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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告老

    握手东庄一载余,劳君远过旅人居。

    晚年难得同心侣,夜话如看太古书。

    顾我廉名承义重,于今言路报恩疏。

    只应早晚归休去,莫累高贤更拮据。

    前刑部尚书魏象枢近日刚刚致仕,终于不用连累大舅哥给他寄钱,补贴家用,心中欢喜,把这首从前赠给大舅哥的诗又翻找出来,打算好好誊抄一遍,作为礼物送给他。

    两度为官,两袖清风,不仅一文银子没赚到,还倒赔进去不少,把妻子的娘家也拖下了水。

    唯一能被称为“财富”的,就只有当今圣上御笔亲书的匾额“寒松堂”,还有这,清廉的官声吧!

    (作者注:清朝一品大员一年工资只有一百多两,单纯计算不少,但京城物价高昂,官员还得雇仆人,养家,绝对不够。魏象枢做官就是靠妻兄补贴坚持下来才能不受贿。此处不是杜撰。)

    他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笔一划地小心写着,生怕糟蹋了笔墨纸砚。

    “老爷,老爷!陈大人来了!”

    “啊?”

    年纪大了,他不仅眼睛不行,耳朵也愈发糟糕。

    “哪位,陈,陈大人?朝中好几位姓陈的大人呢。”

    老仆人跟了他几乎一辈子,说话很是随便。

    “您的那位,同乡,刚去吏部的陈廷敬,陈大人!”

    (作者注:魏象枢的家乡蔚县在康熙三十年前还归山西大同管,后来才变成河北管,此时他俩算山西老乡。)

    “哎呀,他呀!快去回了,就说,我,睡,睡下了!”

    “行啦,别装了,我进来了!”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一肚子火。思来想去,朝中就只有魏象枢跟他走得最近,知道他家里的事情,这两天又面过圣,就是他给皇上出的主意。

    也不管天色已晚,他直接叫车夫赶车过来,兴师问罪。

    “不必烧水上茶了,我自己备着呢,您那陈年茶叶梗子都是压箱底的,留着应急吧!”

    魏象枢没有推辞,笑呵呵地把茶叶又倒回罐子里。

    “多谢,多谢。老朽比不得陈大人家里,广有良田,书香门第,家底子厚。我就这点俸禄,刚够喝粥。能省下,最好,最好。”

    陈廷敬心里再不痛快,看到这位年长于他二十多岁的官场前辈喝凉水、旧衣裳打补丁,埋怨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寒松兄,方才是在下失礼。可你也太不厚道了。我那侄女的事情,是你,禀告皇上的吧?”

    “哎呀,皇上问起,总不能欺君吧。”

    “那你也得,提前说一句不是?今天圣上问起来,我一身冷汗,御前差点失仪。”

    “我这不是,囊中羞涩,就这一个老仆,没人使唤跑腿吗。”

    陈廷敬喝下一大口自己备的茶水,长长叹息。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她,学问没得说,经史子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可是那脾气,孤芳自赏,恃才傲物。给四格格当先生,要是在后宫里口出狂言,还不得,累及我家门?”

    “早些年,让你赶紧把她嫁出去,你不听;现在害怕,有什么用?”

    “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娘,离了她,饭都吃不下去一口。”

    魏象枢也见过陈廷敬侄女写的文章,当时喝彩不已。之后知道是个女子写的,又反感非常。

    女子就该相夫教子、深居内宅,怎么能浪费心神,在制艺八股上?

    无用,无用。

    但那是陈廷敬内宅的事情,他守着分寸,没有多说。

    跟康熙打小报告,魏象枢带着几分故意。

    总得压一压这姑娘的气焰。

    在皇女面前,她总不能耍威风了吧?

    “等她到了京师,你要严加管教,绝不能再放纵下去。”

    “尽力而为吧。哦,对了,我还有正事请教。”

    陈廷敬自己起身掩了房门,复又归座,同魏象枢耳语。

    “今天皇上问起索额图的事情,我瞧着,陛下此次心意已决,轻易不会动摇。寒松兄多年夙愿,或可成真。”

    “未必啊。他是外戚,只要太子殿下出面求情,说不定哪天就起复了。舅舅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子殿下自幼丧母,皇上也是。所以皇上格外心疼太子殿下。皇上现在怎么对待佟国维,将来太子殿下就会怎么对待索额图。”

    “那,索额图收钱融铜的事情,我还报不报?”

    “报!怎么不报!”

    魏象枢此刻精神抖擞,完全不像年近七旬的老人家。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坐拥豪宅恒产,广厦良田,还要与民争利,赚此等黑心的钱!你要是怕,我临走给皇上递折子!”

    “不,你也把我看得低了!我只怕,一击不中,叫他卷土重来。”

    “哦,是啊。你想得周到。”

    二人苦思冥想,半晌默默无语。

    魏象枢琢磨良久,才缓缓开口。

    “若是,还有别的事项,一起上奏,或可保,万无一失。”

    “要说这个,还真有一事。”

    “讲。”

    “皇上北巡,察觉出多少将领懈怠。刚一回来,大批大批地训斥、撤换。达哈塔撞在皇上的气头上,也受了牵连。”

    “哦,我知道,他确实做得不好。抓几个逃犯而已,磨磨蹭蹭。被皇上训斥,在所难免。”

    “可是,索额图的门人最近到处放消息,说,只要肯花钱,他可保证这些人官复原职。甚至达哈塔那里,也有人去了,索要贿赂。”

    “岂有此理!”

    魏象枢差点没喊出来。

    “达哈塔日子过得,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家无隔夜粮。勒索他?”

    “可这事,只是门人做出来的。索额图只要往他们身上一推,说,毫不知情。那我也奈何不了他!总得,拿出些证据。”

    “不错。索额图依仗的,无非是太子殿下。他在外头夸下海口,最后总要太子殿下真的把这些人保回来,那才算见真章。”

    “我也正担心此事。太子殿下刚十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是容易被挑唆的时候。”

    “索额图,原本皇上要留给太子殿下用,他自己不争气,辜负皇上的信任。现在,依附太子殿下的官员,群龙无首。按说,皇上指一人也就罢了。可这一年过去都没动静,弄得人心惶惶。谁都怕他东山再起,所以不敢得罪。”

    “嗯。我如今想着,只能让达哈塔先假意顺从,给一笔银子。以观后效。钱,我可以出。”

    “哦,怪不得大晚上过来。是来叫我,去做说客吧。他是我保举上去的,我去说,他不好意思推辞。你呀!”

    魏象枢含笑捉笔在手,支使当朝吏部侍郎帮忙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