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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 9-10

    这一年,秋季的风特别长,帝国一直在熠熠的阳光下动荡,像是半首等待续句的诗。

    皇后的母亲病重了,贾南风出宫住在娘家贾府侍疾了十多日,太子司马遹也时常来探望,恪尽礼数。

    贾南风的母亲名叫郭槐,字媛韶,魏晋权臣贾充的妻子,曹魏名将郭淮的侄女。

    由于贾南风只生育了四位公主,没有生出儿子,郭槐也深知将太子视为己出的重要性,因此对司马遹颇为照顾,也曾责备恃贵而骄欺侮太子的贾谧。

    郭槐已是弥留之际,她握着皇后贾南风的手,慈祥的脸上写满忧虑,“女儿呀,务必要全心全意善待司马遹,太子是咱们贾家的希望。千万不要再让你妹妹妹夫一家入宫,她们二人只会出馊主意坏你的大事。”

    贾后离家回宫,族兄贾模停车在路边送行,朝着车尾扬尘叩拜。贾南风从窗帘缝隙斜视兄长,她心里嘀咕,“思范大哥,有志尚,颇览载籍,而沈深有智算,确然难夺。只可惜忠于司马氏,不为我贾家所用。一定是他又在母亲身边说我坏话,太子是不能再留着了!”

    夕阳已隐没于青山后,暮色苍茫幽暗,不见半盏灯光。贾南风命太医令程据带毒药,矫诏命黄门孙虑前去毒杀司马遹,但司马遹不肯服食,孙虑挚起药杵,猛击太子脑袋,血溅罗帐。

    又杀司马遹生母谢玖,长子司马虨及其生母蒋俊。谋害太子所用之铜药杵,包浆厚重,可见铜质经反复冶炼,精良似黄金熠熠生辉。这治病救人的药杵尝尽人间百草味,也做黄泉刀口嗜血之恶。

    药杵送到赵王手里,太子之血迹斑斑。血脉相连,这都是高祖司马懿的血缘,父亲曾说政治是残酷的,为了帝国存续,司马伦也不得不心狠手辣,他高高举起凶器:

    “贾南风杀害太子,迫害楚王,汝南王,证据确凿,我司马家族已到危急存亡时刻,再不拼死反抗,恐被贾氏斩尽杀绝,陛下下旨,收捕贾后。你们都应听从命令,赐爵为关中侯。不听命的,诛灭三族。”他把诏书抛到空中,喊道:“奉诏,讨贼!”

    在过去的十来年,爷爷辈儿的司马肜司马伦跪舔贾后,贾南风也以为这两位爷爷是自己的心腹棋子。

    但她忘记了,人家的父亲是司马懿,隐忍狠辣是写在司马家家族基因里的,司马家的发家史就是一本巧取豪夺的百科全书,各种算计和阴谋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司马遹被杀,成为了汇聚司马家族政变的一个信号,所有的司马子孙后代们开始行动起来。

    赵王司马伦假拟诏书,令三部司马百人入宫废后。翊军校尉、齐王司马冏与司马伦共同进入宫中。华林命令骆休为内应,将司马冏带到惠帝的住处,逼着皇帝走出御东堂,同时召入贾谧。

    贾谧来到御东堂,迈进门里,却不见晋惠帝,里面已经全是手执利刃的士兵,杀气腾腾盯着他,他内心虚瘫,腿也不听使唤,本能地连忙呼救,扯着脖子喊:

    “皇后救命,姑姑,救我”!

    他边喊边跑,才跑出几步,感觉脖子后面倏的一声疼快的凉意,贾谧看见自己的身体先是站立,后向一旁倾倒,奇怪的是,竟看不见头颅。

    原是铠甲武士使用马超的剑术-出手法,将他一刀斩。不见出剑,只见收剑。剑光明处,鲜血溅飞。

    贾谧脑袋从脖子上跌落下来,颈部喷出的血液湿润了空气的温热,头颅坠地的撞击感,让他嘴唇抽动着,像是要说什么,他的眼皮也开始颤动,脸部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作为盛装了文学和欲望容器的大脑,真的是非常脆弱。

    他的脑袋眨了六七下眼睛,仿佛是对周围声音的回应。司马囧照准脑袋,踢了他一脚,抓住头发提起来,贾谧才停止了眨眼。

    贾皇后听到贾谧呼救,内心一番悸动,她深感大事不妙,连忙跑出来查看状况,眼前的司马冏,让她大吃一惊:“你来干什么?”

    “奉诏书收捕皇后!”

