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赵列传·王弥王浚

    ●王弥，东莱人，魏玄菟太守颀之孙也。弥有才干，博涉书记。少游侠京都，隐者董仲道见而谓之曰：“君豺声豹视，好乱乐祸，若天下骚扰，不作士大夫矣。“时天下大乱，永嘉初，弥聚徒海渚，攻青、徐二州，杀长广太守宋罴、东莱太守庞伉，青州刺史王敦奔走。弥多权略，凡有所掠，必豫图成败，举无遗策，弓马迅捷，膂（臂）力过人，青土号为“飞豹“。

    汲桑之乱，弥率众会之，而为苟纯所败，亡入长广山。因谓其党刘灵曰：“晋兵尚强，归无所厝。刘元海昔为质子，我与之周旋京师，深有分契（谓情投意合），今称汉王，将归之，可乎？“灵然之。遂与勒俱奔汉，元海闻而大悦，遣其侍中兼御史大夫郊迎，致书于弥曰：“以将军有不世之功，超时之德，故有此迎耳。迟望将军之至，孤今亲行将军之馆，辄拂席洗爵，敬待将军。“

    元海拜弥镇东大将军、青徐二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使与勒等东出赵、魏。弥别寇青、徐，兖州刺史苟晞击破之。弥退集亡散，众复大振，晞与之连战，不能克。弥进兵寇泰山、鲁、谯、梁、陈、汝南、颍川、襄城诸郡，入许昌，开府库，取器杖，所在陷没，多杀守令，有众数万，晋廷不能制。遂与勒会攻▲洛阳，屯七里涧。晋人大震，宫城门昼闭。晋司徒王衍率众拒击，大破之。

    弥归▲平阳，劝元海称尊号，元海谓弥曰：“孤本谓将军如窦周公耳，今真吾孔明、仲华（即邓禹）也。烈祖（即刘备）有云：'吾之有将军，如鱼之有水。'“于是署弥司隶校尉，加侍中、特进，弥固辞。与勒攻▲魏郡、赵郡。复与勒及刘曜攻▲魏郡、汲郡、顿丘，陷五十余壁，皆调为军士。从攻▲上党，别与晋安丰太守卫乾战于高都、长平间，大败之，死者十六七。迁侍中、都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青州牧，封东莱公。复与元海子聪以万骑至▲京城（即洛阳），焚二学（即大学、小学）。东海王越距战于西明门，大破之。弥谓聪曰：“今既失利，洛阳犹固，殿下不如还师，徐为后举。下官当于衮豫之间收兵积谷，伏听严期。“聪然之。遂出自轘辕，东海王越遣乞活李惲、薄盛追败弥于新汲。

    复以二千骑寇▲襄城，流人王如、侯脱、严嶷等之在颍川、襄城、汝南、南阳、河南者数万家，皆遣使降。又以二万人会勒寇▲陈、颍川，与刘曜屯于阳翟之瓶垒，王浚遣将王申始击破之。复收集徒众，与曜寇襄城，遂逼▲洛阳，陷之。汉表弥为大将军，封齐公。

    弥之掠也，曜禁之，弥不从。曜斩其牙门王延以徇，弥怒，与曜阻兵相攻，死者千余人。弥长史张嵩谏曰：“明公与国家共兴大事，事业甫耳，便相攻讨，何面见主上乎！平洛之功诚在将军，然刘曜皇族，宜小下之。晋二王（即王濬、王浑）平吴之鉴，其则不远，愿明将军以为虑。纵将军阻兵不还，其若子弟宗族何！“弥曰：“善，微子，吾不闻此过也。“于是诣曜谢，结分如初。弥曰：“下官闻过，乃是张长史之功。“曜谓嵩曰：“君为朱建（即平原君）矣，岂况范生（即范增）乎！“各赐嵩金百斤。弥谓曜曰：“洛阳天下之中，山河四险之固，城池宫室无假营造，可徙平阳都之。“曜不从，焚烧而去。弥怒曰：“屠各子，岂有帝王之意乎！汝柰（奈）天下何！“遂引众东屯项关。

    初，曜以弥先入洛，不待己，怨之，至是嫌隙遂构。刘暾（tun一声）说弥还据青州，弥然之，乃以左长史曹嶷为镇东将军，给兵五千，多赍宝物还乡里，招诱亡命，且迎其室。弥将徐邈、高梁辄率部曲数千人随嶷去，弥益衰弱。会曹嶷平青州，刘暾又劝弥征嶷，藉其众以诛勒。于是弥使暾诣青州，令嶷引兵会己，而诈要勒共向青州。暾至东阿，为勒游骑所获。勒见弥与嶷书，大怒，乃杀暾。暾字长升，仕晋五迁为司隶校尉。弥入洛，百官歼焉，而暾以乡里宿望，故免于难。

