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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世界(1)

    吴用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从来没有去过吴城;爷爷吴集捱过了那个晚上,第二天把他从睡梦中叫醒,骑着自行车载他上学;吴明也不曾出现在他的世界。他就这么嚣张地磕磕绊绊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他的妻子温柔贤淑,笑起来眼睛弯弯,他的孩子活泼可爱,古灵精怪。短暂的几十年里,幸福包裹着他与一百平米不到的房屋,纵然人生多艰,命运多舛,也是可以忍受与对抗的。这一切延续下去,直至梦醒。

    吴用是在一处山洞里醒来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处黑漆漆的伸不开脚的地方并不是山洞,而是土穴,穴口杂草堆成一团,遮住外头的景象。他尝试着坐起来,可身体各处尖锐的疼痛令他有心无力。手臂的伤口崩开后血已经止住,但不可避免地感染引起了低烧。头隐隐作痛。他猜测自己是晕倒后被人拖进了洞穴——地上隐约见到拖痕,紧接着他想起了意识涣散前见到的一道身影。总之,也许是将他带来穴内的那人,也许是其他人,有人顺走了他的帽子、冲锋衣外套与别在腰间的手枪,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接下来的时间里,吴用烧得迷迷糊糊,他的大脑已负荷不了太多,每次稍微清醒些,他能看到一束光透过枯草,打在前方的一块碎石上,他期望有人能找到他——最好是周钰婷,又觉得这大概是绝无可能的,最好的结果是伤口不再恶化,撑过这几天后自行寻找出路。

    有一天——具体过了多少天吴用也不知道——当他头痛欲裂,唇干舌燥,身体的热度依旧只升不降时,他发现穴内地面上出现了一串杂乱的脚印,脚印的主人大约刚淌过泥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留下了许多泥点子,痕迹半湿,证明那人刚来不久,将一个表面锈迹满满的罐头立在他身旁便离开了。自那以后,空旷的洞穴迎来了越来越多的东西,吃剩一半、表面泛着绿色油光的鱼罐头,装在塑料袋里散发臭味的活命水,缺失一块的不锈钢勺,破破烂烂勉强几页能用的笔记本,一支断水的圆珠笔,一根发霉的半湿的木棍……那人摸准了他的作息,总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又赶在他醒后及时离开。某次他昏睡许久,醒来时身上的伤口上抹了一层厚厚的白色乳膏,残留的湿润为发烫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却只是杯水车薪,他发烧依旧严重,全身上下包括骨头都在哀鸣,牙齿打颤,冷汗源源不断。他强撑着在本子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中途好几次笔从手里飞了出去,在纸上划出几道残迹。待最后一笔完成,他昏了过去。

    那是一串电话号码,倒数第四位数究竟是7还是1,她花了很久也没弄明白。但这不是最令人头疼的。她蹲在停放在巷子口的垃圾车后,看着主街上稀疏的人群,心生无奈,自己该怎么弄到手机呢?

    每天傍晚六点钟,日落西山,大雨淅淅沥沥地准时抵达城市。街道上流淌了一整个白日的鲜血被冲刷进下水道,脆弱的排水系统又将稀释的血水连同泥污一起吐出,日复一日,循环往复。她缩在宽大外套中,就着暮色绕过水洼与一辆辆废弃已久的轿车。她的目的地是汽车站附近一处业已停办的孤儿院。几年前,那场仪式刚开始举行的年代,人们在深夜举着火把冲进孤儿院,如野兽般嚷叫嘶吼,捶胸顿足,直到十字架在火光中央缓缓升起才趋于平静。自此,孤儿院不再接收无家可归的小孩,亦取消了领养服务。供给由每日一次的新鲜面包蔬菜变成每周一次,半个月,一个月……一年后,政府崩溃,孤儿院电路因年久失修老化短路,彻底隐没在城市的记忆中。

    她不过朝那片在夜色中灼灼发亮的地带踏了一小步,身子就被纳入似水流动的气团中,东倒西歪站定后,已然“进入了这个世界”。任谁被人穷追不舍,处于绝望之境,都会不经求证地踏入这样一扇似乎足以吞噬万物的门。更不用说罪犯了。她稍稍恢复神智,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后,就知不论是否出于自己本意,她都罪孽深重,将受千夫所指。可笑的是,趋利避害的本性仍使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唯一的生路。

    她是在看到汽车站旁山脚下的孤儿院后,才知道自己闯进了一个与吴城不同的“吴城”。为做区分,她为它取了一个朴素简单的名字——“这个世界”。她大三下学期曾收到过院长寄来的请帖,邀他们这些读大学后彻底离开孤儿院的小孩们回去参加二十周年纪念日,随请帖附上一张印有孤儿院翻新后风貌的明信片,颇有气势的大门前两座石狮令她印象十分深刻。而她面前的孤儿院却破旧不堪,外墙上满是烧灼的痕迹。院里,三层楼房夷为平地,只剩一片废墟。