    齐王司马冏扬起鼻孔,俯视贾南风。司马冏,字景治,晋文帝司马昭之孙,齐献王司马攸次子,晋武帝司马炎之侄。

    “诏书当从我手中发出,你奉的什么诏?”贾后衣冠不整,满脸的狐疑和紧张,完全没有夕日张扬的狠辣。

    司马冏不再睬她。

    司马囧的母亲是贾充的前妻李婉的闺女,他算是贾南风的外甥。因为贾南风跟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关系非常差,司马冏表面上是个仁孝的外甥,内心深处却一直想掐死自己的姨妈。

    一个高大威猛的士兵,兜鍪罩甲,包裹全脸,仅露眼鼻口,他的胄顶插赤色羽毛,像只孔武有力的大猩猩,走向贾后,扭着皇后的胳膊,将她押着,出了后殿。

    来到上阁,贾南风隐约可见司马衷的影子。

    以前她总觉得是自己在保护丈夫,有时候心情不好,还拿晋惠帝出气“白痴,弱智,窝囊废”,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惠帝。她跟小白脸们偷情时,还给惠帝戴好绿帽子,轰出去寝殿。从来没把丈夫当皇帝,何谈最基本的尊重。

    现在,她从未觉得丈夫的影子是如此伟岸有力量,贾后伸手呼救,挣扎着去抓丈夫的影子,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贾南风远远地呼喊:

    “陛下,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老婆让人家废了,到头来还不是废了陛下自己吗?”

    影子只是虚像,在密不透风的宫墙,穿过不透明人物而形成较暗的政局。惠帝在仰望着星空发呆,压根没留意妻子的呼救,婢女喂他吃西域夏黑葡萄,他使劲往远处吐葡萄皮。

    贾后现在终于明白夫妻本为一体,同气连枝,但是喊了好多遍丈夫的名字,终究无济于事,就又问司马冏:“起事者是什么人?”

    司马冏毫不避讳,答道:“是赵王和梁王。”

    贾南风听了,悔恨不已,恶声恶气地骂道:“拴狗当拴颈,我反倒拴其尾,也是活该如此。只恨当年没先杀了这俩老狗,反被他们咬了一口。赵王,你这个老狐狸,比司马师和司马昭还要狡猾,你比你爹司马懿更阴狠,躲在幕后使坏,司马伦,我等着看你的结局。”

    贾南风被押到金墉城,不久,晋惠帝下诏废她为庶人。乱棍扑杀贾南风的党羽如赵粲、贾午、程据,逮捕张华、裴頠、解结、杜斌等人,让他们跪在司马家皇帝的大殿前,洗净刀斧和后党的脖子,就地砍脑袋诛杀他们。

    赵王司马伦完全依照司马懿辅佐魏国的办法,自领侍中、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加九锡,九锡包括: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柜鬯。这是皇帝送给诸侯大臣的神器,拥有九锡的权臣也就拥有了等同于君王的地位以及权力,权臣可以不必经过皇帝的认可而随意行使杀伐之权,九锡意味着皇帝灭亡的开始。

    为了笼络人心,文武官封侯的就达几千人,于是百官都听令于司马伦。接受完百官的朝贺,司马伦心里捏一把汗,稍有不慎,就有被贾后灭族的危险,他命人立即去金墉城赐死贾南风。

    贾南风住的冷宫正是太后杨芷被饿死的房间,此房居于宫墙间的过道中,日晒雨淋,没有食物,晋武帝的老婆就这样被儿媳妇给活活饿死了。

    失去自由,权势和富贵荣华的贾后,从此前程惨淡渺茫,性命扑朔迷离,令人心胆俱寒。原来是晋帝国的实权派,如今繁华落尽,物是人非,一种寂寥忧愁感将贾南风压的喘不过气来。

    太监们踹门而入,端着玉杯金屑酒,此酒用雌黄加黄金磨成屑放到酒里面,具有黄金一样的光泽和色彩,满足皇后死亡唯美的气息。然则,赤而有大毒,用来赐死贵人再好不过了。

    贾南风不发一语,抬头挺胸与这帮昔日的奴婢们对峙。纵使在昏暗的暮色中,仍可清楚看出她那暗藏死相的苍白面容。

    “我是皇帝的嫡妻,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毒杀当朝皇后。把惠帝请来。我要面见陛下。”

    贾后垂死挣扎,仍对丈夫抱有一线希望,那个十多年来被她把尊严踩在脚底的丈夫,竟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一个太监阴阳怪气的说道:“赐死本是一种体面的死法,但是如果你不从,体面也就不复存在了。”

    太监们等复命,也不再跟她废话,往常也没少被贾后用皮鞭子抽打,所有的怨恨发泄就在今天。

    他们蜂拥而上,就像一群恶狗围殴撕咬一只小母鸡,抱腰,拽胳膊,揪头发,捏嘴巴分工协作,直接将毒酒灌入了皇后的口中,硬生生将其毒死。

    四十五岁的贾南风被灌入毒酒后,剧烈腹痛,浑身抽搐,矮小的身体弯曲成奇异的形状,痛苦了许久……

    “螳螂捕蝉,黄雀在其后也”,贾南风披头散发地喊道,“母亲,后悔不听您的话,才导致今天灭族之祸呀!”

    残阳西垂,一杯雌黄毒酒,荡漾着司马家黄金家族最后的光芒。

    法定皇统保护人贾南风被处死了,司马伦给同族兄弟子侄们做了个坏榜样,所有的司马诸王都开始思考:

    汉剑里面出江山,只要手里有兵,就可以为所欲为!