    初，勒恶弥骁勇，常密为之备。弥之破洛阳也，多遗勒美女宝货以结之。时勒擒苟晞，以为左司马，弥恶（指害怕）之，伪卑辞使谓勒曰：“公获苟晞而用之，何其神妙！使晞为公左，弥为公右，天下不足定也！“勒谓张宾曰：“王弥位重言卑，恐其遂成前狗意也。“宾曰：“观王公有青州之心，桑梓本邦，固人情之所乐，明公独无并州之思乎？王公迟回未发者，惧明公踵其后，已有规明公之志，但未获便尔。今不图之，恐曹嶷复至，共为羽翼，后虽欲悔，何所及邪！徐邈既去，军势稍弱，观其控御之怀犹盛，可诱而灭之。“勒以为然。

    勒时与（乞活）陈午相攻于▲蓬关（今河南开封县南），弥亦与（乞活）刘瑞相持甚急。弥请救于勒，勒未之许。张宾进曰：“明公常恐不得王公之便，今天以其便授我矣。陈午小竖，何能为寇？王弥人杰，将为我害。“勒因回军击瑞，斩之。弥大悦，谓勒深心推奉，无复疑也。勒引师攻陈午于▲肥泽，午司马上党李头说勒曰：“公天生神武，当平定四海，四海士庶皆仰属明公，望济于涂炭。有与公争天下者，公不早图之，而返攻我曹流人。我曹乡党，终当奉戴，何遽见逼乎！“勒心然之，诘朝（指明日清晨）引退。诡请弥宴于（陈留之）已吾，张嵩谏弥勿就，恐有专诸、孙峻之祸，弥不从。既入，酒酣，勒手斩弥而并其众，启聪称弥叛逆之状。

    弥弟璋。时弥在阳翟，遣璋与勒共寇徐兖，破王衍军。勒多杀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璋焚其余众，并食之。从弟桑。从征伐，汉拜平北将军。迁平北大将军。刘曜攻怀城，桑别与勒守沁水。后与赵固攻陷徐州，济淮至于历阳。弥既死，桑、固奔平阳，桑又欲降刘演，为固所杀。

    ●王浚，字彭祖，晋骠骑将军沈之子也。母赵氏妇，良家女也，贫贱，出入沈家，遂生浚，沈初不齿之。年十五，沈薨，无子，亲戚共立浚为嗣，拜驸马都尉。至惠帝时，累徙宁朔将军、持节、都督幽州诸军事，▲镇蓟城。于时晋朝昏乱，盗贼蜂起，浚为自安之计，结好夷狄，以女妻鲜卑（段）务勿尘，又以一女妻苏恕延（盖为乌丸大人）。

    及赵王伦篡位，三王起义兵，浚拥众挟两端，遏绝檄书，使其境内士庶不得赴义，成都王颖欲讨之而未暇也。伦诛，进号安北将军。及河间王颙、成都王颖害长沙王乂，而浚有不平之心。颖表请幽州刺史石堪为右司马，以右司马和演代堪，密使演杀浚，并其众。演与乌丸单于审登谋之，于是与浚期游蓟城南清泉水上。蓟城内西行有二道，演浚各从一道。演与浚欲合卤簿，因而图之。值天暴雨，兵器沾湿，不果而还。单于由是与其种人谋曰：“演图杀浚，事垂克而天卒雨，使不得果，是天助浚也。违天不祥，我不可久与演同。“乃以谋告浚。浚密严兵，与单于围演。演持白幡（表示投降的旗子）诣浚降，遂斩之，自领幽州。大营器械，召务勿尘，率胡晋合二万人，进军讨颖。以主溥（簿）祁弘为前锋，遇颖将石超于平棘，击败之。浚乘胜遂克邺城，士众暴掠，死者甚多。鲜卑大略妇女，浚命敢有挟藏者斩，于是沉于易水者八千人。黔庶（指百姓）荼毒，自此始也。

    浚还蓟，声实益盛。东海王越将迎大驾，浚遣祁弘率乌丸突骑为先驱。惠帝旋洛阳，转浚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以燕国增博陵之封。怀帝即位，以浚为司空，领乌丸校尉，务勿尘为大单于。浚又表封务勿尘辽西郡公，其别部大飘滑及其弟渴末别部大屠瓮等皆为亲晋王。永嘉中，勒攻冀州，累为浚所败，及勒杀刺史王斌，浚又领冀州。晋帝进浚为大司马，加侍中、大都督、督幽冀诸军事。使者未及发，而晋帝没于汉。

