累，你出去活动活动，我很快回去。”
羽青抬头看向他，他的眼里俱是温柔和宽慰，羽青知他意思，点了点头，向明垣和紫月离福了福，也转身离开了。紫月寒望着她的背影，也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
“他虽浪荡，却是君子。他们都有分寸，毕竟，还可以做朋友。”紫月离淡淡的说道。
紫月寒点了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夜楚云是君子，否则当年涯屿岛上他可能真的会动手去抢亲了。
可说到底，他还是成全了他们，而夜楚云暗地里为羽青做的事，更让他内心不安。他怕欠他的情，更怕羽青也会有心理负担，而迟迟不想忘却那些过往。
紫月离嘴碰了碰杯里的茶水，又跟紫月寒小声说道，“子默的事，先别告诉她。”
紫月寒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未来不明，若羽青知晓，该是多大的希冀，又或者绝望啊！
羽青出了府衙，很快就看见了走在冷清的街面上的夜楚云，他黑色的披风随风摇曳，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慢吞吞走着。
羽青疾行了两步跟了上来，夜楚云有些醉意或者还沉浸在某种心情里，还是依云先察觉到了，眼神流连的看了夜楚云两眼，然后默默的停下了脚步。
直到羽青并行在一侧，夜楚云鼻子一动，突然侧过脸来，忍不住瞪大了双眼。
羽青也把手背到了身后，展眉一笑，说道，“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夜楚云顿时觉得眼里有些发涩，他伸出袖子揉了揉眼睛，讪讪的笑道，“我……很好。你……呢？”
羽青眨了眨眼睛，挠了挠头，抬头像是思考了一下，认真的回忆道，
“嗯……我想想……我收了个徒弟，资质不好，但是很努力。我找到了我的十四师妹和十六师弟，我想以后可以重塑流溯门。我与紫嫣化敌为友，虽然还是会争执，但是她会让着我了。我也钻研了不少医书，习得了不少少白剑法，也算小有所得。我还……有了个女儿，虽然她很调皮怀着她很辛苦，但是却很幸福……”
夜楚云看着羽青一件一件的讲着，她的脸上似乎带着光带着笑。相比她在自己身边时，她似乎过得很是充实和平静。他以前总想把最好的都给她，却不知她想要的其实就是简单和温情。
感觉到夜楚云的目光和不似以往的沉默，羽青回过头来，目光停在他的脸上，说道，
“我知道，你曾真心待我。我知道，涯屿岛上你拒婚是为了成全我。我知道，你为给我正名提供了许多证据和情报。我知道，你知晓我的每一件事。我亦知道，这辈子，你的情我是怎么都还不清了……”
夜楚云眼眶微红，忍不住摇了摇头。
羽青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相识于市井，相熟于风花雪月。而我与他，有的都是生死磨难，生离死别。生就一颗心，既给了他，就再分不出一丝一毫。我曾想用余生报答你，可是……那不公平，而这世间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有缘也好，无缘也罢，不论此后种种，我都想跟你说一句，谢谢。”
羽青停了下来，抬起头，认真的盯着夜楚云的眼睛。
夜楚云扭过头去，快速的掸掉了几欲掉下来的眼泪，似乎又恢复了点以往的泼皮无赖般，嘟囔道，
“我才不想要你的谢谢！涯屿岛上，我都后悔死了。我离开才一年多而已，你连孩子都给他生了……他那人不是说最是循规蹈矩……婚还没成，没名没分的……他就……气死我了……”
羽青忍不住笑了，戏谑道，“昨日一见你，率千军万马，一马当先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这一年你变化如此大，想必经历也很丰富……”
夜楚云回过头来，自嘲的一笑，“不过受先生点拨，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想要……获得自由而已。”
羽青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依云，说道，“我以前就说过，你应该多珍惜眼前人。”
夜楚云也随着看了一眼，说道，“我知道那丫头心思，可是我只把她当妹妹，回应不了。再说了，爷生就这般模样，有的是姑娘……”
羽青撇了撇嘴，“嘁，别去霍霍好人家的姑娘了。紫嫣偶尔提起你，还恨得咬牙切齿。”
夜楚云忍不住笑了，“听说萧家那大弟子都等她快两年了，没有我的浪荡，她哪能看见那小子的好？”
羽青又指了指他手里的扇子，说道，“新扇子不错，嗯……虎巳想必也重修快入影幻境了吧……就是那个面具着实丑了些……”
夜楚云忍不住怔了一下，似乎是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虎巳突然从夜楚云的袖子里爬了出来，一看见是羽青，忙的咧开了那张没牙的嘴。夜楚云捂都捂不回去了，面子上顿时有些讪讪的。
“罢了，我以前还真是，自作聪明。”
“你确实很聪明，不过，应该用到行商兵法之上，大丈夫志在高远，不应拘泥小节和不值得的事上……以前那些……可浪费了……”
“也就是你，敢跟我开这样的玩笑，那面具虽丑，可是令敌军闻风丧胆呢……”
“对，楚大将军威武！”
两人轻松无隙的又玩笑了几句，羽青突然面色沉静的说道，“你说过……还欠我一件事。”
夜楚云也垂下了眼神，面色凝重的看着她，“不论何事，不管多难，我一定替你达成！”
“我希望，此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快乐！因为，你值得。”
羽青抬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
夜楚云一下子愣住了，心狠狠的颤了一下，手里的扇子也不由得攥紧了。
他默默的收下了这句话，然后露出了一个他一贯放肆无拘的笑容，说道，
“我一定，做到。”
府衙内众人都散了，紫月寒也走了出来，远远的站在门前看向这边。羽青看了一眼那个白色身影，就跟夜楚云说道，“烦人精，说到做到！”
夜楚云笑着点头答应，直到他目送了那一红一白的身影离开，他的嘴角又慢慢的垂了下去。
自始至终，他连“青儿”两个字都不敢再唤起。他依然记得她点点滴滴的喜好，为她谋求天下福祉，他也再没有姓过“夜”。
那一抹红依然炙热而艳丽，却不是为他而着。他答应她一定会快乐，可是快乐写在脸上终究写不进心里。
直到多年以后，他孤身一人望着城墙之下一派和乐升平，他还记得这个承诺，这个他始终没有兑现的承诺。
“祈愿有来生，我绝不会再放手。”
羽青与紫月寒一起慢慢的往那处院子走去，紫月寒并没有问及二人谈过什么，反而是羽青自顾自的说道，
“他这一年跟随兄长一起辅佐明王，倒是功不可没。想必将来定能为王为相。我们啊，就只能做那种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真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我已经开始想念羽希了。”
“此去前路未卜，青儿，我想让你先……”紫月寒慢吞吞的说道。
羽青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他，问道，“先如何？”
紫月寒看着她异常坚定的眼神，后面的话却是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口说道，
“先……养养身子，后面不要太逞强，为夫会尽力护你周全。”
羽青忍不住嗤笑了一下，“堂堂紫月门门主，这么惧内，这传出去，怕不是让天下人笑话死。”
紫月寒一脸哀怨的叹了口气，“没办法，天生的夫人奴和女儿奴，只愿羽希以后能多疼惜爹爹一点……”
“我还没有问你，谁跟我说生孩子不疼的？”羽青停了下来，挑了挑眉毛。
“我以为郎神医总会在你生产之前到……这事儿可赖不到我，还是羽希的错……”
“有你这样做爹爹的吗？”
“我总得先，自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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