    10

    夏至在即,黑幕渐短。初夏骤然来临的酷暑,热得让人吃不消。麦田倒是充满了朝气,麦穗恣意生长。农历五月即将进入尾声时,终于可以领略金黄麦穗饱满的美。编户于北原山村落的羯族人对农事已是行家里手,村民顶着烈日在麦浪里佝偻前行,去除荒芜杂草。

    北原山上树木繁茂,远远望去山峦起伏,像是跃马奔腾的骑兵,没有微风,天空的蓝布满视野。劳作半天的匐勒,蹲在树荫下与人唠嗑。周围十里八村的晋人都不愿意同他这个杂胡交往,只有地主郭敬经常资助匐勒,他作为回报,无事献殷勤就给人家耕田。

    魏晋时代的田客与汉帝国时期不同,大汉时的田客只是地主的雇工,是自由民,但到了司马家执政的晋代,田客已与地主有了人身依附关系,名义上是自由民,实际上与农奴差不多。

    郭敬给匐勒讲史记里的高祖本纪,并多方举例解释,他听得津津有味。原来他一直内疚于抛弃族人,自己逃跑。听闻刘邦也曾为了逃命,把年幼的儿女推下车,他感到释怀了。

    “敬兄,你讲的别有一番风味,让人茅塞顿开。”匐勒告诉郭敬,“刘邦只有一个,刘邦的孩子很多,损失两个不算什么,孩子可以扔出去自生自灭。”

    “建始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老谋深算。”匐勒指的是司马伦,数天前,他已在太极殿僭位称帝,尊惠帝为太上皇,年号建始。

    “司马伦才能平庸,阴谋为体,不走光明正大之道,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又为其智囊孙秀所制,孙秀的威权显扬于朝廷,天下都侍奉孙秀而无求于司马伦。孙秀为人狡黠小聪明,贪求淫利。与他共事的人,都是邪佞之徒,只追逐荣禄名利,没有深谋远虑的谋略。”郭敬条分缕析,为匐勒讲解。

    作为内迁的胡人,匐勒会说汉语,但是识字并不多。郭敬没事的时候,就教他识字读书,讲历史故事给她听,还给他讲了不少前朝和本朝典章制度。

    这匐勒天分极高,能够举一反三,讲话也直击要害:“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司马伦的手段可真够卑劣!”

    郭敬正要展开分析晋帝国时局,匐勒猛的站起来,凝眉,眯缝着眼睛,顺耳仔细倾听,问道:“我好像听到刀枪之音,你听到了吗?”

    郭敬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田间地头有人喊:“嘿”,一位晋国军官在乡吏陪同下隔着数米远,冲着匐勒叫唤。声音粗犷而又充满威吓意味。

    乡吏尤为擅长压榨村庄,对待羯族常有仗势欺人态度,匐勒平素看着对方趾高气扬,竟也毫无办法,只能在比天还高的内心里感叹命比纸薄。

    “我是郭敬,字季子,太原郭氏。”郭敬起身替匐勒挡在前面,自从上次匐勒被卖为奴隶,逃跑回来后,郭敬一直在设法保护他。

    听见太原郭氏,乡吏急忙向军官介绍,太原郭氏是太原郡五大姓之一,郭敬属于太原郭氏支属中的末流士族,是此地颇有名望的庶族地主。

    “我是王处穆,去许昌拜会齐王,途经此地,招募些胡人,为齐王效力。洛阳的贵人们也托他购买匈奴鲜卑女孩做奴婢。”王处穆说的招募,实际就是贩卖奴隶。他试探着问:“太原籍郭阳将军可是同宗?”

    齐王司马囧,因为被军师孙秀排挤出朝廷,带领齐军镇守许昌。司马伦篡位,迁为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想以宠信安抚他。

    “正是族兄!”郭敬听此人谈到兄弟名字,再次作揖,拱而立,他放松了戒备,“将军认识家兄?失敬!”

    “我去许昌拜会齐王,听说郭阳将军也在齐王慕府,正好拜会。”王处穆拱手作揖回礼,讲述了自己为帮助齐王凑军饷一路奔波,现在急需拐卖一批胡人。

    匐勒脑子灵光,这次又有郭阳做护身符,事情操作起来相对靠谱,便献计说,“并州闹饥荒,现在各地杂胡全都饿的没人样了,最好骗他们去冀州奔生活,然后抓了这帮杂胡卖了当奴隶,可以发笔财。”

    王处穆冲匐勒行礼,大喜过望,“这真是解我燃眉之急,这位仁兄可随我同去,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郭敬没有反对,回去写了家信,请王处穆代转,拜托家兄照顾匐勒。一个晋人将军向他这个羯族人行礼,这让匐勒受宠若惊,更值得高兴的是,他可以走出小山村,有项目能赚钱,最起码,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割麦秸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