    勒镇▲襄国，浚遣督护王昌督中山太守阮豹及务勿尘世子就六眷（即疾陆眷）、子文鸯、从子末波（柸）等众五万攻勒。时城隍未修，乃于襄国筑隔城重栅，设鄣（障）以待之。就六眷屯于渚阳（即张城，在今河北邢台市东，西汉为张县治），勒分遣诸将连出挑战，频为就六眷所败，于是以孔苌为攻战都督，造突门（即正式城门意外的秘密出口）于北城。鲜卑入屯北垒，勒候其阵未定，躬率将士鼓噪于城上。会孔苌督诸突门伏兵俱出击之，生擒末柸，就六眷等众遂奔散。苌乘胜追击，枕尸三十余里，获铠马五千匹。就六眷收其遗众，屯于▲渚阳，遣使求和，送铠马金银，并以末柸三弟为质而请末柸。诸将并劝勒杀末柸以挫之，勒曰：“辽西鲜卑，健国也，与我素无怨雠（仇），为王浚所使耳。今杀一人，结怨一国，非计也。放之必悦，不复为王浚用矣。“于是纳其质，遣石季龙盟就六眷于渚阳，结为兄弟，就六眷等引还。使参军阎综献捷于刘聪。于是游纶、张豺请降称藩，勒将袭幽州，务养将士，权宜许之，皆就署将军。于是遣众寇▲信都，害冀州刺史王象。浚复以邵举行冀州刺史，保于信都。

    浚又遣祁弘讨勒，及于广宗。时大雾，弘引军就道，卒与勒遇，为勒所杀。由是刘琨与浚争▲常山、中山。琨使宗人刘希还中山合众，代郡、上谷、广宁三郡人皆归于琨。浚患之，遂辍讨勒之师，而与琨相距。浚遣燕相胡矩督护诸军，与疾陆眷并力攻破希。驱略三郡士女出塞，琨不复能争。

    浚还，欲讨勒，使枣嵩督诸军屯▲易水，召疾陆眷，将与之俱攻襄国。浚为政苛暴，将吏又贪残，并广占山泽，引水灌田，渍陷冢墓，调发殷烦，下不堪命，多叛入鲜卑。从事韩咸切谏，浚怒，杀之。疾陆眷自以前后违命，恐浚诛之。勒亦遣使厚赂，疾陆眷等由是不应召。浚怒，以重币诱单于猗卢子右贤王日律孙，令攻疾陆眷，反为所破。

    时刘琨大为刘聪所迫，诸避乱游士多归于浚。浚日以强盛，乃设坛告类，建立皇太子，备置众官。浚自领尚书令，以枣嵩、裴宪并为尚书，使其子居王宫，持节，领护匈奴中郎将，以妻舅崔毖为东夷校尉。又使嵩监（督）司冀并兖（四州）诸军事、行安北将军，以田徽为兖州，李惲为青州。惲为勒所杀，以薄盛代之，盛又率其众降于勒。

    浚以父字处道，为“当涂高“应王者之谶，谋将僣号。胡矩谏浚，盛陈其不可。浚忿之，出矩为魏郡（太）守。前渤海太守刘亮、从子北海太守搏、司空掾高柔并切谏，浚怒，诛之。浚素不平长史燕国王悌，遂因他事杀之。时童谣曰：“十囊五囊入枣郎。“枣嵩，浚之子婿也。浚闻，责嵩而不能罪之也。又谣曰：“幽州城门似藏户，中有伏尸王彭祖。“有狐踞府门，翟雉入听事。时燕国霍原，北州名贤，浚以僣位事示之，原不答，浚遂害之。由是士人愤怨，内外无亲。以矜豪日甚，不亲为政，所任多苛刻；加亢旱灾蝗，士卒衰弱。

    勒闻之，有并浚之意，纳张宾之策，遣舍人王子春、董肇等多赍（ji一声，怀着）珍宝，奉表推崇浚为天子曰：“勒本小胡，出于戎裔，值晋纲弛御，海内饥乱，流离屯厄，窜命冀州，共相帅合，以救性命。今晋祚沦夷，远播吴会，中原无主，苍生无系。伏惟明公殿下，州乡贵望，四海所宗，为帝王者，非公复谁？勒所以捐躯命、兴义兵诛暴乱者，正为明公驱除尔。伏愿殿下应天顺时，践登皇阼。勒奉戴明公，如天地父母，明公当察勒微心，慈眄如子也。“亦遗枣嵩书而厚赂之。