    她表现得超乎寻常的冷静,转身离去。将身上沾了血的外套藏在附近的草地中,沿着环城路径直走向市区。路途遥远,她本以为自己要花大半天,未曾想晌午时分,宽大的柏油路就映入眼帘。饥肠辘辘,小心翼翼地避过人群,待走到一处公交车站,看到熟悉的站牌名,她倏地停下脚步,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不再前行。

    整个下午,路上未有一辆公交车经过,甚至看不到私家车来往。或者说,整条街道异常寂静,几近死气沉沉,除了偶尔几个人经过,再没有其他动静。

    “你在等车吗?”

    骤然听到人声,她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躺在断了一截的长凳上,头发浓密,看不清脸的男孩。他约莫十三四岁,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由于处于变声期,听起来没有成年人的粗犷,反而十分别扭。

    她点点头,随即答道:“是的。”

    “你已经等了很久。”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下的石头,低声说:“是啊,车为什么一直不来呢?”

    男孩直起身,盘腿坐到地上,靠着凳子伸了个懒腰,接着从溅上零星泥迹的裤袋里掏出机械表,蠕动嘴唇,道:“五点五十五了。”他吐字十分模糊,语速又快,以至于她一时之间没有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许他并没有和自己说话,她疲惫地想,既如此,就假装没有听到吧。

    “喂,我说,快六点了。”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她这么说,却伸直腿坐到地上,轻轻锤打小腿,问:“你也在等车吗?”

    “当然不是。”男孩睨了她一眼,面露鄙视。

    她不解,问:“那你是在?”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咕哝道:“算了,你就当我在等车吧。”

    她嗯了一声,困意十足,闭眼假寐。快六点,正是下班高峰期,街上的人流依旧那么少,沉寂得让人发慌。自己应当怀疑,不是吗?一片又一片的平房住宅区,彰显与2019年摩天高楼式截然不同的城市风格,但交叉错乱的街道又令人熟悉,是了,不同的建筑,同样的土地。她想,自己正在接近答案,可答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天空飘起了细雨,雨点继而越落越大,少数几个行人匆匆钻进屋檐下躲雨,男孩变魔术般从外套里掏出一把伞,一面打开,一面自言自语:“一天又过去了。”他撑伞踏上积水成洼的马路,往前走了几步,继而猛地停住,背对她挥了挥手,大声说:“别等啦,今天车不会来了。”大雨倾城,男孩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雨幕之中。

    第二日,同样的地点,她又遇见了男孩。他的穿着没有变化,翘着腿躺在凳子上,呼吸平稳,正陷入梦乡。她背靠站牌,视线投到道路尽头,希冀325路的出现。男孩中途短暂从梦中惊醒,看见她时惊讶挑眉,迷迷糊糊问道:“你要搭车去哪儿?”

    “我想去派出所。”325从城市南方而来,经由此处开往派出所,路程仅十分钟。

    “不会有车出现,你如果真要去那个鬼地方,还是走过去吧。”说完,他倒头睡了过去。

    连续一个星期,两人在站牌旁维持一种诡异的和谐,一个睡,一个等。第七天下午,男孩破天荒邀请她同坐一凳,与她寒暄几句后问她明天是否会继续“报道”。她耸着鼻子,神色茫然,迟疑道:“也许吧”。男孩失落地叹了口气,低头,将整张脸埋入格子外套中,他的语气十分委屈,话语中的暗示性亦足够强烈:“其实每天一个人在这待着,我很无聊。”

    “我应该会来的。”

    “好吧,我可在这等你哦。”

    女孩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容挤出一个微笑。“你知道……”

    “怎么?”

    “你知道如果被刀不小心割伤,该去哪里买药吗?我找了很多地方,并没有看到店铺。”

    男孩上下扫了她几眼,神色莫名,让她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好一会儿,男孩向她解释,如今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在街面开药店,且城内唯一一家制药厂停摆了好几年。有些小贩私下做这种生意,但药物短缺,价格非常昂贵,她如果有钱,自己可以替她介绍。末了,男孩突然说:“你说你要去派出所,先不说公交车早就停运,如果我没记错,这个站台也没有线路经过派出所。而且,你去那儿做什么?”他停顿了几秒,噗嗤笑出声,没有注意到女孩听见他话语后骤然惨败的神情,自顾自嘲讽道:“难道去报警吗?看来你这几年被保护得很好,连我们这个世界变成什么鬼样都一无所知。”

    “到底过去了几年呢?”

    “快三年吧。日子每天差不多过,我也数不太清了。”

    “所以,现在是?”

    男孩抬头,望进她深邃的眼眸,那儿承载着巨大的悲伤,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他移开视线,说:

    “2013年。”