    浚谓子春等曰：“石公一时英武，据赵旧都，成鼎峙之势，何为称藩于孤，其可信乎？“子春对曰：“石将军英才俊拔，士马雄盛，实如圣旨。仰惟明公州乡贵望，累叶（即累世）重光，出镇藩岳，威声播于八表，固以胡越钦风，戎夷歌德，岂唯区区小府而敢不敛衽（整理衣襟，表示恭敬）神阙者乎！昔陈婴岂其鄙王而不王，韩信薄帝而不帝者哉？但以知帝王不可以智力争故也。石将军之拟明公，犹**之比太阳，江河之比洪海尔。项籍、子阳覆车不远，是石将军之明鉴，明公亦何怪乎！且自古诚胡人而为名臣者实有之，帝王则未之有也。石将军非所以恶帝王而让明公也，顾取之不为天人之所许耳。愿公勿疑。“浚大悦，封子春等为列侯，遣使报勒，答以方物。时浚参佐皆内叙，唯司马游统外镇范阳（即涿县），统怨，阴叛浚，驰使降于勒。勒斩其使，送于浚，以表诚实。浚虽不罪统，弥信勒之忠诚，无复疑矣。

    子春等与浚使至，勒命匿劲卒精甲，虚府羸师以示之，北面拜使而受浚书。浚遗勒麈（zhu三声）尾，勒伪不敢执，悬之于壁，朝夕拜之，云：“我不得见王公，见王公所赐如见公也。“复遣董肇奉表于浚，期亲诣幽州奉上尊号，亦修笺于枣嵩，乞并州牧、广平公，以见必信之诚也。

    勒将图浚，引子春问之。子春曰：“幽州自去岁大水，人不粒食，浚积粟百万，不能赡恤，刑政苛酷，赋役殷烦，贼宪（陷）贤良，诛斥谏士，下不堪命，流叛略尽。鲜卑、乌丸离贰于外，枣嵩、田峤贪暴于内，人情沮扰，甲士羸弊。而浚犹置立台阁，布列百官，自言汉高、魏武不足并也。又幽州谣怪特甚，闻者莫不为之寒心，浚意气自若，曾无惧容，此亡期之至也。“勒抚几笑曰：“王彭祖真可擒也。“浚使达袭幽州，具陈勒形势寡弱，款诚无二。勒又献遗珍宝，使驿相继。浚大悦，以勒为信然，不复设备。

    于是轻骑袭幽州，以火宵行。至（赵国之）柏人，杀主簿游纶，以其兄统在▲范阳，惧声（即宣扬）军计故也。遣张虑奉笺于刘琨，陈己过沉重，求讨浚以自效。琨既素疾浚，乃檄诸州郡，说勒知命思愆，收累年之咎，求拔幽都，效善将来，今听所请，受任通和。军达易水，浚督护孙纬驰遣白浚，将引军距勒，游统禁之。浚将佐皆曰：“胡贪而无信，必有诈，请距之。“浚怒曰：“石公来，正欲奉戴我也，敢言击者斩！“乃命设飨以待之。

    勒晨至▲蓟（即幽州州城），叱门者开门。疑有伏兵，先驱牛羊数千头，声言上礼，实欲填诸街巷，使兵不得发。浚乃惧，或坐或起，浚左右复请讨之，不许。勒升其厅事，浚乃走出堂皇，勒命甲士执浚，遂与浚妻并坐，立浚于前。浚骂曰：“胡奴调汝公，何凶逆如此！“勒使徐光让浚曰：“君位冠元台，爵列上公，据幽都骁悍之国，跨全燕突骑之乡，手握强兵，坐观京师倾覆，不救天子，而欲自尊。又专任奸暴，杀害忠良，肆情恣欲，毒遍燕壤。自贻于此，非为天也。“并责以百姓馁乏，积粟五十万斛而不振给。遂使王洛生率五百骑驿送浚于襄国，收浚麾下精兵万人，尽杀之。

    于是分遣流人各还桑梓（借指家乡），擢荀绰、裴宪，资给车服。数朱硕、枣嵩、田峤等以贿乱政，责游统以不忠于浚，皆斩之。迁乌丸审广、渐裳、郝袭、靳市等于襄国。焚烧浚宫殿。停二日，以晋尚书刘翰为宁朔将军、行幽州刺史，戍▲蓟，置守宰而还。孙纬遮击之，勒仅而得免。勒至襄国，斩浚，而浚竟不为之屈，大骂而死。

    枣嵩字台产，魏陈留太守祗之后也。初为散骑常侍。父据字道彦，冀州刺史，父子并有才名，多所著述。嵩兄腆，字玄方，襄阳太守，亦有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